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读这篇┃隐遁在岁月深处的村庄
姚国禄,笔名雅丹, 河南正阳县人,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音乐著作权协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 多篇散文被选入全国中学生阅读教材、高考语文复习阅读分析题。著有诗集《临街的窗口》、《穿越大地的箫声》、散文集《月光下的村庄》、歌词集《海棠花》,现供职一家电视台。
我的家乡在淮北平原腹地一个叫姚家祠堂的地方,这是一个古朴的北方村落,一条弯弯的汝河从姚家祠堂的门前流过,于是,这里便拥有了一片迷人的水岸风情。人们常说,有水的地方一定人杰地灵,我不知道这里的地脉是否沾上了水的灵气,但我总是从春天的气息里感受到这里的温润与柔美。许多年了,这片鲜活的土地在我生命的桃花源里历久弥新,成为我梦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以致使我一直沉迷在这片杏花与竹影环抱的衬景里。
走在春天的廊檐下,儿时的记忆里还能够找到姚祠堂的影子,那是一片掩映在粉墙黛瓦里的晚清建筑,祠堂高高的门廊至今还矗立在我的梦寐里。当一年一度的春风吹过这片宁静的土地,这里的秩序正沉入一种“草木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的意境。我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默默地寻觅着春天的踪影,村头的红柳绿柳在暖暖的春风里轻摇着婀娜的身姿。我在姚祠堂的春天里遥望,此起彼伏的鸡鸣犬吠声划破村庄的宁静,春溪轻唱着欢快的谣曲流向小河,清亮的河面上,有艄公的歌声隐约传来。“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透过春天的门楣,我在姚家祠堂的剪影里读出了唐诗的韵味。你听,那布谷催春的声音循着田埂由远及近,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在枝头叫个不停,醒来的田野在一片苍茫的翠色里绵延起伏,形成一道绿色的长廊。走在这样的乡村,我的眼眸格外的明亮,眼前是大片大片的麦田,淡淡的清香在春天的原野里弥散,我俯下身子,轻轻抚摸着碧翠的麦叶,扯下一片轻轻地在鼻尖嗅了一下,那绵延的香味带着丰年的味道,就像袅绕在我梦中的炊烟,总觉得是那样的惬意,那样的温馨。
常常想起那些在远古的时空里吟诗作赋的文人墨客们,他们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描绘春天的雾霭流岚,把生命的激情挥洒得如此的淋漓尽致?我想,姚祠堂的春天应该与古诗里的春天没有什么两样吧,只是古人们已把春天美化成一种高度了,而我只能在古诗的韵味里静静地分享属于我的姚祠堂的春天,那是我聆听庄稼拔节声的地方。春天的一朵桃花,田埂上的一抹新绿,树荫里的一声鸟鸣,水田里的一片蛙声,都深深地镌刻在我对那片土地的浓浓厚爱里。
我在姚祠堂的臂弯里寻找着片段的春天,童年的梦影扯出我大段大段记忆的碎片,那时的姚祠堂天空格外的湛蓝,绿水围绕着村庄荡漾,村子里种满了大大小小的果树,初升的太阳照在清凌凌的菜园,一架破旧的水车“吱呀吱呀”地从老井里抽出纯净的泉水,缓缓地浇灌着肥沃的菜地。几片浮云,像是几团大朵大朵的棉花,在明净的天空里慢慢地飘飞。水车旁,一棵弯弯的老杏树开满了粉红色的花朵,几只蜜蜂绕着杏花嘤嘤地飞舞。一位年轻的后生身背一只硕大的药筒走在笔直的菜畦,娴熟地为刚刚冒尖的菜芽喷洒无害的药剂。水池边,几个顽皮的孩子正在用水枪互相射击着,他们在用水枪进行着一场好玩的战争。田野里,耕作的农人大声吆喝着牲口,一遍又一遍地深翻着冻酥的黄土地,忙碌的身影看不出一丝的疲惫。走在姚祠堂的春天里,我感到自己似乎与天地融合,头顶着厚重的眷恋,脚踏着浓浓的乡情,我犹如一个迷醉的孩子,尽情地吸吮着来自乡间的和煦春风,沉醉其间,我看到一幅农耕文明的画面正在姚祠堂的春天里延伸。
走在熟悉的村庄,村前是一片茂密的竹林,竹林里藤蔓缠绕,郁郁葱葱,一阵清风吹来,“呼啦啦”的声音在宁静的村庄里回荡。麻雀在竹枝上欢快地跳跃着,池塘里,小荷露出了尖尖的嫩芽,几个浣衣的妇女高高低低的捣衣声把水里的鹅鸭惊得“扑扑愣愣”乱飞,一只水鸟衔着一条小鱼飞向芦苇丛中,几只蝴蝶在竹林里钻来钻去,像似在寻找什么,瞬间,消失在浓密的竹林。翻过泛绿的稻田,便是大片大片的油菜地,金黄的油菜花随风起伏,漫山遍野飘散着沁人的芳香,走进地头,香味儿越来越浓,无尽的花香在村庄的周围流淌,那清香带着春天的气息,把姚家祠堂装扮得分外妖娆。
走过飘香的油菜地,眼前是一片青翠的桑林,几位乡村少女正在桑田里采摘桑叶,她们把蚕卵捂在温热的身子上,待桑树发芽的时候,那些小蚕便孵出了,她们悉心地用桑叶喂养着,一点也不敢怠慢,几个月后,她们就可以得到大把大把的蚕丝了,她们用细细的蚕丝编织着心中的梦想,编织着属于少女的春天。
在村庄,我们常看到一种鸟,它叫布谷鸟,一年四季也不会停下它的歌喉,村民们也早已习惯了在布谷鸟的歌唱声里春种秋收,忙里忙外,寻找着简单的快乐。春种已结束,乡村很快就进入夏忙了,麦子黄芒的时候,布谷鸟的叫声更是此起彼伏,整个村庄都沉浸在一片鸟语声中,村民们忙着磨镰,修理农具,准备好夏收的一切用品,走向布谷声声的麦田,开始了一年最忙碌的夏收。
村庄旁边有一条汝河,汝河湾两岸有许多良田,村民们喜欢种上小麦、玉米、花生、油菜、大豆、红薯,这片土地是他们生生不息的家园,每年春末夏初,河湾的油菜花开遍原野,芳香的土地上泛着金黄,蜜蜂在花丛里飞来飞去,蝴蝶翩翩起舞,沿着河岸嬉戏,布谷鸟在岸柳上歌唱,田野里,小麦正在拔节,有三三两两的农人正背着药桶给麦田喷药,青蛙在田野里蹦来跳去,张着嘴巴吞食麦田里的害虫,早播的春玉米已经长得有齐腰深了,根根粗壮挺拔,春花生开始露出尖芽,把疏松的土层顶得鼓鼓的,河岸上,牧鹅的少年正在忙碌着捡拾鹅蛋,一群大白鹅“嘎嘎”的叫着,步履蹒跚地走向河面,它们好像也是在拥抱春天。
你看那瓦蓝瓦蓝的天空里飘着的朵朵白云,就像乡村的羊群奔跑在原野上,我像一个牧童,呆呆地望着羊群,我真的想伸出我的手,去触摸那柔软如羊毛的白云,我想知道,它们究竟是温热的,还是冰冷的?夏日的雨后,天刚放晴,我站在村口,常常会看见天边挂起的彩虹,赤橙黄绿青蓝紫的颜色,实在让我着迷,那一道横跨天宇美丽无比的彩虹啊,令我神往,让我陶醉,我一直看它慢慢消失,才收起我疲惫的眼睛。我断定天空是一个颜料库。我多想拥有一双秀手,蘸着天空里的颜料,在大地上不停地涂抹,把乡村也描绘成为一个彩虹的世界。
我仔细端详着乡村的画廊,我不停地寻找多彩的画面,从报春的梨花开出的雪白花朵,我找到了灵感,我想,洁白的梨花是否与白云有着某种关联,春风里开得喜气洋洋的桃花,粉红而鲜亮的颜色,这是从哪里来的颜料呢,是那双秀手在调色板上调出来的颜色吗?我坐在六月的荷塘边,看着一朵朵开放的荷花,它们在水中亭亭玉立,就像放大的桃花,我甚至怀疑它们是否有着某种息息相通的灵悟,为什么它们的开出的花的颜色那么相像呢,也是白色和粉红的组合。我看到了火红的月季,我想这是太阳的颜色,太阳是乡村最大的色谱,它可以把四季涂得有声有色。秋天,庄稼由绿变黄,那是太阳的厚爱,因为秋天的硕果都是金色的,太阳发出金色的光芒,大地就会丰收在望。冬天,万物凋零,也是天空和大地色彩贫乏的时候,村落如墨,落叶飘在小溪里,沉溺成黑色的泥,枯草燃烧之后,成了黑色尘土,我曾经假想过,如果天空失去了颜料,大地该是什么样子。我迎接一片雪花飞到我的手掌,我细细地端祥着,这纯白颜料,可是从白云里提取出来的,那晶莹的花瓣,是否就是那双秀手的杰作呢?
童年的记忆总是在落雪的日子展开丰富的想象,那时乡村实在是没有什么好玩的东西,除了月光,除了鸟鸣,我们最钟情的就是在雪天打雪仗了。在一个窄窄的小巷里,一群永远也不知疲倦的孩子,用雪团互相投掷,小手冻得像胡萝卜,通红通红的,身上却热气腾腾,有时雪团落在脖子里,来不及掏出来就融化了,但没有哪一个孩子会因此而退却,因为所有的孩子都是打雪仗的高手,没有人中途当逃兵。巷子里“咔嚓咔嚓”的踏雪声传遍整个村庄,给我们美好的童年涂上一层梦幻色彩。
下雪的日子,对我们这些孩子来说是最为高兴的日子,然而对于那些鸟儿来说却是非常残酷的,大雪覆盖的地面上,大地一片银白,鸟儿很就难找到充饥的食物,连树枝树杈也落满了雪花,小麻雀饿得“喳喳”乱叫,只好冒着生命危险钻进屋里,希望找到一些秕谷充饥,有的保住了性命,而那些胆小的很多饿死在了雪地里,身上骨瘦如柴。有时候,鸟雀之间为了争夺食物,也会进行厮杀,我就见到过这样一个悲壮的场面:一群小麻雀在雪地里堆积的花生壳上寻找食物,一只叫不上名字的白头大鸟,非常残忍地用长嘴啄死一只与它一起觅食的麻雀,动物之间的弱肉强食在下雪的日子表现得淋漓尽致。我常常想,其实,有很多时候,血腥并不一定在人类之间演绎,雪野里动物之间同样充满你死我活的血腥场面。
关于落雪,我总是想起童年那些快乐的时光,想起雪花飞舞的样子,轻飘飘地落在脸上,那感觉就像在梦中。雪花犹如羞涩的天女从那遥远的天空飘然而至,如同羽毛轻轻地飘在身上,我睁大眼睛,仰望扑朔迷离的天空,一片晶莹的雪花落在我的眼里,眼睛一湿很快就融化掉了。我轻轻地伸出小手,用手慢慢地接住那些如烟似梦的精灵,心中的惊喜瞬间融入到那片洁白纯净的世界。目睹雪花婆娑的倩影,盼渴已久的心终得了一丝滋润。还有比落雪更美好的幻想吗?
许多年,我一直对我生活过的村庄怀有一种深沉的眷恋,那是一片掩映在绿树丛中的房舍、院落、牛棚、羊圈、池塘、老井、石碾、篱笆墙等组合的鲜活画面,房前青青的菜园、果树,屋后成片的竹林、草垛,古朴的夹道,淳朴的村民,破旧的磨坊,鸡鸣犬吠伴着树上的鸟鸣,春种秋收养育无数饥馑与饱暖的日子,这就是我记忆中的村庄。
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内,我的祖祖辈辈生息繁衍在这片多情的土地上,年复一年,播种着微薄的希望,收获着简单的快乐,炊烟在村庄升腾,溪水绕着村庄流淌,村庄的周围长满大片大片的庄稼,一条乡路连着外面的世界,一年四季守望在这片生长梦想的地方,人们早已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没有人会为这样的生活忧虑抑或是悲伤,我想,中国的农耕文明大概也就是从村庄开始的吧?
小时候生活过的村庄,现在已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尤其是最近数年,大片大片的村庄正在消逝,我的父老乡亲也像城里人一样,已经搬进宽敞明亮的楼房,原来的村庄早已成为一片废墟,再也看不到村民的影子,村里的年轻人纷纷走进城市,他们已忘记了曾经生活过的村庄,忘记了田野和庄稼,许多人成了城市部落的新移民,留守在新楼房的也多半是一些妇女和老人,新村里成排的楼房鳞次栉比,只是看不见了树木,看不见了水塘,听不到了鸡鸣,闻不到了花香,四通八达的乡村公路延伸到每一座繁华的城市,好像没有人再去怀念过去封闭破旧的村庄了,也很少有人再留恋村庄的岁月,村庄只是人们心中的一道梦影,就像飘渺在天际的彩虹,瞬间消逝了,村庄成了遥远的风景。
作为一个游离于城市边缘的踏梦人,我对村庄总有一种割舍不掉的情结,闲暇之余,我常常回到我的村庄,寻找我曾经居住过的房舍,站在村庄的旧址上,四顾眺望,哪里还有村庄的影子?过去郁郁葱葱的树木全部被砍掉了,剩下光秃秃的树根,村庄的旧址上长满了茂密的蒿草,坑坑洼洼的土地上残留着成片成片的破砖碎瓦,过去曾经清澈透明的池塘里一片狼藉,水面上飘满了杂物,水质发黑,臭气熏天,连鱼虾也不能生长了,村民们共用的水井早已被损毁,青石板的缝隙里苍苔丛生,曾经清凌凌的菜园长满了荒草,许多熟悉的生活场景不见了踪影,只有那盘老碾孤零零地抛弃在村口的野草丛中,一任风雨剥蚀,村子里再也看不到一棵果树,听不到牛羊的叫声,也很少有村民再回到那废弃的村庄,也许他们早已淡漠了对村庄的感情,一心想着外面的世界了。
大量的村庄被废弃,外面的世界离村庄越来越近,人们的心离村庄越来越远。为了节约有限的土地资源,现在,相关部门正在着手解决这些荒废的土地,有些村庄经过土地平整项目已把废弃的土地变成了庄稼地,这当然是一个好事情,只是人们再也找不到村庄的旧址,找不到回家的感觉,记忆里的村庄成了大片大片的农田。有一位在外地打工多年的妇女,回到家乡到处寻找她的村庄,人们只告诉她在那片楼房林立的新村里,具体是哪一栋也没有人说得清,那位妇女当时就眼泪汪汪,好像一个迷路的孩子,站在路口,眼前一片的茫然。村庄哪里去了?家园哪里去了?也许只有此刻才能触动人们思念村庄的神经。
村庄是我们的根,是我们曾经赖以生存的家园,也许还有很多人没有意识到村庄的消逝是一种心灵的隐痛,人类从茹毛饮血到农耕文明的过度,大约经历了几百万年,整个农耕文明时代,村庄一直存续在我们的生活中,人们在村庄里建立了牢固的邻里关系,在村庄里培养了浓浓的亲情,在村庄里养成了善良淳朴的本质,在村庄里养成了吃苦耐劳的精神,这些优秀的传统习惯恐怕在林立的楼房里是再也难以寻找到了,村庄的消逝,也就意味着农耕文明时代的结束,这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随着社会文明程度的不断进展,村庄的消逝也是必然的趋势,只是这种巨大的变迁使我们的心理猝不及防,我们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的村庄在我们手中消逝,心里还是有一种无以言表的酸楚。我们这一代人对村庄的感情是现在的孩子们永远也无法理解的,因为他们对村庄的概念是那样的陌生,他们不知道村庄里发生的故事。也许他们再也看不到村庄的模样了,只能从书本里了解村庄已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丢失。
我想当年陶渊明公远离仕途,远离喧嚣的街市,“采菊东篱下,悠然钟南山。”他也许是循着田园牧歌的声音走回来的吧?但无论怎样的留恋那片多情的土地,怎样钟情那片钟灵毓秀的山川,他还是走不出乡村的藩篱,走不出田园的交响曲,能够成为一代山水诗人,备受后人景仰,也算是一种生命的升华吧?
我踏着田野里那些平平仄仄的鼓点一路走来,带着对乡村的深沉厚爱。如今,我虽然物质生活丰富了,也有了足够的条件去享受生活,但我仍然感到自己的卑微。年少时的田园牧歌时常回荡在我的耳畔,成为我生命里的交响曲,它使我陶醉,使我对乡村产生一种深深的眷恋。也许是那些蛙鼓虫鸣给我的生命注入了高贵的音色,加重了我生命的厚度,让我纯朴得像大自然的一棵树。有时我真愿沉默如山,看天空的流云,听自然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