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水饭-故乡纪事013》(修改版)

对往事的回忆从来都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事儿。

比如你现在开始焚香沐浴,安静地坐在蒲团上,准备回忆一段令人心醉的恋情或一次丰饶的收获,你准会一时不知从哪里开始,或者根本就什么也想不起来。那些往昔最平常、最普通的日子,已经被你随手夹在一本书里,早就忘记了它们。

然而忽然来了一个机会,或许这一天你正百无聊赖,一只春天刚刚复苏的小虫一转眼就不见了,你在怀疑自己的眼睛,在好奇心的趋使下站了起来。

当你走到书架处,虫子已经不见了,一本书脊向内的书,书口上不知什么时候滴了一滴残墨,已经褪了色,很像刚刚看到的那只虫子。

这时你已经忘了虫子的事儿,只想知道这是本什么书,于是你抽出它,翻开它,一张简单的加法的纸条展现在眼前。

天啊!这是你准备结婚的时候,计算打家具的算式。

于是那阶段的往事如决堤之水,滔滔不绝地涌来。

前不久,大学同学开了一家品质甚好的餐馆,为炫耀其品质请我去品尝,那真是水陆俱备,品质也可圈可点。

在每人一份的食物中,一种蹲踞在小碟中的金黄食物引了我的视线,那上面还卧着一小片茶色的糖稀。问之,酸粥也。此物在民间屡见不鲜,然同学的改造版有点新奇,明显要等大雅之堂。

不过此刻訇然而来的却是我家乡的另一种久违的食物--小米酸水饭,我的肉身依然在餐馆里与他们觥筹交错,可我的魂思已飞出窗外的杏林,穿越1200公里的阴山山脉,斜掠过燕山,从西拉沐伦河上飘过,落在西辽河和科尔沁沙地之间的那片村庄。

时伏暑溽热,炎炎午后,一丝儿风都没有。

村子里的人都沉浸在午梦里各自忙碌,猪们躲在阴凉里打着鼾,小鸡则在鸡窝的阴凉里半睁半闭着眼。

门窗都敞开着,突起的穿堂风减弱了暑气,地上刚刚洒了水。外屋碗橱的沙罩下,一只搪瓷盆里装着半盆小米水饭,被清水浸着,水面上似有微小气泡正在发生,一种类似淡醋的味儿若有若无飘出。被冷水激过的葱叶躺在篮子里,旁边是一碟发酵得黄澄澄的豆酱。

我坐了下来,熟练地用饭勺以饭与水约二比一的比例关系盛满水饭,赶紧扒拉了一大口,酸汤一下子占领了口腔,经过牙龈时反响尤为强烈,有劳累已久的腰脊遭遇巧手按摩的岁月酸楚泛浮了起来。

此时米饭尚留在口中,等候与葱叶和大酱的神秘约会,待它们入口,与酸米饭的化合呈几何级扩大了酸米饭的影响力,一种麻痒的弱电流会迅速占领颧骨和颅骨,前额的潮水立即海浪般涌进眼窝,在那里打了个旋儿之后,卷走漂零江湖的积年尖埃,胸口变得空空荡荡。

终于,这水化作水银一样沉重的水滴,啪的一声落在前襟上,慢慢化开,幻化成一片台地一样容易干旱的田地。

那里,谷子刚刚有寸把长,“大眼贼儿”(土拨鼠)干完坏事、打完洞穴之后,远远地举起两条前腿观望着我。它像一个调皮捣蛋的小孩子,你向前几步,它就退出相似的几步距离,你再往前走两步,它依旧如此,可当你突然一跺脚,它就会跐溜一下钻进洞里,那速度使你怀疑是自已眼睛看花了。不过,很快,它又从远远的另一个洞口探出头来,机警地向你望着,又像是在等着你与它玩耍。

它(“大眼贼儿”)会破坏谷子,曾经是“鼠疫”菌的宿主,但它的调皮和憨态令你恨不起来。谷苗像一行说不完的故事,里面夹着似是而非的杂草、谷莠子,我们必须剃除之,不然在雨季来临时,它们的好食欲会夺走贫瘠土壤中那点可怜的肥力,而长成令人失望的谷草。

至于乌米,权当它是大地和谷子献给小孩子们的初秋的礼物。

入秋之后,野果渐渐稀少起来,“天天”果和麻黄果都隐藏了它们鲜艳的色彩,这时在齐腰的谷垅中发现肚子圆圆,有些羞涩而未有开怀的苞,那里面一定有乌米。

采乌米要有洁在一起,她有一双葡萄粒一样的大眼睛,眼神超级好使。

我们一人一垅谷苗,比赛看谁找到的乌米多。结果不到半垅的时候,她已经开始用脱下的花布衫包了,而我还只左手里抓着一小把乌米。面对我对田垅乌米多寡的质疑,洁索性与我交换剩下的半条垅谷地。她像一个看过底牌的玩家,知道我必输无疑。

那是何其丰盛的一顿乌米宴,在大吃之后,我们非常口渴,机井房在远方吐着银亮的舌。井水下肚,很快腹胀如皮球。这次比赛洁输了,她没有我的肚皮大。她拍拍自已的又拍拍我的肚皮。

“你就是心太急!”

那口吻是学她妈妈说她的,她妈妈最拿手的就是酸小米水饭,洁是常把自己吃得肚皮圆鼓鼓的。

洁的妈妈其实最会拿捏的是烧饭的火侯。

农村做饭用大灶,有硬柴如树枝、木棍,也有中等水平偏上的高粱杆,再次一级的玉米杆,时不时还用一种叫“囊囊包”的蓬草,那是一闪即逝的燃烧,火焰虽美丽,还伴有毕剥声的欢叫,可是它一如洁的美丽生命,很快随风而去。

洁的妈妈不管用哪种柴,都能将小米水饭的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停火数分钟后,她用笊篱将米饭与米汤汁分离,倒入盆中的清水里,静待发酵。我和洁偷吃事件之前,全村使用的是一种土井,那种水做出的酸米饭有大地的味道,后来那口井被填平,家家改用洋井,就是用一根一头打满孔洞,再用棕皮和铁筛捆住,增强过滤汲取地下水的井,那水做梦都有一种铁锈的味道。

洁有好几个哥哥姐姐,每到吃饭时间数人头都是困难的。

他们通知吃饭时有自己的一套:她的妈妈会用一根木棍,在院子里悬挂的铁皮上敲出她自己编的节奏。铁皮鼓一响,她的散在村里各处的孩子们就会在几分钟内聚在两张大炕桌边。洁的爸爸要求孩子们吃饭不许说话,所以洁的一家人吃饭让人感到怪异,如一群蚕在咬桑叶,勤奋忙碌,音画也经常不对位。

有时吃饭过了半场,洁的妈妈才发现哪一个孩子没回来,问一句,然后默默地分出一份,继续蚕食的沙沙响。

为了避免年纪小的孩子平时偷吃,洁的妈妈会把玉米饼子装在筐里,悬在最高处的横梁上。她还让洁的爸爸建造了一个架子,高于碗厨许多,属于四不着边的独立系统,连她自已都要搭长凳才可够得到。剩菜剩饭的盘子被放在上面,用一个通风的纱布罩盖严实,鸟儿、猫儿和孩子们都没有办法侵略到那些食物。

酸小米饭平时也在那里静静地发酵。

那次,洁由于与我们出去玩,被她一大家人的队伍遗漏了下来。他们其他人都去了邻村,那里有她的姥姥,那天好像是姥姥的生日,因为她家的鸡窝里的草窠空了,按规律过了中午应有2或3颗鸡蛋的。

空荡荡的屋子里很纯粹地弥散着酸水饭的味道,没有了旱烟味掺杂之后,那个中午的酸水饭的味儿有着风湿病一般的力量,钻进我和洁的骨头里。

“我们吃酸水饭玩吧!”洁提议。

“太高够不着啊!”

“我搬凳子,再加一个小板凳。”

我站在架在大凳之上的小板凳上,手里举着饭勺像个战士。洁则站在大凳上,右手里擎着饭碗,但我还是够不到盆。洁左手向上提我的裤筒,帮助我踮起的脚跟,能再高那么一点点,尽管其实也只是心理作用。

心理作用居然见效了,我成功把饭勺探进饭盆里,可是勺子比勺柄的海拔还高出一块,几次尝试,总是不能够稳妥的把带水的饭舀出来。心里着急地想着,从邻村有一队“蚕”正往回赶(但是我没有把这个想法告诉洁),我心里一着急,莽撞地把勺子探进盆的深处,直接将勺柄拉了出来,简单粗暴。

勺子斜着从架子上被拉了出来,连水带饭落在我的衣襟和洁的头发上。水饭的水很快融进衣服里,饭粒无家可归的孩子一样,我的前胸成了它们集会的广场;那边,洁的头发上开满了黄色的小花,脸被汤汁泄了洪,她正伸出舌头往嘴里运送水和零星的饭粒。

碗里却空空如也。

但是我们那天是吃到了酸水饭中饭的那部分,她把粘在我衣服上的吃掉,我把她头发上的吃光。她说我衣服上的有土腥味儿,我告诉她,她头上有股肥皂味儿。

果然,她是用肥皂洗的头。

那天我们把现场处理得很干净,加上酸水饭损失很少,是以“蚕”妈妈和大队“蚕宝宝”归来后没有发现。洁躲在墙角向我做鬼脸,用手指夸张地抚弄她的头发,又指指我的前胸方向,得意地吐舌头。

这个动作被他一个姐姐发现了。

“你们俩打啥哑谜呢?”

“啊!没啥,我们在说打乌米的事儿。”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