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文：坝上三里湾
坝上三里湾
张建文
我家在三里湾，非赵树理的三里湾，是坝上新村的三里湾。
三里湾的旧时光，总值得怀念。比如一株老树，一段小河；比如一眼枯井，一盘石磨；比如一头老牛，一声熟透了的吆喝；比如……都让我泪眼模糊。
离开三里湾近半个世纪了。半个世纪很少去三里湾，却在夜里梦着三里湾。夜很短，梦很长。
梦，总是在老屋里逍遥。尽管如今不见什么袅袅炊烟唤醒天空和浮云，唤醒花开和鸟鸣，老屋在，一切都在。回家的路九曲十八弯，也弯曲不了游子的心，一直向家延伸，张望。
三里湾的故事和娇容，倒影在清澈的小河里。河水里温柔的天空，一半嫩绿，一半湛蓝，与沿岸的稻田平分天下。
三里湾是河流织成的，水网密布，交错纵横，以槎江为主动脉，与杨柳河、致信河、永兴河、坝上河、青龙河（名曰河，实则小溪）相牵相系，绕来弯去，何止三里湾，十里八里的我没去丈量过。就是它们携手托起坝上这块富饶的土地，织就了三里湾这五彩的大锦缎。
锦缎上喧闹着绿色，小河里漂流着碧蓝，生命之源就从这里开始。
野花、垂柳、砂石、一群群小鸭嬉戏一群群游鱼，阳光下，养眼的白鹭照映着美丽的神姿；村庄、小桥、炊烟、犬吠，打破了小河的宁静。宁静里，听见了鸟鸣和蛙声。我释然地对老屋前篱笆上长出的一棵新芽深情致敬。朝晖或晚霞在小河留下一串串欢歌笑语。我和三里湾及三里湾的故事，散发着同样的气息。
结束一天的农事，老农把犁耙放在小河里清洗。老水牛卧在水里，享受沁心润肺的凉意。它高贵的头留在水面，观景，呼吸，看主人在水中弹奏犁耙的身影。它苍老的牛角，弯弯如钩，钩出了星辰，钩出了月亮，钩出了乡民勤劳的一生。
夏日。午后，大人们在竹椅的梦里乘凉的时候，孩儿们裸体在河中嬉戏打闹。我总喜欢仰面顺水而流，看白云飘柔，想天空的秘密，也想如何不让母亲发现好尽情地与小河玩耍。
河岸，丛丛依依的垂柳，有独钓寒江的背影。
那些花影阑珊的日子里，我最不能忘却的是我的春燕堂姐。
骤雨初歇的夏日，我们端坐在清凉的柳荫里，静静地看那一泓秀水，一田稻浪，几只蜻蜓，以及那掠风剪云的紫燕。暮霭沉沉的秋天，我们伫立在菊香淡淡的杨柳岸，指点野鸭子泛波戏水的村野趣事。枯萎的野草被白雪覆盖，我们就在那里面美美地做着春天的梦。春水涟漪的河湾，嫩绿的芳草，若霞的桃花，摇曳的柳丝，飞梭的燕子，无不把春燕姐的笑容映衬得清新明丽，无不沉醉春燕姐迷人的笑声。
我陶醉着。亲爱的三里湾哟，你只属于我和我的美丽的春燕姐！
我们倚栏看天边的云朵，朝晖映染，火焰般地嫣红。风儿吹皱的河面，泛起层层涟漪，折射着殷红的霞光，像撒下一河的红玛瑙，熠熠生辉。河岸杨柳风度翩翩的倩影和朝霞那瑰丽似锦的光芒，我们觉得几多亲切，几多惬意。微风漫过草尖上的清露，流进了我们心里。
在工余闲暇里，姐总要带我在这河湾里扯猪草捡田螺摸鱼虾，也看那吸饱桐油泛着棕红光泽的打鱼小木船，在清波里游荡——我们最喜欢细细地观摩那一网网诱人的收成。
可是，一回头，只留下风轻云淡的美丽和那些花开的记忆……
后来，说小河水不那么干净了，村民就在洗衣码头旁筑起封闭的大大的摇水井。坝上没有真正的泉水，摇水井里是过滤了的河水。井中藏着日月，乡民们数着日子不停地打捞，打捞出井中遥远的回音，回音的遥远处，定然与大海相通。
摇水井，一把坚硬的摇柄，摇着乡人的悲欢，摇着不尽的期望。
父亲呵呵地笑，舀一瓢井水润泽淳朴的乡情，一仰脖子，疲惫和忧愁全吞下了，他说温顺的日子总会来的。那时，仿佛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饥饿。在一锅甜菜叶里掺进一点米糊，又见母亲多加了一瓢井水，而当母亲掀开锅盖，一个冬天就被腾腾的热气赶走了，寒冷似乎无处躲藏，饥饿似乎偃旗息鼓，那一丝儿的米香味，快乐地扑来，我就觉得咽一口唾液都很幸福。
又后来，一场改天换地的春风吹来，小河木然的脸开始笑逐颜开。春风也明媚了我的笑脸，按耐不住心中的那份欢喜，按耐不住生命里那份感动。我听到那精灵的灿灿花朵儿纵情而歌，鸟儿都知道在花儿报春后定有婉顺的春风。春风深情款款，聆听花开的温柔和欣喜，古老的村庄开始讲述新生的故事。
春风来了，产业兴了，大棚蔬菜基地白光闪闪，稻田养蛙养鱼风生水起，水稻专业户，微型企业蓬勃茁壮。种养奖励，小额信贷，医疗保障，危房改造，一揽子惠农政策让村民的钱袋子鼓了。村民笑了。
三里湾也笑了，笑没了曾经荒草掩埋过人影的荒芜。如今，三里湾千亩稻田，绿得缤纷，绿得丰盛，绿得璀璨。一支绿色的歌谣，从春夏唱到秋冬，绿色的气息在三里湾的上空回荡。若漫步在田埂上，必须放低身段，像稻子那样低下头颅，才能和泥土贴近。
三里湾，雾气中，新阳下，农人的影儿正哟嗬着农家小曲，上捲裤腿，高挽衣袖，耕耘中的场景如笔墨在宣纸上勾勒的骏马，奔腾着。黝黑的笑容从草帽下溢出，如同春风一样祥和。农机上驮着夕阳，从光洁的水泥村道开进村来，就这样开出了一片晚霞，粗粗的嗓门喊出了乡间的粗犷与高亢，渲染着乡村的日新月异。
三里湾成熟了，深情饱满，韵味浓郁，秋的丰硕和秋的沧桑一起悲壮。
成熟的不仅仅是千亩稻黄，稻田种养的蛙啊、鱼呀，调皮地翻着金浪。调皮的还有白鹭、紫燕、蝴蝶、蜻蜓，共同演奏着三里湾这首歌的辉煌。
辉煌的歌声从坝上新桥上飘来，老父亲正挑着满满的一担金黄，走过桥。起摆的扁担，一头钩着东方新生的月亮，一头卧着金碧的夕阳。这三里湾的桥呵，像天使的翅膀，让乡民诞生了飞翔的梦想。
河岸就是我的家，有我家的灯火。灯光下，有崭新的诗稿。我想高声朗读。朗读泥土和种子，朗读锄头和镰刀，朗读犁耙和春风，也朗读我的美丽的春燕姐和坝上旖旎的风光。
三里湾，我亲爱的，我捧起你，展开，诗一样朗诵……
【作者简介】张建文：号西溪渔夫，大专学历，中学教师，中国作家创作协会会员，邵东市作协会员，著有中短篇小说集《谷丰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长篇小说《烟柳寒水》、散文集《清泉心上流》、散文诗集《杨柳风》等，曾获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新时代百名文化贡献人物”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