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话文章】张庆凯|闲吟居诗话(71—80)
闲吟居诗话
七十一、为民歌哭
时下有“女汉子”之谓,意为女中强人也。若女中有汉子,岂男子不丈夫哉?今有诗人盖涵生者,网名荒漠之旅,无锡人氏,耿介有阳刚气,大丈夫也。荒漠毕业于南京大学物理系,从事计算机软件开发,以科研之手段为诗,笔力苍健,气格逼近韩退之。其所咏每以时政为对象,往往触及敏感话题。
如有《卜算子/新年闻沪上踩踏惨祸》词云“人海葬青春,熠熠华灯困。剩此滔滔浊泪深,生命空余恨。”哭横祸降临,生命不保;复有《满江红/东方之星游轮长江倾覆》词云:“四百生灵鱼与鳖,一时风雨狂还急。”悲风云之不测;又有《天津塘沽爆炸》五律云:“故国何多难,苍天非不仁。”问天天不语,哀莫大焉。
最后总结以《沁园春》词云:“血溅申江,悲风元旦,哀痛侵人。更邮轮乍覆,葬身巨浪;津门突爆,陨命微尘。股市崩盘,住房暴涨,经济寒冬常态新。穹顶下,但雾霾滚滚,无处藏身。 京城大阅雄军。有诺奖呦呦慰此春。记狮城习马,环球瞩目;巴黎恐袭,举世惊魂。南海局迷,亚投行定,一带犹兼一路论。二胎策,叹重重压力,或负皇恩。”一年时事,尽在歌哭。
便是抗日战争题材,荒漠亦别择视角。有咏淞沪会战等十大会战七律组诗十首,其间有句云:“破国烽烟蒸日月,穷途烈士赴牺牲。地成焦土江能沸,天作烘炉血共烹。”何等激越而悲壮。
又偶有际遇之叹,怨而不怒,付诸笔端,颇耐咀嚼。如《欢乐码农节》诗云:
此是码农欢乐园,一零二四数翩翻。
悲催总是加班狗,挨踢谁怜程序猿。
梦蝶生涯真不悔,捉虫事业恰难言。
智能世界堪描画,我写我编醉几番。
自名节日,以计算机工作者为码农,以一千又二十四字节即一兆入诗,又“加班狗”、“ 程序猿”相对,非常形象。
白居易曰:“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其荒漠为民歌哭之谓也。
七十二、诗有以“八卦”而名者
诗有以“八卦”而名者。此“八卦”谓小说家言,而非周易“八卦”也。如李白于沉香亭畔为杨贵妃醉赋之《清平调》三章,又崔护“人面桃花”之《题都城南庄》诗,又陆游于沈园题壁之《钗头凤》词,皆是也。
唐之诗人,或以杜牧“八卦”为最多。有忆扬州生活,寄韩绰判官诗云:“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复有《遣怀》诗云:“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自述其罗曼史。
又尝游湖州,识一年十余岁貌美小姑娘,并诺十年来娶。若失信届时不至,则允其别嫁他人。后十四年杜牧外放湖州刺史,惜为时已晚,小姑娘已嫁人三年,且已生二子。因作《叹花》诗云:“自是寻春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南宋计有功《唐诗纪事》)
而惟妙又惟肖者,莫过于《兵部尚书席上作》一诗成诗过程:杜牧为御史,分务洛阳,时李司徒愿罢镇闲居,声伎豪侈,洛中名士咸谒之。李高会朝客,以杜为持宪,不敢邀至。杜独坐南向,瞪目注视,引满三卮。问李云:“闻有紫云者,孰是?”李指之。杜凝睇良久,曰:“名不虚传,宜以见惠。”李俯而笑,诸伎亦回首破颜。杜又自饮二爵,朗吟而起,曰:“画堂今日绮筵开,谁唤分司御史来。忽发狂言惊满座,两行红粉一时回。”意气闲逸,旁若无人。(南宋计有功《唐诗纪事》)何等狂放又风流耳。
宋之词人,秦观亦多“八卦”。尝被苏小妹“三难新郎”,又被歌伎琴操改其《满庭芳》,故事见南宋吴曾《能改斋漫录》:西湖有人闲唱少游《满庭芳》,误将首句错为“画角声断斜阳”,伎琴操在侧云:“画角声断谯门”,非“斜阳”也。此人便戏之曰:“尔可改韵否?”琴操即为改作“阳”字韵云: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斜阳(谯门)。暂停征辔,聊共引离觞(离樽)。多少蓬莱旧侣,频回首,烟霭茫茫(纷纷)。孤村里(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红墙(孤村)。 魂伤(销魂)、当此际,轻分罗带,暗解香囊(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漫赢得、青楼薄幸名狂(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有余香(空惹啼痕)。伤心处,高城望断,灯火已昏黄(黄昏)。
此琴操山寨版《满庭芳》,经能改斋收录,又被收入《全宋词》,得以千古流传。
余少时读诗,最喜小李杜,尤赏樊川风流意态。老来作绝句,仍时有摹小杜者。如:
戏题美图
气息如临画外身,偶从运动识天真。
华灯点亮朦胧夜,一串珍珠属美人。
其二
百无聊赖坐深秋,奈被笼篱不自由。
记得华灯初上夜,美人桥上一回眸。
又如《有再闲聊拙诗者,戏为一绝,用折腰体》诗云:
屐痕心迹渐封尘,奈被春风吹又新。
翻教孤陋遭欣赏,知我今生要误人。
拙诗固不可与杜同日而语,然若有小说家演绎,能得流传又博人一笑,亦未可知矣。
七十三、过度解读
时下国际外交辞令常用词有“过度解读”一词,意谓媒体夸大其词,去事实甚远。今诗词鉴赏亦有“过度解读”者。比若李清照《声声慢》词首句:“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通常解释为:以凄迷之境,状凄苦之心,语言效果则是珠落玉盘。而主张诗“必有达诂”之傅庚生先生,则不以为然,认为“字之重叠,错落如珠,则只是皮相观耳,未尝搔到痒处也。”于是,不惜笔墨,深搔其痒:
良人既已行矣,而心似有未信其即去者,用以“寻寻”。寻寻之未见也,而心似仍有未信其便去者,又用“觅觅”;觅者,寻而又细察之也。觅觅之终未有得,是良人真个去矣,闺闼之内,渐以“冷冷”;冷冷,外也,非内也。继而“清清”,清清,内也,非复外矣。又继之以“凄凄”,冷清渐蹙而凝于心。又继之以“惨惨”,凝于心而心不堪任。故终之以“戚戚”也,……故觅觅不可改在寻寻之上,冷冷不可移植清清之下,而戚戚又必居最末也。……设使其征人为女,居者为男,吾知其破题儿便已确信伊人之不在迩也,当无寻寻觅觅之事,男儿之心粗故也。(傅庚生《中国文学欣赏举隅》)
果如其痒乎?我看未必。据黄墨谷《李清照易安居士年谱》考证:此词作于建炎三年乙酉。时李清照四十六岁,明诚于建康感疾卒,清照抚今追昔,不胜身世之感,遂作秋词《声声慢》。远非傅先生所谓“良人”、“征人”远行云云。故实已非,诂之愈多,则谬之愈远。此其一也;傅先生与易安居士如此“神相契”,或为一厢情愿,亦“想当然耳”(苏轼)。此其二也;所谓“寻觅”、“冷清”不可颠倒,亦未必靠得住,倘遇着琴操,将“寻寻觅觅,冷冷清清”改为“清清冷冷,觅觅寻寻”,亦未可知矣。此其三也。
诗不可翻译。即便作者本人,情境已过,亦不可复制。读诗或可学渊明,止观大意可也,不必究训诂之极、穷难尽之理以自苦。傅先生后来自己也说:“领会诗词里夸饰之词,要掌握分寸,接之以从容,明白了它是怎么一档子事,就够了,不宜太分斤掰两,解诂得确确凿凿,反致有损于艺术效果。”(傅庚生《杜诗析疑》)
七十四、知音者得其妙
李清照《词论》曰:“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乃知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傅庚生先生乃知音者也。兹以其析易安重九《醉花阴》句“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为例:
西风、黄花,重九日当前之景物也。帘卷而西风入,黄花见;居人憔悴久矣,西风拂面而愁益深,黄花照眼而人共瘦,信手拈来,写尽暮秋无限景,道尽深闺无限情。其妙一也;
九个字中,帘、西风、人、黄花,已占却六个字矣,著一“卷”字,嵌一“比”字,而字字如贯珠,末后出一“瘦”字,缀之以夜光。其妙二也;
“风”字,音之最洪者也;“瘦”字,音之最细者也。帘卷西风,以最洪之音纵之出,收到一瘦字上,敛而为极细小,戛然而止。其妙三也。
盖词至苏轼,则“词合流于诗”(夏承焘《评李清照的词论》)其影响可谓远矣。故音乐与词渐行渐远,后之作手多以诗为词,评者亦多不知音律为何物。而李清照不以为然,仍主张词别是一体,其音乐词绵延千载,至今亦不乏传人,傅庚生先生知其音,故能得其妙也。
七十五、诗能犯星宿
世俗向有圣贤英杰犯星宿之说,意谓大人物乃上界物种,其生死皆干天象。西洋亦有犯星座之说,意谓凡人皆有对应星座,不唯大人物,普通百姓亦然。余自知微贱,不信此身与星有染。然相信“诗能犯星宿”:
碧空如洗转银球,借得阳光献九州。
洒向人间都是爱,照临福地岂容愁。
有情时缺怜珠泪,无意常圆碍日头。
最是微风杨柳岸,波光云影两悠悠。
此乃初犯,稍显矜持。敛其性,养其德,宁自缺,不碍日。
误我青春十万年,陈规锁定一圆圈。
阳光洗面心犹冷,新恨来时掐破天。
此再犯便突破禁忌,纵缺剩指甲一弯,也要掐天一痕。
天穹有恨欲掀盖,大气无情每逆流。
民吐怨声今载宇,一方净土外星求。
此又犯,为民呐喊,为民请愿,乞有净土蓝天安生立命。
夜半无声宇宙流,万般尘虑此时休。
截屏月面移来桂,淘宝人间捕到秋。
大块文章曾速写,平生事业剩清游。
虚空未碍屐痕远,做得神仙颇自由。
此四犯,复归平静,视天象世态为虚拟,超然耳。
盖词有《玲珑四犯》、《四犯剪梅花》又《八犯玉交枝》,其曲调、音阶数变犹能唱。此硁硁言止四犯可也,若屡犯之,恐才力有所不逮也。
七十六、偶涉遐想
明杨基有春绣绝句云:
风送杨花满绣床,飞来紫燕亦成双。
闲情正在停针处,笑嚼红绒唾碧窗。
傅庚生先生认为此诗妙在描绘“女儿脉脉含情、偶涉遐想时之意态”(傅庚生《中国文学欣赏举隅》)林从龙师更是详细描述其“遐想“:“闲情”一上心头,“针”便不由自主停下来,笑也自然浮上双颊;“嚼红绒唾碧窗”则更是凝想时一种下意识动作。少女此时几乎忘记一切,深深沉浸在未来新婚生活憧憬之中;而这憧憬又是由“春绣”引起。大概她是在绣鸳鸯戏水,当绣到这对象征恩爱夫妻之水鸟两情欢洽之微妙动作时,她神往了,停针了,笑了,并娇羞地把红绒唾向碧窗。(林从龙《诗苑寻芳》)
孟载此咏,惟妙惟肖,出神入化。诗词界近千年来,或无出其右者。我也曾“偶涉遐想”,期望当今诗坛有此等“遐想”作品,然至今尚无所获。沮丧之下,猛然忆起电影《红岩》中渣滓洞情景,先烈们于牢房黑暗夜“绣红旗”,别是一种“偶涉遐想”:当得知新中国成立喜讯,江姐等喜极而泣,情不能已,将秘藏已久之血染红旗凭“遐想”绣上五星,憧憬新中国光明前景。
“平日刀丛不眨眼,今日里心跳分外急。”为革命从容赴死者此刻“偶涉遐想”之意态,纵万言莫能描摹之。今用韵献拙句一首,谨以此缅怀先烈:
铺草轻匀且作床,牢房旗绣世无双。
飞针正是涉遐想,哪管残躯陷铁窗。
七十七、“词心”与“词才”
清冯煦评秦观词曰:“予于少游之词亦云:他人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得之于内,不可以传。”(《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此论借鉴明张天如论司马相如赋“他人之赋,赋才也;长卿,赋心也。”(《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之观点。愚以为:赋心、词心,即“诗从肺腑出”(苏轼《读孟东野诗》)“为情而造文”(刘勰《文心雕龙●情采》)也;赋才、词才,则为艺术而艺术,“为文而造情” (刘勰《文心雕龙●情采》)也。
试以秦少游《满庭芳》为例: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漫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此词当写于元丰二年,去会稽而北归,客船之上与歌妓饮酒话别之际。或谓:程公辟守会稽,少游客焉,馆之蓬莱阁。一日,席上有所悦,自尔眷眷,不能忘情,因赋长短句。(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引《艺苑雌黄》)虽写艳情,却能融入仕途不遇,前尘似梦之身世之感,负才抑郁,言自心出,“词心”者也。
再看他人之词:
初绾云髻,才胜罗绮,便嫌柳陌花街。占春才子,容易托行媒。其奈风情债负,烟花部、不免差排。刘郎恨,桃花片片,随水染尘埃。
风流、贤太守,能笼翠羽,宜醉金钗。且留取垂杨,掩映厅阶。直待朱轓去后,从伊便、窄袜弓鞋。知恩否,朝云暮雨,还向梦中来。
(黄庭坚《满庭芳》)
此亦《满庭芳》词。“其奈风情债负”云云,意谓此生合该做妓女,亦宿命论也;所谓“贤太守”者,貌似仁人君子,实乃施恩索报者也。终不免“朝云暮雨”。此乃旁观者写妓女,貌似临场关怀,实则不关疼痒。言非心出,“词才”者也。
又别有一种词:
雾窗寒对遥天暮,暮天遥对寒窗雾。花落正啼鸦,鸦啼正落花。
袖罗垂影瘦,瘦影垂罗袖。风剪一丝红,红丝一剪风。
(清纳兰性德《菩萨蛮》)
此乃回文,属趣味诗词,亦游戏文字耳。既非“词心”,亦非“词才”,“逞才”者也。
七十八、措辞用语见风格
秦少游词向以“清丽婉约,辞情相称”(夏敬观《吷庵手校淮海词跋》)著称,此风格与其柔婉清丽之语言有关。少游为词,往往选用轻、幽、柔、微、软、细等字,描写愁、恨、梦、思、寒、泪之情状,给人以纤柔、委婉、缠绵、含蓄之感受。
近日有闲再读淮海词,发现秦观喜用之字反复出现于各篇。其中:恨,二十三见;梦,二十二见;愁,二十见;泪,十三见;轻、寒,均十见;思,九见;幽,八见;柔、微,均七见;软,四见;细,三见。
其代表性词句有: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鹊桥仙》)
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八六子》)
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虞美人》)
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千秋岁》)
破暖清风,弄晴微雨,欲无还有。(《水龙吟》)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满庭芳》)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踏莎行》)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剗尽还生。(《八六子》)
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江城子》)
春思如中酒,恨无力。(《促拍满路花》)
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望海潮》)
金谷俊游,铜驼巷陌,新晴细履平沙。(《望海潮》)
小栏外,东风软,透绣帷,花蜜香稠。(《梦扬州》)
一词见多字者如: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浣溪沙》)
夜来酒醒清无梦,愁倚阑干。露滴轻寒。雨打芙蓉泪不干。
佳人别后音尘悄,瘦尽难拚。明月无端。已过红楼十二间。
(《丑奴儿》)
欧阳修《六一诗话》云:“国朝浮图,以诗名于世者九人,故时有集号九僧诗,今不复传矣。……当时有进士许洞者,善为词章,俊逸之士也。因会诸诗僧分题,出一纸,约曰:'不得犯此一字。’其字乃山、水、风、云、竹、石、花、草、雪、霜、星、月、禽、鸟之类,于是诸僧皆搁笔。”倘令少游亦不得犯其善用又喜爱之字,则亦当搁笔耳。
七十九、景语皆情语
情与景之辩证关系,为诸多诗评家所论及。刘勰《文心雕龙·物色》云:“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谓春夏秋冬皆能情以物迁,辞以情发。清王夫之《姜斋诗话》云:“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巧者则有情中景,景中情。”并举例曰:“长安一片月”,自然是孤栖忆远之情;“影静千官里”,自然是喜达行在之情;“诗成珠玉在挥毫”,写出才人翰墨淋漓、自心欣赏之景。
诗词中情景写法,通常有以景结情、以情结景、融情入景,此已形成共识,或不存歧义。
以景结情者,为词中最常用。如贺铸《青玉案》云: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闲愁如絮,飘渺不定,似真还幻。“贺方回尝作《青玉案》词,有'梅子黄时雨’之句,人皆服其工,士大夫谓之贺梅子。”(宋周紫芝《竹坡诗话》)可见此结句影响之大。
又如王昌龄《从军行(其二)》云:
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
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
月照长城,莽莽苍苍,壮阔而悲凉。语尽而情不尽。
以情结景者,或可以王之涣《登鹳雀楼》为例: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结有更上层楼、极目千里、豪迈放纵之情趣。
又如《诗经·周南·夭桃》云: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朱熹注曰:“夭夭,少好之貌。灼灼,华之盛也。木少则华盛。”之子,指此出嫁女子。此以灼灼桃花起兴,歌颂新婚夫妻宜室宜家之和谐美满,亦早期诗歌借景抒情之典范。
融情入景者,如李白《送孟浩然之广陵》云: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孟浩然以“不才”遭明皇弃,流落江湖。李白感同身受,故有烟花伤春、江水凝愁、孤帆寂寞之咏。若全诗为一组图画,则依依惜别之情渗透于每一画面。
又如张九龄《望月怀远》云: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起句景象阔大,二句便由景入情,转入“怀远”。结联借用晋陆机“照之有余辉,揽之不盈手。”(《拟明月何皎皎》)句意,绾结于“月”。
上述三种写法而外,别有以景达情者,往往不为人注意甚或被误解。如唐畅当《登鹳雀楼》诗:
迥临飞鸟上,高出世尘间。
天势围平野,河流入断山。
或谓其“有景无情”。殊不知,畅当初仕途淹滞,曾隐游,有“拙昧难容世”(《天柱隐所重答江州应物》)之无奈。然“我有新秋泪,非关宋玉悲。”(《别卢纶》)其天性清高,志不苟俗。又不甘困顿,有冲决藩篱之激情。此作所以状壮阔山河,正因其胸怀高远,虽句句写景,亦句句凝情。
又如杜甫绝句云: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一句一景,句句是景,构成美妙图画,看似无情,实则四句起联接作用者,正是诗人内心之情绪。安史乱已得平定,重现希望,心情好转,于是即景而落笔,以清新明快之景寄托感伤而又稍感欣慰之复杂心情。此写景以达情景相生者也。
盖诗人笔下之景已非眼前之景。眼前者,客观之景也;笔下者,主观之景也。主观之景已然情绪化,此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也”(王国维《人间词话》)
八十、文难第一
晚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此乃李后主《一斛珠》词。千百年来,被广为传诵并点赞。此词对一纯情歌女娇稚天真之憨态情韵“描画精细,似一篇小题绝好文字。”(明沈际飞《草堂诗余别集》卷二)
而李渔则有截然相反之见解。其《窥词管见》云:“此词为人所竞赏。余曰:此娼妇倚门腔,梨园献丑态也。嚼红绒以唾郎,与倚市门而大嚼,唾枣核瓜子以调路人者,其间不能以寸。优人演剧,每作此状,以发笑端,是深知其丑而故意为之者也。不料填词之家,竟以此事谤美人,而后之读词者,又止重情趣,不问妍媸,复相传为韵事,谬乎不谬乎?”且“诛连”明杨孟载《春绣》绝句,以为“闲情正在停针处,笑嚼红绒唾碧窗。”改“烂嚼”为“笑嚼”,易“唾郎”为“唾窗”,同一事也。
再如杜甫《望岳》诗云: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清浦起龙《读杜心解》评曰:“公邮齐鲁,在开元二十五六年间,公集当以是为首。”又曰:“杜子心胸气魄,于斯可观。取为压卷,屹然作镇,岂唯镌刻年月云尔。”
而傅庚生先生则以为此评过誉,“欲益反损”。又曰:“历来把杜甫尊为诗圣,遂把诗人这一篇早期的、并没有登峰造极的作品给捧上了天。”(《杜诗析疑》)
又,中华诗词学会尝与红豆集团联合举办“红豆爱情诗词大赛”,高悬十万元奖金,以求好诗。结果,某诗坛耆宿以或有备之长篇歌行摘得桂冠。大作洋洋洒洒,也颇感人。然拜读一过,竟无一句能烂熟于心。
名不见经传之山东女诗人甄秀荣,以一首七言绝句荣获第二名,其“夕阳一点如红豆,已把相思写满天。”之咏,堪称绝唱,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该诗有强烈感染力,令人过目难忘,不须刻意记诵,自能深烙于心,此或为广大受众所共识。然名次仅列第二,岂“耻居王后”者也?
俗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信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