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亦斌:乡村的三枚标签/原载河北省文联《当代人》2018年第3期
顾问 钟石山 主编 唐志平
乡村的三枚标签
张亦斌
油菜花是乡村的标签
油菜花是乡村的一枚标签,贴在乡村丰腴的春天里。
春天是花开的季节,春风一吹,各种各样的花儿次第开放。有人说,樱花是城市的代表,高雅华贵。如果樱花是城市的代表,那么,油菜花就是乡村的代言人,不仅有花,而且有实,既能饱人眼福,更能饱人口福,比樱花实在得多。
回到家乡,有蜜蜂殷勤地牵着我流浪的目光,有清香揪着我不安分的鼻子,我的双脚竟在不知不觉当中走进了三月的油菜地。我被那高高低低远近相连的油菜花深深地吸引住了。正是油菜花盛开的时节,金黄的油菜花弥漫着原野,一垄一垄,几乎没什么界线,海一般辽阔着。偶尔夹杂其间的白色花儿,仿佛波涛上的一朵朵细小的浪花。
这是怎样的一种景色呵,一朵朵,一枝枝,一株株,一垄垄,灿然成三月的主题。走进油菜地,我忘情地吮吸着花的清香。这花香,不像山上野花所散发的一丝一缕的散兵游勇似的淡香,而是稠密的、厚积的、仿佛集团军似的浓香。那香味从鼻孔里钻进去,倏忽间沁入五脏六腑,渗透到血液,流淌到身体的各个部位。经花香如此一洗涤,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似的,走起路来轻轻松松、飘飘欲仙。
走进油菜地,我仔细地欣赏着每一朵花。油菜花总是一排一排从下至上次第绽开的。花儿总是那么整齐,那么富有韵味,仿佛一首首刻意求工的唐诗。即使是每一朵小花,也都 呈“十”字状,将花瓣极认真、极规则地绽放着。我轻数着每一朵花的花瓣:一、二、三、四……”数着数着,忽然觉得:这满目璀璨的油菜花不是五言、七言的唐诗,分明是一首首歌颂劳动、赞美生活的四言《诗经》!
走进油菜地,往往能够找到童年的快乐。记得年少时时常与小伙伴们在油菜地里摸爬滚打,躲猫猫,捉泥鳅,扯猪草……童年记忆里的油菜花,就像一坛陈年的老酒,历久弥香,时常在我生命的每一刻散发隽永的清香,放飞其神奇的韵味。长大以后,离开家乡,在钢筋丛林里讨生活。忙碌之余,便会想起家乡的油菜花,想起与油菜花有关的乡村生活,想起与油菜花一样朴实无华的父老乡亲。
记得母亲曾对我说,别看油菜花开得艳,其实它需要的肥料很少,只要在栽种的时候放一把农家肥就可以了。一把农家肥就能换来大把大把的油菜籽,就能换来大桶大桶的菜籽油,就能滋润一个一个殷实的日子。我在赞叹油菜的同时,更加钦佩像油菜一样无私奉献的父老乡亲。他们朴实纯真,长年在泥土里耕耘,给点阳光就灿烂。他们过得平平淡淡,却开开心心,快快乐乐。
如今,乡村游的兴起,给了城里人踏青赏花的机会,也给了乡村游子亲近泥土的机会。走进油菜地,花香会荡涤去旅途的劳顿;走进油菜地,身心会经历一次洗礼;走进油菜地,心中会装满了对家乡的思念。这时候,油菜花就成了思念家乡的一个载体,把游子思乡的情怀一点一点融进那一片一片金黄的花瓣里。
我想,油菜花不仅是乡村的一枚标签,更是乡愁的标签,刻在游子对家乡的思念里。
阳光下的紫云英
春天的原野上,热闹的是那些桃花梨花油菜花。桃花似火梨花胜雪,油菜花开金灿灿。我在原野上飞奔,不在意那些热热闹闹的桃花梨花油菜花,只是急切地寻找着一种紫色的星星般闪亮的小花——紫云英。
然而,走过一块块地头,我再也没有找到那些紫色的精灵们,一种落寞惆怅陡然涌上心头:到哪里去寻找那些曾经陪伴我寂寞童年的小花呢?到哪里去寻找那些喂养我少年欢乐的花朵呢?在这个春风浩荡的日子里,你躲到哪里去了?原野上,小溪边,到处都寻不到你的倩影。
紫云英是学名。我常常暗自思忖:这么极富诗意的名字,该寄托了城里那些读书人的多少相思多少憧憬啊。可是在乡下,无论大人小孩,我们一律喊紫云英为草籽花,一个卑微的名字,如同它卑微的生命一样。是的,紫云英的生命是卑微的,如同乡间那些小猫小狗一样卑微,如同乡间那些斗笠蓑衣一样卑微,如同乡间那些红脚巴子黑脸膛一样卑微。紫云英卑微得不需肥料,只需在秋季将种子撒在田野里就行了。
刚落实责任制那一年,母亲特意从供销社买回草籽种,带着我,将那些黑黑的小小的种子撒在晚稻田里。我问母亲,就这样撒下去,不用施肥吗?母亲笑着说,草籽是贱草,不用施肥。后来,收割晚稻时,草籽已经长出几片细细的绿叶了。我担心自己的脚步会伤害那些娇小的生命。母亲却说,草籽的命长着呢,踩不死的,只要根在泥土里,哪怕是被人踩倒了,过一天又会站起来的,照样长得好好的。过几天我到田里一看,那些被人踩倒的草籽真的都站直了,生机勃勃,在秋风中快乐地成长。
秋风来了,将树上的绿叶无情地掠夺了,但秋风却奈何不了紫云英。在肃杀的原野上,紫云英一身绿莹莹的盛装,风姿绰约,像星星照亮灰黄的天空,如篝火点燃沉寂的原野。凛冽的寒冬之后,紫云英在和煦的阳光下飞速成长,像一支绿色的画笔,泼绿了田野,染绿了山间,乡间到处飘荡着紫云英无边的绿意。阳光下,紫云英盛开着星星点点的小花,如漫天星星降落人间,似无数琼瑶飘临原野。田野上,蝴蝶翻飞,蜜蜂吟唱,在紫色的小花间翩然飞翔。
这时候,铺着厚厚一层草籽的田野上,便成了我们的天堂。几个小伙伴放学后相约一起去田里玩,在草籽上打几个滚,耍几趟毛拳,累了就仰面朝天躺在草籽上歇着,看天空云彩的变幻,看天空鸟雀的痕迹。临走时,还不忘用草籽化织成一根根项链挂在脖子上。有时候在学习上遇到挫折或者烦恼,也曾怀揣着少年的孤独与寂寞,坐在紫云英的怀里,让孤独与寂寞一丝一丝化解在紫云英的清香里,然后抖擞精神,重拾信心,走进知识的殿堂。
母亲不止一次地告诉我,田里种上草籽,来年水稻的收成就有了希望。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紫云英的认识也进一步深入了。紫云英虽然不是什么娇贵的名花名草,但在那个年代却是农家不可或缺的好伙伴。因为草籽花是土壤的肥料和粮食,能够让贫瘠的土壤变得肥沃。春风吹拂的原野上,紫色的小花肥沃着一片土地,壮硕一片稻子。
可如今,我怎么也找不到它们了,那阳光下灿烂的紫云英,再也找不到那些慰藉心灵的紫色的小精灵了。
端午菖蒲长如剑
我在农村长大,对菖蒲再熟悉不过了。每年的端午节,母亲总要割下艾叶、菖蒲插在门窗上。后来,我到城里谋生,依然记得乡下端午节的习俗,端午节那天总要从老家父母那里带一把艾叶、菖蒲,依样插在门窗上。看到那碧绿的菖蒲,仿佛回到了乡下,回到了母亲身边。
在乡下,菖蒲是一种极常见的草,一丛丛长在水边。大概是由于生长在水边的缘故吧,菖蒲总是比别的花草更早地在寒冬刚尽时觉醒,春风一吹春雨一浇,菖蒲便在水塘水沟边开始酝酿着绿色的梦。立夏一过,菖蒲便日日见长,不久便举起长长的绿剑笑对骄阳。
我小时候天真地认为,大人们将菖蒲和艾叶插在门窗上,是因为菖蒲的形状像长剑,艾叶的形状像鞭,铁剑钢鞭可以辟邪。后来才知道,人们将菖蒲插在门窗上,源于古人把菖蒲当作神草来顶礼膜拜。据《本草·菖蒲》记载:“典术云:尧时天降精于庭为韭,感百阴之气为菖蒲,故曰:尧韭。方士隐为水剑,因叶形也”。人们在崇拜菖蒲的同时,还赋予菖蒲以人格化,把农历四月十四日定为菖蒲的生日,“四月十四,菖蒲生日,修剪根叶,积海水以滋养之,则青翠易生,尤堪清目。”正由于菖蒲神性,加之具有较高的观赏价值,数千年来,一直是中国观赏植物和盆景植物中重要的一种,与兰花、水仙、菊花并称“花草四雅”。
在“花草四雅”中,人们喜爱兰花、水仙和菊花,对菖蒲的喜爱明显减了几分。
我对菖蒲的喜爱主要在于它的气质——刚柔相济、明净生姿、不假日色,不资寸土。我时常在乡间的水塘边水渠旁,看到菖蒲就那么随随便便生长在水中,汲清流而茂盛。每到初夏时节,菖蒲已经长出一片片浓郁的清凉来了。它们挤在一起,如乡村里的邻里,亲亲密密,和和睦睦。偶尔一阵微风吹过,便有哗然的欢笑声和浓郁的清香传来。菖蒲,既可生长在野外,随遇而安;也可以生长于室内,与清泉白石为伍。菖蒲的生命力强,愈久愈密,愈瘠愈细,即使没有沃土为它提供养分,即使没有人们为它施肥,它依然耐得住寂寞,守得住淡泊。
农历五月,古代称之为“恶月”。此时的南方渐入热夏,湿热弥漫,人很容易得病。每年的端午节,母亲都会割一大把艾叶和菖蒲回来,除了插一些在门窗以外,其余的留在家中,说是以后可以用来治病。简朴的农家小屋,也因为这些草木的加入而充满了淡淡的清香。在这淡淡的清香中,母亲开始包粽子,用青青的粽叶将白白的糯米包裹得紧紧的,在草碱水中慢慢煮。慢慢地,粽子的清香弥漫开来,将我肚子里的小馋虫勾了出来,也将一家老小心中的喜悦勾了出来。
端午节是个充满草木清香的节日:艾叶的清香、菖蒲的清香、粽叶的清香……无数草木的清香将我们萦绕。在这众多的清香中,我还是钟爱菖蒲,将它从乡下移进我的书房。
因为它的清香能够穿越钢筋丛林,让我记得住那缕缕乡愁。
(本文原载河北省文联《当代人》2018年第3期)
【作者简介】张亦斌,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邵东县作协理事,就职于邵东县全媒体中心。出版有专著《满票》《枕上读史》《故园之恋》。作品在《湖南文学》《延河》《杂文选刊》《杂文月刊》《辽河》《东京文学》《旅游视野》《名镇世界》《中国文学》美国《美华文学》等国内外报刊发表并收入《中国最美散文》《当代作家新创作选粹》《2014散文百家精选》《中国微篇小说佳作2014》《最适合中学生阅读杂文年选》《尘世之美》等50余种选集,参与编写系列丛书30多本。有散文和诗歌获全国征文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