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寅|五言古近体诗选读·用典
和答钱穆父咏猩猩毛笔
[诗意]
中书舍人钱勰出使高丽，得到用猩猩毛制的笔，赋诗纪事。黄庭坚作此诗赓和，用一连串典故和古书成语组织成一首咏物诗，从多方面写出猩猩毛笔的独特性质。
[诗法]
通常咏物诗都是从所咏对象着笔，或体物描绘形态，或叙事言其功用，而黄庭坚这首诗咏猩猩毛笔，却是从猩猩的生活习性写起。为什么呢？这是因为，用猩猩毛制的笔，与普通的狼毫、羊毫笔外形或用起来有什么差异，不太好说，说起来也没什么趣味。而用猩猩制笔这件事本身就很特殊，为中国所无，况且猩猩又是多么特殊而有故事的一种动物，从猩猩写起就有趣多了。
猩猩的特点和故事很多，黄庭坚（1045-1105）首先挑出爱酒和能言两点来说：“爱酒醉魂在，能言机事疏。”爱酒有裴炎《猩猩说》的记载为证：阮研使封溪，听当地人说：猩猩在山谷间，数百为群。喜饮酒，又爱著屐，人设酒于路侧，织草为屐，更相连结。猩猩见酒及屐，知里人所设，呼名骂云：“奴欲张我!”舍之而去。复自再三，相谓曰：“试共尝酒。”遂饮至醉，取屐而著之，为人所擒获。能言则《礼记·曲礼》已有“猩猩能言，不离禽兽”的说法，意思说猩猩虽会说话，也还是动物。黄庭坚这里就发挥其意，说猩猩能言而好酒，都是聪慧过于一般动物而接近人类的，但贪酒就会中计，能说话便虑事不周密，终因此而落于人手，毛被用来制笔，只有好酒的醉魂仿佛还闪耀在毛色中。这两句是倒装句，上句写恃智而中计，下句写贪欲而丧生，称赞、惋惜中又流露出警世之意。
颔联由猩猩的传说向毛制笔的意思过渡。“平生几两屐”就是发挥上文猩猩爱著屐的故事，感叹它生命短暂，一辈子穿不了几双屐，但死后毛被制成笔，却能书写无数的书卷。颈联上句转向猩猩毛笔的来源。物色是访求之义，意谓猩猩毛笔来自外国，只能看《汲冢周书·王会篇》，去寻求验证。《王会》据汉郑玄说是周王城竣工后大会诸侯及四夷各国所作，其中提到了猕猴和费费两种类似猩猩的动物。但据韩国学者考证，古代朝鲜并无猩猩，何以出产猩猩毛笔，很有点奇怪。下句承第四句再写毛笔的功用。石渠是汉代皇家图书馆，班固《西都赋》曾说：“天禄、石渠，典籍之府。”这里说毛笔的功劳在于能记录、保存人们的著述。这相比战国时著名的利己主义者杨朱，就大方多了。《孟子·尽心上》载：“杨朱氏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黄庭坚反用其意，说猩猩能用它的毛制成笔，有益于世用，真应该把这个道理同杨朱讲讲。
黄庭坚（1045-1105），是宋代最用心学杜甫的诗人，他认为杜甫诗歌最重要特征是善于融化古代作品，他说：“老杜作诗，退之（韩愈）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基于这种认识，他自己作诗也主张多用典故，化用古语，力求每一个字词都有出处，获得“以故为新”的效果。就拿本诗来说，首联不仅“爱酒”、“能言”是用典，“机事”也本自《易·系辞上》“几事不密则害成”，几、机是古代通用的字。颔联“平生几两屐”，直接化用《晋书·阮孚传》“未知一生能著几两屐”之语，“身后五车书”则本自《庄子·天下》“惠施多方，其书五车”。颈联“物色”一词，原指动物毛色，出自《礼记·月令》，后引申为根据状貌访求；勋劳一词，也见于《礼记·明堂位》“成王以周公为有勋劳于天下”。王会为《汲冢周书》中篇名，石渠则见于班固《西都赋》：“天禄、石渠，典籍之府。”尾联全取《孟子·尽心上》所载“杨朱氏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而反其意用之。从通篇语词的出处来看，的确可以说是实践了“无一字无来处”的主张。
对这样的做法，历来诗论家的评价不太一样。持否定评价的认为有些典故的出处一般人不清楚，读起来会有些难懂。如金代王若虚就批评这首诗，说“此乃俗子谜也，何足为诗哉!”而持肯定评价的则认为诗人善于组织典故、成语，读来饶有趣味，如纪昀称赞它：“点化甚妙，笔有化工，可为咏物用事之法。”王士禛甚至称赞“平生”两句：“超脱而精切，一字不可移易。”但平心而论，颔联“身后五车书”对“平生几两屐”只求字面对仗，意思是有点牵强的。“五车书”历来用作形容博学的典故，用作为书写工具的猩猩毛笔毕竟隔了一层。颈联“勋劳在石渠”写笔之用倒是比“身后”句贴切，但与上句意不相属，况且《王会》篇并未提到猩猩，“看”字殊无着落。总之，这首诗一方面表现了黄庭坚对诗歌语言的主张及其熔铸前代语料的功力，另一方面也显示出过分固执于“无一字无来处”之说的某些缺陷。我们通过此诗的得失可以同时吸取经验和教训，对用典用语的自然适度掌握一定的分寸。
[诗课]
一、启功先生说用典就是将事物压缩为信号，供人联想或检索，它是比喻的简化，也是比喻的发展。无论剪裁、压缩、简化、命名，都是要将那个事物做成一个小集成电路，放到对方脑子里，你能理解这个比喻的意义吗？
二、参看骆宾王《在狱咏蝉》和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两篇对咏物诗艺术特征和表现手法的讲解，比较黄庭坚咏猩猩毛笔与两位唐代诗人的咏物有什么差别。
三、同样是咏笔之作，将黄庭坚诗与唐《李峤杂咏》中咏笔一首相比较，你能看出写法有什么不同吗？
握管门庭侧，含毫山水隈。
霜辉简上发，锦字梦中开。
鹦鹉摛文至，麒麟绝句来。
何当遇良史，左右振奇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