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筱翠花”与跷功 ——忆于连泉老师(四)

“小筱翠花”与跷功

——忆于连泉老师

毛世来

京剧的表演主要是靠虚拟的手法,它不像话剧,特别不像电影那样,真山真水、真实景物,可以一目了然。京剧舞台上总是一桌两椅,既没有鸡也没有马,而且没门没窗,也没有船、没有桥,更没有山水。为了形象的表现出这些实物的存在,完全是靠演员虚拟的表演。

对于花旦演员这一行,眼神的运用就显的尤为重要了。好演员通过上瞧下看、左顾右盼,再辅以表情动作,加上点儿小道具,就能惟妙惟肖地展示出剧中描摹的事物,以及剧中人物的处境和剧情发展情况,把观众的思维推入到想象的境界,眼神的运用既是戏曲艺术的重要表现手法之一,也是中国戏剧最成熟的部分,我非常佩服于连泉先生眼神表演的独到之处。

从于先生一双眸子的一闪一瞟中,我们都能领会剧中人的行为目的。他一双眼睛就像会说话一样,真使我羡慕。于先生对如何运用眼神,给我做了极为明确的指导。他说:“眼是心之苗,这就要求一个演员,必须把所扮演人物的活动,通过自心的琢磨之后反映到眼睛上来,不是说'一脸之戏在于眼’么?脸上的表情要随着眼神的变化而变化,这样就不会死板了。记住:从心里反映到眼睛,再表现在脸上,这样就有'戏’了,眼神也就活了!”

于连泉先生示范《乌龙院》照片

我记牢于先生教的要领,抓紧时间练习眼神的运用。每天晚间在吹熄灯后,自己点上一支香,用手拿着在眼前画圈,眼睛随着光点左看、右看,左转、右转,定睛、对眼儿……每晚反反复复的练上数十遍。过一段时间,我的眼珠儿果然灵活多了,接着练习加上面部的表情,自己故做微笑,两眼左瞥右暱,以示高兴之态;有时紧皱眉头,双目凝视,以示苦思默想之态;继而忽展双眉,微舒嘴角,表示思索之后已得良;有时横眉立目,紧咬牙关,做怒气不息之状……每隔几日,我就表演给于先生看看,经他指正后再接着练习。日复一日,我对眼神的运用有了很大的提高。

我那时正实践演出尚先生教我的《福寿镜》,我扮演疯疯癫癫的胡氏,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要让观众感觉到哭有泪,笑有情。看到“胡氏”两眼直勾勾的呆滞无光,观众对这位无辜受迫害的妇女寄予了最大的同情。后来我又演出了于先生给排的《坐楼杀惜》,演完戏回过头来总结一下,尽管我用尽了最大力气,但就是觉得没有于先生演来逼真!什么道理呢?有一天于先生演这出戏,我决定不会放过这大好的机会,早早的就恭恭敬敬坐在台下,当一名忠实的观众。于先生扮演的阎惜娇,把出自天然的女性自己也不觉察的特征,经过提炼,然后准确无误的表现出来,不但入木三分,而且没有半点做作的痕迹。如“坐楼”中的阎惜娇,她嫌弃丈夫黑脸宋三郎,爱上情人小白脸的张三郎,并时时相约私会在家中。这日不巧宋江归来,阎惜娇无奈只好把个张文远藏起来,想用几句好话把他打发走。可宋江不知就里,没有要走的意思,把个阎惜娇急得手足无措,站也站不稳,坐也坐不安,几番欲怒有心虚作罢,只想把宋江哄走了之。于先生把个阎惜娇刻画得活灵活现。你看他,一会儿笑,一会儿气,真真假假,喜怒无常。当发觉宋江对她有怀疑时,就假装正经的矢口否认,还撒娇弄俏,耍尽种种欺骗手段,把一个作风不正派的女人的丑恶形象,刻画的淋漓尽致。于先生的表演获得了观众阵阵掌声,对比自己,我才发现有很多的不足。比如有好多的小节骨眼儿没有戏,只是“点到而已”,交代不清。我再次向于先生请教,比如演到宋江怒冲冲地说:“呀呸!谁人不知我宋先生,那个不晓得我宋先生,要你这贱人叫我,真真岂有此理?”时,宋江生气地把脸扭过去,背朝阎惜娇。只见她手指着宋江,恨得一跺脚,嘴里还叽里咕噜的叨咕一通。我愣住了,我清清楚楚地记得这里没有台词呀,可于先生嘴里说的有时什么呢?我就问于先生,先生说:“这儿有台词。”我固执的说:“没有啊。我记得清楚,师父没教台词。”

于连泉《活捉三郎》剧照

于先生笑了,他说:“京戏,京戏,不仅演戏,还要有'细’。”其实于先生说的“细”就是生活的细节,他怕我不明白,就给我举例说:“日常生活中,两口子吵架,常有这样的时候,由于拉不下脸来,或不想把事情闹大,也许惹不起对方,无奈只好在心里暗暗的骂上几句,或是小声地嘀咕上几句,至于台词么?无非是'缺德了’、'死不了的’、'挨千刀的’、'熊样’等等,这个台词你虽然没大声说出来,可经你这么一嘟囔,观众就明白了,而且一下就能引起共鸣,谁都知道(猜得出)你骂的是什么,因为这跟平日生活中的一样,好多的地方是在无言中通过动作来揭示人物的内心的。记住,有些东西剧本里没有的,需要你在实践中去体会。”

马连良、于连泉、马富禄《乌龙院》剧照

我细细地琢磨着先生的这些话,努力的追寻生活中的每个细节。“无巧不成书”,一天练功时一个同学一抡枪,正好抡在我的大腿上,痛得我“嗷”的一声。他是无意的,练功嘛,保不住不失手。我是急不得恼不得,可大腿又着实痛的难受,无可奈何,只好自己嘟嘟囔囔的骂了他几句,什么“你瞎啦?没长眼睛!”他虽然没听见,可我的最确实是动嘴巴了。这个生活中的细节与舞台上的小节骨眼儿,意思不是正好相似吗?

后来,我演出的《坐楼杀惜》有一个小地方与旁人不一样,这也是我在日常生活中慢慢体会出来的。阎惜娇是个粗通文墨的妇道人家,不是大字不识的睁眼瞎。这种人最大的毛病,就是“白字老先生”。每次演到阎惜娇拾到宋江招文袋偷看书信时,有句台词:“……梁山晁……”下边的“盖”字不念,表示阎惜娇不认识这个字,我总觉得念叨此处显得发僵,也显得做作,可又不苦于没有别的弥补办法。有一次我忽然想到了能否用个什么字代替?情节不就连贯起来了么?“益”字不就很像“盖”字么?有了,何不用白字来弥补那停顿的一刹那?于是我把这几句台词念成:“……梁山晁益,谁叫晁益?(紧皱双眉,苦思苦想,忽然眼珠一亮,接着念)哦哦哦,闻听人言,梁山首领名叫晁盖,大概这个字就念盖。”经此轻描淡写的一代,情节显得连贯多了,也不觉得僵得慌啦,还能把阎惜娇粗俗文理爱念白字的毛病表演出来了。每当演至此,台下都拍手称绝,不少观众反映说我把个阎惜娇演活了。

毛世来演出《乌龙院》化妆照片

俗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有些东西并不完全是我们在课堂里所学到的,很多东西要通过自己的实践,在实践中去体会,在实践中向其他的演员去学习,课堂上学到的东西才能更丰富起来。

有一天,于先生看我演出全部《乌龙院》,他高兴极了,拍着我的肩膀说:“行,我没白教你一回。”当然我很得意,由于于先生的精心调教,我的技艺大见长进。的确,一个演员通向成功的道路是艰难曲折的,当观众为他们鼓起一次又一次的热烈掌声是,可能有人会以为这太容易啦。然而演员自己很明白,这成功的背后得经过多少个历经磨砺的春秋,多少个浸透汗水的寒暑啊!积累在成功路上的,是他们艰辛痛苦的足迹。

1939年06月10日《申报》毛世来演出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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