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话文章】魏新河|《论词八要》——五、平(3)


论词八要


五、平(3)

【附论:词中小序】

  词前小序,始自白石,这一发展,于诗词语言之外,又把文语吸收进了词的体系中,使得属于词体系的语言更为丰富,它可以用经史类简洁庄重的语言,也可以用正论类严谨典雅的语言,也可以用散文类自由浪漫的语言,无所不宜,多样化的文言之美在词序中异彩纷呈,逐渐形成了独特的“小序语言”。

  小序功用为述缘起、展蕴涵、助升发,应本着不与正文相犯的基本原则,当以白描叙事为主,文笔需简洁优美,一不要用力渲染景物,略作勾勒,点到即可;二不要展开抒情议论,略略点题,即要住笔。因为上述二者是要在词的正文中作为主题来着力抒写的。假如词之正文纯为抒情议论,则小序亦可写成如明清小品一样的纪事描景的优美短文,两不相犯,两相阐发。但这是少数现象,尤其是南宋词中,没有景语的词更是凤毛麟角。

  最简洁完美的小序如蒋鹿潭《一萼红》序:“舟过小村,幽景殊胜,因动莼鲈之感。”事件、景物、主意俱全。

  又如蒋鹿潭《满庭芳》序:“秋水时至,海陵诸村落辄成湖荡。小舟来去,竟日在芦花中。余居此既久,亦忘岑寂。乡人偶至,话及兵戈,咏'我亦有家归未得’之句,不觉怅然。”已嫌微涉情景。

  又如陈其年《金缕曲》序:“积雨乍晴,竹逸买舟,拉云臣暨余郭外春游,访万子红友不遇,因过石亭探古梅,并坐古香庵小憩。”于叙事中含有无限诗意,并嵌入了“积雨、买舟、郭外春游、石亭、古梅、古香庵”等既朴实又典雅、寓藻彩于平实、富有诗意的词汇,为词的正文留出很大余地。这应是小序的规范语言

  又如厉樊榭《念奴娇》序:“甲辰 六月八日,予将北游,东扶、圣几饯予湖上,泊舟柳影荷香中,日落而归,殊觉黄尘席帽,难为怀抱矣。因用白石道人韵,歌以志别。”其中“柳影荷香”四字虽然很美,但非小序简朴语言,而是词的语言了,藻彩过浓,故可以删去,移到词的正文中。

  纯纪事者如厉樊榭《采桑子》序:“晚秋同程松门泛舟红桥登平山堂。”其简洁的程度到了一个字去不掉的地步,小序之精炼要当如此。又如朱彝尊《高阳台》序:“吴江叶元礼,少日过流虹桥,有女子在楼上,见而慕之,竟至病死。气方绝,适元礼复过其门,女之母以女临终之言告叶,叶入哭,女目始瞑。友人为作传,余记以词。”纯为纪实,不事议论、不着情彩。

  白石小序确乎优美,然有三点不足:一是不够简约。应该是字字精炼,不留一个没有用的废字。像那些“词以记之、倚声和之”之类的蛇足尤不能存。《聊斋》文笔,最为合适。如果没有必要写小序,宁可无题,或精置数字概括之以为题,如白石云:赋茉莉、 寿石湖居士、赋潭州红梅、元夕不出、乙酉之秋苕溪记所见、湘中送胡德华,等。二是过于装饰。小序最好是素面朝天,一点都不要化妆,完全用白话来写,直书缘起,因为正文才需要粉墨登场。实际上,小序越是白话,越富诗意,和正文对比就越是明显,这也和“词外求词”的观点相符。白石《杏花天影》序云:“丙午之冬,发沔口。丁未正月二日,道金陵。北望淮楚,风日清淑,小舟挂席,容与波上,”算是较少藻饰的了。他如“清风徐来,绿云自动”、“暮色渐起,戍角悲吟”、“柳色夹道,依依可怜”、“玉雪照映,吹香薄人。……山横春烟,新柳被水”、“山空水寒,烟月交映”等句,与词句何异?三是题文相犯。由于词是抒情赋景的,那末小序就要让路,只能是点到为止。序中已述,词中再咏,浪费笔墨,最为忌讳,这一点前人早已指出,后人极力效仿白石,也难免此三病。

  举几个例子:范成大《吴郡志》:“吴王种香于香山,使美人泛舟于溪以采香。”又如苏轼《后赤壁赋》:“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归于临皋,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这样的句子,径言其事,较少文饰,却富饶诗意,可供小序借鉴采拾。又如夏承焘《与钱名山函》:“今日与内子自湖上归,有幸捉笔,遂至三纸。窗前寒绿浮空,恨不与故人夷犹一叶,共诵白石词句也。”书信中这样漂亮的句子,当然很好,但如果作为词的小序,则嫌“窗前”二句有妆饰。如把“窗前”六字置于词中,有谁会说它不是优美的词句?

  苏子瞻《承天寺夜游》、张宗子《湖心亭看雪》素美淡雅之极,极富词意,可以参考和比较:

  《记承天寺夜游》: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松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湖心亭看雪》: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余拿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如果把这两篇小文作为词的小序,那么由于作者对主要景物进行了过多过细的精美的描绘,还由于文中的抒情议论只是点到为止,没有展开细写,那么词的正文就可以展开抒情议论了。如再要写景,就犯重复。

  再举例如下,从中可见诸家各有得失,惟蒋鹿潭差近。

  吴梦窗《惜黄花慢》序:次吴江小泊,夜饮僧窗惜别,邦人赵簿携小妓侑尊,连歌数阕,皆清真词。酒尽,已四鼓,赋此词饯尹梅津。

  吴梦窗《探芳信》序:与李方庵联舟入杭,时方庵至嘉兴,索旧燕同载。是夕,雪大作,林麓洲渚皆琼瑶。方庵驰小序求词,且约访蔡公甫。

  张玉田《湘月》序:余载书往来山阴道中,每以事夺,不能尽兴。戊子冬晚,与徐平野、王中仙曳舟溪上,天空水寒,古意萧飒。中仙有词雅丽,平野作《晋雪图》,亦清逸可观,余述此调,盖白石念奴娇鬲指声也。

  张玉田《桂枝香》序:如心翁置酒桂下,花晚而香益清。座客不谈俗事,惟论文,主人欢甚,予歌美成词。

  张玉田《月下笛》序:孤游万竹山中,闲门落叶,愁思黯然,因动黍离之感。时寓甬东积翠山舍。

  张玉田《国香》序:沈梅娇,杭妓也,忽于京都见之。把酒相劳苦,犹能歌周清真《意难忘》、《台城路》二曲。因嘱余记其事,词成,以罗帕书之。

  周草窗《三犯渡江云》序:丁卯岁未除三日,乘兴棹雪,访李商隐、周隐于余不之滨。主人喜余至,拥裘曳杖,相从于山巅水涯、松云竹雪之间。酒酣,促膝笑语,尽出笈中画、囊中诗以娱客。醉归船窗,紞然夜鼓半矣。归途再雪,万山玉立相映发,冰镜晃耀,照人毛发,洒洒清入肝鬲,凛然不自支,疑行清虚府中,奇绝境也。朅来故山,恍然隔岁,慨然怀思,何异神游梦适,因窃自念人世间不乏清景,往往汨汨尘事,不暇领会,抑亦造物者故为是靳靳乎?不然戴溪之雪,赤壁之月,非有至高难行之举,何千载之下,寥寥无继之者耶?因赋此解,以寄余怀。

  周草窗《采绿吟》序:甲子夏,霞翁会吟社诸友,逃暑于西湖之环碧。琴尊笔砚,短葛疏巾,放舟于荷深柳密间。舞影歌尘,远谢耳目,酒酣,采莲叶探题赋词,余得《塞垣春》,翁为翻谱数字,短箫按之,音极谐婉,因易今名云。

  周草窗《曲游春》序:禁烟湖上薄游,施中山赋词甚佳,余因次其韵。盖平时游舫至午后则尽入里湖,抵暮始出断桥,小住而归,非习于游者不知也。故中山极击节余“闲却半湖春色”之句,谓能道人之所未云。

  周草窗《拜星月慢》序:癸亥春,沿檄荆溪,朱墨日宾送,忽忽不知芳事落鹃声草色间。郡僚间载酒相慰,荐长歌清釂,正而供愁。客梦栩栩,已飞度四桥烟水外矣。醉余短弄,归日将大书之垂虹。

  周草窗《齐天乐》序:丁卯七月既望,余偕同志放舟邀凉于三汇之交,远修太白采石、坡仙赤壁数百年故事,游兴甚逸。余尝赋诗三百言,以记清适,坐客和篇交属,意殊快也。越明年秋,复寻前盟于白荷凉月间,风露浩然,毛发森爽,遂命苍头奴横小笛于舵尾,作悠扬杳渺之声,使人真有乘槎飞举想也。举白尽醉,继以浩歌。

  周草窗《乳燕飞》序:辛未首夏,以书舫载客游苏湾,徙倚危亭,极登览之趣,所谓浮玉山、碧浪湖者,皆横陈于前,特吾几席中一物耳。遥望具区,渺如烟云,洞庭缥缈诸峰,矗矗献状,盖王右丞、李将军着色画也。松风怒号,暝色四起,使人浩然忘归,慨然怀古,高歌举白,不知身世为何如也。溪山不老,临赏无穷,后之视今,当有契余言者。因大书山楹,以记来游。

  陈其年《金缕曲》序:舟泊枫桥,同吴广璧小饮金苇昭斋中,归过寒山寺,因忆昔年 阮亭王先生入吴,夜已曛黑,风雨杂沓,阮亭摄衣著屐,列炬登岸,径上寺门题诗二绝而去,一时以为狂。今别去六七年矣,怅然赋此,并怀阮亭。

  陈其年《摸鱼儿》序:家善百自崇川来,小饮冒巢民先生堂中,闻白生璧双亦在河下,喜甚,数使趣之。须臾,白生抱琵琶至,拨弦按拍,宛转作陈隋数弄,顿而至致。余也悲从中来,并不自知其何以故也。别后寒灯孤馆,雨声萧槭,漫赋此词,时漏已下四鼓矣。

  厉樊榭《一萼红》序:丁未始春,客吴兴。郡治后圃,有爱山台,南宋时建,盖取东坡“尚爱此山看不足”之句。日与客登临其巅,苍弁清苕,奔赴襟舄,情味洒然,如遇白石、草窗诸名胜于五百载上。乃歌此曲,以寄予怀。

  厉樊榭《湘月》序:扬州胜处,惟红桥为最。春秋佳日,苦为游氛所杂。俗以大舟载酒,穹篷而六柱,旁翼阑槛,如亭榭然。每数艘并集,或衔尾以进,则烟水之趣希矣。戊午十月十七日,风日清美,煦然如春。廉风、萸亭、宾谷、葑田,招予与授衣、于湘,唤舟出镇淮门,历诸家园馆,小泊红桥,延缘至法海寺,极芦湾尽处而止。萧寥无人,谈饮间作,亦一时之乐也。悬灯归棹,吟兴各不能已,相约赋《念奴娇》鬲指声一阕,而属予序之。

  厉樊榭《忆旧游》:“辛丑九月既望,风日清霁,唤艇自西堰桥沿秦亭、法华湾洄以达于河渚。时秋芦作花,远近缟目。回望诸峰,苍然如出晴雪之上。庵以秋雪名,不虚也。乃假僧榻,偃仰终日。唯闻棹声掠波往来,使人绝去世俗营竞所在。向晚宿西溪田舍,以长短句记之。”

  蒋鹿潭《角招》序:壬子正月,游慈惠寺。舟穿梅花林,曲折数里而至。石峰峭碧,沙水明洁,佛楼藏松影中,清凉悦人。十年后与郭尧卿复过其地,则夕烽不远,寺门阒然闭,梅树半摧为薪,存者亦憔悴如不欲花。尧卿谓白石正角招谱后,罕有和者,曷倚新声,纪今日事。余即命笔砚,尧卿击芦而歌,盖凄然不可卒听也。

  蒋鹿潭《凄凉犯》序:十二月十七日,夜大寒,读书至漏三下,屋小如舟,虚窗生白,不知是月是雪。因忆江南野泊,雪压篷背时光景,正复似之。

  蒋鹿潭《琵琶仙》序:五湖之志久矣,羁累江北,苦不得去。岁乙丑,偕婉君泛舟黄桥,望见烟水,益念乡土。谱白石自度曲一章,以箜篌按之。婉君曾经丧乱,歌声甚哀。

  蒋鹿潭《一萼红》序:清明前一日,偕周莲伯散步城北。红日已西,乃至虹桥。复买小舟过桃花庵、莲性寺。烟水凄然,游人绝少,共溯洄者,渔船三两而已。

  蒋鹿潭《角招》序:陈小翠扬妓也,居南水滩,门外多杨柳树,春来一碧,如烟如潮。江西黄琴川为赋南滩春柳诗数十章。小翠每谓之曰:“青青若此,忍使有随风报秋之感耶。”

  文廷式《齐天乐》序:正月二十五日,游龙华,道中梅花盛开,然天寒春迟,孤艳迥绝。二月二十日再游,则桃花如海,夹岸杨柳新绿垂阴,菜花初黄,梅花亦未尽落。江南春色,使心怦怦。乃知时光感人,非寄之语言,不能自已也。

  朱彊村《徵招》序:残暑方炽,骑秋一雨,园林户箔洒然。碧池风来,竹声戛戛落波际。敷簟水西榭,与润生弟夜话,以白石自制腔写之,并拈其诗中句发端。

  朱彊村《霜花腴》序:宋词人之侨吴者,世但称贺方回、吴应之诸贤。叔问谓梦窗《鹧鸪天》杨柳阊门之句,盖有老屋相近皋桥,其《点绛唇》怀苏州词所云南桥殆指此。又两寓化度寺词皆有怀吴之思。岂垂老菟裘,故以此邦为可乐耶?

  朱彊村《倦寻芳》序:陈止斋和张端士夏日诗序云:屈原、贾谊、陶渊明,文辞皆喜道孟夏,而悲乐不同。虽所遭之时异,要亦怀抱使然耳。今年立夏后,沉阴阁雨,凄然如秋。天时人事,其悲乐似有适相应者。拈此以记,惜无由起止斋而质之。

  朱彊村《塞翁吟》序:苇湾泛秋,晚莲向尽,以美成涩体写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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