秦蓁 | 新见上图藏元本胡注《资治通鉴》初读记

中华书局点校本《资治通鉴》卷280胡三省注文缺失16个字,清初顾炎武就已经发现了这一问题,但传世各本此处皆为空白,无法补全。最近上海图书馆藏元刻初印本胡注《通鉴》影印问世,在元代因遭文字忌讳而被隐没了700年的这16个字赫然在焉。藉此新见文献,不但能补正以前版本的大量错漏,胡注《通鉴》的阙文原因、刊刻源流也有了进一步探讨的空间,可谓近年历史文献的一大发现。

顾亭林《日知录》卷一九《古文未正之隐》条云:
胡身之注《通鉴》,至二百八十卷石敬瑭以山后十六州赂契丹之事,而云“自是之后,辽灭晋,金破宋”,其下阙文一行,谓蒙古灭金取宋,一统天下,而讳之不书,此有待于后人之补完者也。汉人言“《春秋》所贬损大人当世君臣、有威权势力者,其事皆见于书”,故定、哀之间多微辞矣,况于易姓改物、制有华夏者乎?《孟子》曰:“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习其读而不知,无为贵君子矣。
亭林此言胡三省《资治通鉴音注》文字之遭讳改。陈援庵《通鉴胡注表微·本朝篇》则云:
亭林以为所阙者身之讳言,吾则以为所阙者镂板时铲去。何也?盖身之全书,立言谨慎,忠愤所发,不能已于言者,亦只有痛于宋,而无怼于元……此条之阙文,盖镂板时偶检点及此,认为有碍而去之,非身之讳而不书也。文津阁库本《通鉴》乃于“金破宋”下补十六字云:“南北分裂,兵连祸结,凡数百年,而定于元。”果如所云,又何必讳。且全注称元皆曰“大元”,无单称“元”者,与其妄补,毋宁仍史阙文之为愈矣。(科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16页)
亭林所见胡注《通鉴》,其为元刊本,或为明万历间吴勉学刻本,抑或为天启间陈仁锡评阅本,不得而知,而援庵所据则为清嘉庆间胡克家覆刻元本(底本为元刻后印本)。元刊本今存世而已公诸互联网者,有日本静嘉堂文库藏陆氏皕宋楼旧藏本(《仪顾堂题跋》卷三著录)、中国国家图书馆藏瞿氏铁琴铜剑楼旧藏本(《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卷九著录),检两本之卷二八〇第十叶,后晋天福元年“今果然,此天意也”句下之胡注皆缺十六字。两种元刊间有明修板片,而缺字之叶尚为元板无疑。以下吴、陈、胡三本悉仍其空缺。1956年中华书局点校本《资治通鉴》以胡克家本为底本,于此处标示“原缺十六字”(9147页)。由此可见,从元刊本,到明吴、陈本,清胡本,再到晚近排印本,胡身之注文十六字沉霾七百馀年矣。
近三十年前,日本庆应义塾大学尾崎康教授在上海图书馆调查宋元版书,发现一部前此未经著录的胡注《资治通鉴》元刊本,乃为撰写书志学提要,作为《上海图书馆藏宋元版解题·史部(二)》之一篇,刊载于《斯道文库论集》第三十二辑中(1995年)。解题据书中不见于他本之胡三省题记三十馀条,判断此书为元刊初印本,且全书为无修板完本,仅卷八一第二十六叶,卷一六三第十一、十二叶三叶为抄配。解题辨识一百八十馀名刻工姓名,又全文辑录胡三省各条题记,考订出题记之年月。至此,世人方知上海图书馆藏有天壤间仅存之元刻初印《鉴注》,首尾完具,堪称珍罕。
上图藏元本胡注《资治通鉴》
此书藏于公库,其后三十年间几无见之者,偶有学人论及,亦不出尾崎康解题之范围。迄于今年春,适值胡身之诞生七百九十周年之际,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将此本影印刊行,亟索卷二八〇观之,前人未得见之十六字宛然在目:
达靼又灭金,皆跆藉中国,如涉无人之境。
按达靼即鞑靼,灭金者蒙古也,此以达靼指代蒙古;跆藉,蹂躏践踏之意。身之以天水遗民隐居注《通鉴》,至五代石敬瑭父事契丹、割弃燕云之际,愤悁之情,不能自已,遂连类书及此后辽、金、蒙古在本朝旧土相踵代兴、横行无忌之状,痛故国之沦亡,忿异族之残虐,其语当为新朝所不喜,乃删削章句,深没其文,此易知者也。然此十六字非铲除净尽而不可,疑更因其中以“达靼”称蒙古。按王静安《鞑靼考》云:“蒙人本非鞑靼,而汉人与南人辄以此名呼之,固为蒙古人所不喜。吾侪既发见元人讳言鞑靼之故隐,则其删剟事实,改易名目,并不足深怪。而上所陈述武断穿凿之假说,固自有可能性在也。”(《观堂集林》卷十四)后印本《鉴注》此处之留白十六字,足为王氏假说添一有力证据。《鉴注》中另有“鞑靼”或“达靼”多处,皆谓古代民族,非用以指称蒙古,故留而未删。
上图藏元本胡注《资治通鉴》
静嘉堂藏元本胡注《资治通鉴》
又诸本卷二八六第六叶“兀欲姊壻潘聿撚为横海节度使”句下胡注引《考异》曰:“《周太祖实录》'聿撚’作'聿涅’。今从《陷蕃记》”,后空白一整行有馀,非版刻格式所应有。检上图本,其下乃更有五十一字,乃身之之语,曰:
余观今北方之人,其言语其名称,多是有其声无其字,华人随其声以字书之,初无意义。聿撚即聿涅,语有轻重,字亦随异耳。壻音细。
身之所谓“今北方之人”,指蒙古、契丹等民族,而自称华人,有以外之。数语看似不经意间,而夷夏之防俨然,其遭削除,亦势所必然也。
上图藏元本胡注《资治通鉴》中因违碍被删除的五十一字
又卷二九四第十七叶,后周世宗显德六年“导汴水入于蔡水”句,胡注引“□朝会要”,国图、静嘉堂两元本均缺一字,胡刻本同。陈援庵《表微·本朝篇》云:“'朝’上阙一字,陈仁锡本同。盖所引者《国朝会要》,以书名不便改,故阙之也”(17页)。按之上图本,正作“国朝会要”。而中华书局点校本作“五朝会要”(9595页),殆以元丰间王珪所上《五朝会要》人所习知,遂不出校勘记而径补一“五”字,然亦不合身之之原义矣,且不思若为“五”字,非关忌讳,又何必刊落耶?
《国朝会要》之“国”字,唯上图藏元本胡注《资治通鉴》未阙
以上第一处缺文,亭林疑身之“讳而不书”,援庵以为“镂板时铲去”。今上图本出,可知版刻原有,初刷时文字具在,后印才被铲削。亭林未得其情,而援庵独具只眼,为不可及。行文至此,忆及亭林诗中有以韵目代字者,究是亭林自为,抑是潘次耕刻书时所改,亦疑莫能明。若以亭林度身之之义度亭林,辄此种密电码恐是亭林所自创,一笑。
以上三处,皆是板木刻成后,遭遇时忌,有意削除,而上图本文字尚存,盖因刷印极初,彼时有删而未尽者。若卷二〇四武则天永昌元年“徐敬业之败也,弟敬真流绣州”句下胡注删去约五十字,上图本亦缺,此类辄恐永无补完之日矣。
除去有意删除者外,国图元本、静嘉堂元本版面应有文字而空白之处甚夥,请先举数例于下,并以上图本补正之,再推测其原因。
一、卷八五第九叶,晋惠帝大安二年“白沙督孙惠”句,胡注“白沙在邺城东南顿”下,国图、静嘉堂两元本空缺大字十一格位置。胡刻本删去“顿”字,补入正文“与机亲厚,劝机让都督于粹。机曰”十三字。中华书局点校本同胡刻(2686页)。而上图本胡注下尚有“丘界,其地临河津,与濮阳对岸,置督守之”十六字,并正文十三字。胡刻本因无法补足注文,遂擅删一“顿”字以完文义。胡刻名为覆刻元本,实际妄为增删之处甚多,此为一例。
此十六字唯上图藏元本胡注《资治通鉴》未阙。胡克家刻本因未见此初刻本,无法补足注文,擅删一“顿”字以完文义。
一、卷一一六第十七叶,晋安帝义熙七年“击休官权小郎、吕破胡于白石川”句,下有胡注两行,静嘉堂元本残存十七字,为明代补刻,国图元本则全部空缺,胡刻本同国图本,中华书局点校本标注“原缺四十六字”(3658页)。上图本完好,作“休官,夷部落之名,居于陇右,权氏、吕氏世为酋长。白石县,前汉属金城郡,后汉属陇西郡。贤曰白石山在今兰州狄道县东,刘昫曰河州凤林县汉白石县。炽,昌志翻。昙,徒”六十五字。静嘉堂本明代补刻之胡注十七字中,有两字讹误,“部”误作“耳”,“徒”误作“走”。
此六十五字唯上图藏元本胡注《资治通鉴》为完足本
一、卷一六四第二十七叶,南梁孝元帝承圣元年“封长城县侯”句,胡注“杜佑曰:湖州长城县,吴王阖闾遣弟夫㮣筑城,狭而长,晋武帝”下,国图、静嘉堂两元本空缺大字三格位置,胡刻本补作“太康三年置”,中华书局点校本同胡本(5088页)。按此处为身之引《通典》语,《通典》卷一八二古扬州吴兴郡长城县条云:“晋武帝置县,因以为名。”为胡克家校刻《鉴注》之顾千里辈,号为校雠名家,何以不一检《通典》之文再补字以付剞劂耶?此胡刻本妄补缺文之一例。按之上图本,此处作:“因以为名。今为□□县。”其中县名两字漫漶不能辨,但据胡注体例,所谓今为某某县者,即为宋代地名,然则可补“长兴”二字无疑。
上图藏元本胡注《资治通鉴》,可据《通典》补入“长兴”二字
一、卷一九八第二十一叶,唐太宗贞观二十年“皆来朝”句,胡注“敕勒”下,国图、静嘉堂两元本空缺大字十一格位置,胡刻本同,中华书局点校本标注“原缺二十二字”(6242页)。按之上图本,此处胡注实有三十七字,曰:“酋长曰俟利发,亦曰俟斤。俟,渠之翻。阿,乌葛翻。霫,而立翻。葛俟斤之下其名惟'末’一字,疑有逸书。”
上图本可补正国图本、静嘉堂本以至胡刻本、中华书局点校本之删句换字处甚多,不可毛举,仅以上列四条为例。惟各条咸非触及时忌,何以亦阙其文?观察板面状况,即可发见凡空缺之处均有文字挤刻现象,而挤刻之原因,盖由于板片刻成后内容有所增补,其方法为铲去原有文字,再嵌入新木条,刻字时减小字形字距,以一字之位置改刻多字。嵌入之新木条,刷印时遇水涨缩,日久偶有脱落,遂成空白。后日再刷时,又一时无法得到初印之本,未能补足文字,久而久之,遂无人知空白处为何字矣。今上图本再出人间,缺字之憾,终得弥补。
由此又可论及元本《鉴注》之刊刻问题。按前人有以为此书是元兴文署所刊者,但从四库馆臣所作《鉴注》提要,到王静安《元刊本资治通鉴音注跋》,再到陈援庵《通鉴胡注表微》之《本朝篇》《校勘篇》,已辨其非;《提要》引明黄溥《简籍遗闻》谓是书元末刊于临海,几为定论。今观《鉴注》板面,注文挤刻之处数以千计,中有增入大段注文,绝非负责刻书者所能擅补。亦偶有正文挤刻(如卷七八第二叶)或注文误入正文者(如卷一九〇第二十八叶),亦不能仅以写样疏忽解释之。《鉴注》乃二百九十四卷之大书,非仓猝所能毕工;颇意身之生前已将书稿付与刊所,陆续开板,后发现有讹误或缺漏,又加增改,随时示知刻工,改板挤刻补入。板刻在郡城,距身之宁海家中不足百里,其间讯息之往来传递当无障碍。全书蒇事,恐在身之身后矣。
上图本有不知谁何之校语九十馀条,均书于板框下端。校语多为勘正《通鉴》正文,间纠胡注之谬。如卷二二〇第十四叶唐肃宗至德二载“李憕卢弈颜杲卿袁履谦许远张巡张介然蒋清庞坚等皆加赠官其子孙战亡之家给复二载”,胡注于“赠官”后断句,校语云:“加字下脱追(字),官字当属(下)句,文意方(通)。”(上图本叶面地脚有裁切,括号内文字原缺,今据文意补。下同。)校语所补字同《四部丛刊》影宋本,可见校者手有《通鉴》之善本。依校者所改句读,此处读作“皆加追赠,官其子孙”,怡然理顺,可以信从。中华书局点校本失校(7045页)。又如卷二二三第十九叶唐代宗广德二年“唐世推漕运之能者,推晏为首”句,校语云“上推字当作□字。”□字恰被裁去,但可提示检覈宋本《通鉴》原文,考诸宋本皆作“称”字,当是,元本涉下“推”字而误。此处中华本加注云严衍《通鉴补》改下一“推”为“惟”(7164页),并无版本依据,不可从。其他校记可资参考者甚多,无法遽数,举此两例,以概其馀。
校语中有一条可藉以窥见批校者之时代。卷二六三第十二叶唐昭宗天复二年“镠还及龙泉(中略)微服乘小舟夜抵牙城东北隅”句,胡注云:“龙泉即龙井,在杭州城西南风篁岭上,去城十五里。”批校云:“若以龙泉为龙井,则无舟可达(东北)隅矣。盖今馀杭县有地名龙泉(寺),即其处。而(从归)锦桥下舟出,(径)入今菜市门也。”按菜市门乃南宋临安城东东青门之俗称,元初隳坏天下城垣,此门不复存,而其名尚存于人口。元末张士诚据杭州,复筑城,而东青门扩至原地外三里,俗名太平门,明代又改庆春门。批校者称“今菜市门”,意其非元以后人,且熟悉杭城周边地理,其亦浙人乎。若然,则去身之之没不过数十年耳。另从批校和抄配文字看,二者似出一人之手。抄配格式及文本悉准元板,亦可证批校者时代不能太晚,否则,再见一元板岂易事哉。
上图藏元本胡注《资治通鉴》批校
上图本《鉴注》(包括《通鉴释文辩误》)全书近万叶,原刻极初印,字划明爽,悦人心目,书品亦佳,几无蠹蚀朽坏,抄配仅五叶(尾崎康漏数卷二二九第十六叶、卷二五九第十三叶二叶),或非后天失去,而是刷印装订时所遗漏。如此佳椠,七百年来却从未经官私书目著录,书中亦无只字题跋,仅在身之自序首叶及卷二七三尾页,有清道咸间觉罗崇恩之印章八方。颇疑此书元季或明初时已入内府,清代贮于内阁大库,未入天禄琳琅。崇恩以皇室近支,或以某种机缘得此珍籍,钤印秘藏于家。至于何时又归上图馆藏,暂时不得而知。
方今寰球多虞,而神州尚称乂安,《鉴注》秘籍复章,不仅身之千秋之志,幽而重光,即文字之种种异同,虽无关大义者,亦得一扫疑谬,宁非天意乎。
附记:陈援庵《通鉴胡注表微》卷首载有一幅《胡三省跋宋高宗书徽宗文集序墨迹》,落款“龙舒故吏胡三省拜手稽首敬书于袁桷清容斋”,为身之真迹传世之孤本。援庵云墨迹照片为苑北草堂主人(即启功)所赠,从《表微》之一九四五年《辅仁学志》本,到一九五八年科学出版社本,再到一九六二年中华书局本,卷首咸有此墨迹,近年商务印书馆简体字本始删去。宋高宗序卷曾刻入乾隆间曲阜孔继涑《玉虹鉴真帖》中,取对身之跋文,则《表微》所载笔画肥拙,全不相类,蓄疑者久之。按原卷今藏日本政府文化厅,一九五三年被指定为日本国宝,极少展出,惟博文堂一九一七年以珂罗版精印成册,曰《宋高宗御书徽宗文集叙》,卷后诸家题跋因能得见。展观身之题跋,可知帖本摹刻甚精,竟不知启元白之照片从何而来。今《鉴注》元刻最善本影印行世,因借报纸一端,刊出跋文图片,其亦爱读《鉴注》景仰身之者所乐见者耶。
(作者为上海社科院历史所助理研究员)
《玉虹鉴真帖》中所收《胡三省跋宋高宗书徽宗文集序》
(以下请把手机锁屏后横过来看)
日本博文堂一九一七年以珂罗版精印胡三省所跋《宋高宗御书徽宗文集叙》,原件今藏日本政府文化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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