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晓宏：养狗记 | 原乡文学奖征文（小说）
养狗记
海晓宏
俗语说：男不养猫，女不养狗。可妻不信邪，非要养条狗不可。理由也充分，家是新建的，只有坐北面南的一排房子，并无围墙大门护卫，离四邻又远。若在暗夜里有鬼怪匪盗来袭，若之何？细忖也是，传言大凡此类来访者，绝无声息，总会蹑手蹑脚如约而至，便不觉头涔涔发颤颤了，大声叹服妻的英明来。
女人的消息往往比网上的新闻来得要快要准确，不几日，妻便从据说是某个婶家弄来一条小狗，它来到世间还不到两个月，但毛色俊逸，在院子里跑起来如同一个绒球在滚动，孩子也喜欢它，整日逗它玩。妻像待自己的孩子一般整日精心料理着小狗的食居，并在院落南面向阳的地方用方砖给小狗搭了间能住十条小狗的窝，足见她对这条小狗将来的体格有着绝对的信心。又将自己的一条旧袄铺到窝里，那条旧袄是以前弟媳送给她的，穿上不大合身，几次说过要转送别人的，临送时拿出一看又不舍了，今天却正好派上用场。小狗食饮足饱的时候，就在院子里来回撒欢儿，直到傍晚，妻伙同孩子就会赶它进入狗窝，并寻一块竹胶板罩住窝门，用一块方砖斜着顶个严实，方才了事。习惯在于养成，过了一段时日，小狗能自己照看自己了，饱食之后，会自己进入居所，无需别人再操心了，随着小狗的自立，妻对小狗的热情也逐渐消退，如果小狗有时无理取闹，她还会着实地咒骂一番，多半是“这个猪狗把人恨死了”。足见在她的脑海中，猪又是比狗更为劣等的动物，并运用了文言文中名词做状语的词类活用手法，其意思大约是“这个像猪一样的狗把人恨死了”。然而妻咒骂小狗只持续了三五日便成绝唱了。某日一家人出门，回来时却不见小狗了，于是四散奔找，都无果而归，问遍四邻，都说不知，妻叹息可惜了那条小狗，于是回忆起小狗的诸多优点来，从小狗的毛色到小狗的性情，见了家人如何地摇尾巴，见了外人怎样地“汪汪汪”，她像对人诉说，又像自言自语。最后，她下了一个大胆的结论——小狗是被人偷走了！想到这个结论，她立即发起怒来，用更恶毒的语言咒骂起那个偷狗的人来，差不多用上了当时能想到的所有咒语。直到口干舌燥，起来喝了口水，又到院子里来回巡了几次，幻着小狗能迷途知返，当她搜遍家中的每个角落，确认小狗还没有回来时，又喃喃地诅咒起那个偷狗人来。
小狗虽然丢了，可妻从未丧失过寻回小狗信心，若遇村人集在一起聊天时，她总会凑上去听听，在适当的时候问问这群闲人，打探知不知道谁拾到了一条小狗，直到所有的人都摇头时她才会怅然离去。然而人群中逛闲的沟子嘴叫住了她，问你家的狗娃丢了你再要吗？我们家母狗下了六个狗娃子，有一两个弱些的连奶都吃不上，家里也没啥喂，迟早就饿死了，你家如果要就拉上一个。“沟子嘴”是说话不算数的意思，这是村人们根据这个人平时的言行而冠于他的名讳。妻说能行。沟子嘴说你要伢狗还是草狗？妻是不太明白伢狗草狗有何区别，人群中有嘴长的便曲折地解释并说明两种狗的区别，又说划来要伢狗，草狗要下儿子呢，在家不好管理，妻红着脸说要伢狗，然后转身逃去，留下一拨人暖昧的坏笑声。
沟子嘴践行了一次他人生中极少践行的诺言，他亲自用塑料袋子装着一条狗送到了我家来，他说狗娃子吃不上奶，家中喂牛羊都没料，哪有东西喂狗？但又不能看着这一窝狗娃子活活饿死，毕竟是一条命么！他叹息着，临走时又千叮咛万嘱托如再有人要狗娃子的话给他说一声。妻却并不领沟子嘴的送狗之情，她认为沟子嘴是为了解决自己的麻烦才送狗的，看了看那条羸弱不堪的小狗，妻好像有些厌烦，说又不是洋狗，又向我询问了沟子嘴家的狗种，最后断定这不是条好狗。但毕竟是人家亲自送来的，还是先喂着再说吧。喂好了来收狗的把它交了，以后再收养一条洋狗，妻这样说着自己心里的盘算。
妻命我在狗窝旁打了个铁镢，找了一条布带，又找了条废旧的铁绳，把这条小狗拴住，这条小狗仿佛安于天命，乖乖地吃食，吃完后进窝，循规蹈矩，与世无争，一副可怜相。妻说，一看就知道这条狗没出息，送来几天了连个声也不张，沟子嘴是个糜面嘴，拉来的狗肯定不咬人。她虽然这样说着，可每天孩子们的剩菜剩饭，她还是倒在了狗食盆里，小狗便贪婪地享用起来。大约过了几个月吧，小狗长成了大狗，在它的成长期间，妻也为它命了名字——虎子。虎子由一条不懂事的小狗成长为一条大狗的过程，是不经意的，它并不像妻之前预期的那样不咬人，如有客人来我家它还是狂吠的，直到主人呵斥时，它才耷拉下刚才尖竖的耳朵，凶恶状有所收敛，围着铁绳转着圈，直到主客都忘了它的存在时它冷不防又大吠一声，直惊得客人魂魄离身，侧身等不及谦让，逃也似的进入房内，确认安全后才出一口粗气。妻又大声训斥几声，并要拿根棍子作打状，虎子便一脸地惭愧，耳朵紧贴在脸上赶忙回到自己的窝，再也不好意思看主人一眼。妻到房里便安慰惊魂未定的客人，并致谦，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渐渐，妻改变了对虎子原先的看法，它虽不是一条名贵的狗，却能履行狗的神圣职责，很实用。
一日下午，我被妻的惊叫声引出屋门。但见虎子脖子上鲜血淋漓，而妻在一旁不停地自语：咋办呢？可怜死了！可怜死了！原来，我们一直疏于照料虎子，从它来我家到现在拴在脖子上的绳扣就从来没有松过，随着它身体的成长，脖子越来越粗，而拴它的绳索慢慢嵌入皮毛，直到虎子疼地实在受不了，才用力地扯绳子，摆脱不掉，终于弄得这番情境。妻一时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随着虎子的哀叫她只是六神无主地念叨着：咋办？这下咋办？我找了条塑料袋子，包住了虎子的头，让妻取来了剪刀，按住虎子的头剪断了勒在血肉模糊的脖子里的绳子，用力的抽掉周围还嵌入的部分，虎子没命地嚎啕着，待我放开它时，它发疯似的狂奔起来。我们一直以为它会没命的，它血淋淋的脖子看了让人心有余悸。然而，虎子的生命力却强得惊人，不到半个月，它的伤口愈合了。一家人都惊叹于它顽强的生命力，如果换作人早就没事了。在某些方面，人其实远远不如狗。当得出这个结论时，我们其实都很诧异，想了好久都想不通，最后妻说，人不会到那种地步，人会说话嘛，有一点点不舒服人会说出来，音哑畜牲不会，只有硬挨。
接下来就有麻烦了，放鬼容易捉鬼难，如今的虎子，无论如何，再也不许我们拴住它了，看到一家人不论谁拿着狗缰绳，马上奔得十丈八尺远，即使给它好吃的哄它上当也不行，那条绳索成了它心中永远的痛，这我们都能理解。然而我们家门前就是别人家的麦田，虎子将这块麦田变成了自己的游乐场，在里面大小便不说，还时不时呼朋引类，在田里追逐作乐，作弄得一块长势不错的小麦地像是癞子的发型。这引得田主人十分不快，几次三番告诫，虽然狗在游乐时给他家的田地施足了肥，可人家全不领情。其实作为狗的主人，我们也感到很歉疚，却也莫可奈何。因为虎子已是惊绳之狗，不能拴住它，采取强制措施又怯于它的伶牙俐齿。这时田主人献计献策，说他家有麻醉药，是冬天捕杀山鸟余下的——将麻醉剂拌入粮食中，撒在山鸟出没之处，待其误食后，不久便倒，投药人慢条斯理去捡，挣扎者宰杀，绝息者捡回卖给城里那些嘴馋人当野味。他要我们将麻醉药拌入狗食中，待虎子昏迷时拴住它，醒后虽已身陷囹圄，也只能画地为牢，并信誓旦旦说出了问题由他负责，并解释说麻醉药连鸟也毒不死，何况一条狗呢。至少我认为这是个一举两得的好主意，便照田主人的计划，将麻醉药混入虎子的晚餐中，虎子全然不知我们的计谋，按照我们设置好的圈套愉快地进了晚餐。然后我们准备好绳索，等虎子昏迷不醒时好拴住它，一切顺利得让人有点不敢相信。过了约五分钟吧，虎子开始显得有些不安起来，田主人有经验地说药发效了，再过一会儿就倒了。然而虎子并没有按预期的程序醉倒，它头重脚轻地跳起舞来，接着发出几声凄厉地嚎叫，用两只前爪狠命地在原地刨土，飞沙走石，刨了一个小土坑，毅然转身没有方向感地狂奔起来，我们顺着它的奔跑轨迹尾随着，直到它沿着田头的一条小枯河向下绝尘而去，远得只有一个点时，我们才停止了尾追。我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我想虎子就可能就此命绝尘世了，又想着它可能会醉倒在某个地埂下，等清醒后又回来，狗是最容易识途的。田主人难为情的像个上错了床的新媳妇，他解释说可能是药放的时间长了，浓度增加，又说可能是药量过大，又低头寻思了半天说和捕鸟的投药量相比不算大，预计狗清醒后会回来的。尽管他说出了种种理由，然而事实总是胜于雄辨，虎子没有回来，在未来的三天里，虎子还是没有回来！我们第二天曾沿着虎子跑的足迹拉网式地搜寻了一回，终究是活不见狗，死不见尸。这以后的时日里，家中的空气异常沉闷，如果虎子真的死了，那是我亲手荼毒的一条生灵呀！虽然我们的初衷并不是这样的，但这和无意间踩死一只蚂蚁却有着巨大的区别。据说时间是一剂良药，会移除心理的负疚，果然，时日一长，便淡忘了当初是怎样残忍地虐杀了一个鲜活的生命。其实，想想又不是这样，人性的劣根让人会为自己当初所犯的罪刑推脱责任，换来良心的释然，并移花接木冠以时间以恶名。
有时回忆起虎子，妻就猜度说可能是田主人故意将毒药说成麻醉药来除患的，这时我就替田主人开脱，说他也是无心的，其实我何尝未曾这样想过。然而很快田主人证明了我们的小人之心，一天中午，田主人提着一个塑料袋子来到我家，说自从虎子被毒死之后，一直是它的一块心病，他四方打听，在三十里外的一个亲戚家讨来一条狗，作为补偿，并补充说这是一条公狼狗，带洋种的，只有三个月大。说完他放出了这条狗，边抽烟边说当初做的愚事，又说早知道会要了那条狗的命哪怕不种那点麦子也行，好坏是一条命么，那点薄地就是丰收了又能打多少粮食。我们都为田主人善良的言语和行为所感动，但过去的事却是无论如何不能挽回的了。他又闲言了几句，起身离去了。我们才仔细观察起田主人送来的狗：这条狗是黑色的，右前足踝关节以下却是一素儿白，四肢修长，嘴尖头小，毛色光滑，标准的洋狗身材。妻欢喜得不得了，马上命名为“乐乐”，这灵感缘于她近日陪孩子看电视剧《快乐星球》，遂以小主人公的名字命名。乐乐虽乖巧但却怕生，不易近人，我们费了好大工夫才将它绳之以法，置于以前虎子的宿地。我们计划着，要乘早拴住乐乐，不能让它再蹈虎子的覆辙。第二天一早，妻喂乐乐时发现绳在一旁，乐乐却躲在窝里睡觉，于是重拴了一遍，同时又紧了紧脖扣。然而不到五分钟，它又挣脱了绳索，在一边玩。这时我们才找到了症结，原来乐乐的头小脖子粗，绳拴在它脖子上等于拴在了一个圆柱体上。无奈，我们只能望乐乐兴叹了。乐乐是标准的洋狗，是个难侍奉的主儿，从吃食上就能显出它的贵族派头来，它三六九就要吃一顿肉，食物不好时即使饿着肚子也不屑一闻，这就要求经常要为它改善伙食。毕竟是名贵的狗嘛！妻愿意迁就它，隔三差五变着花样儿满足它的胃口。除了饮食上的苛刻外，乐乐却也没有别的坏习性，身份如何尊贵还不免是一条狗，对人的依恋性比起以前的两只狗来更强了一些。它陪着孩子上学，跟前跟后，直到学校门口时又原路折回。路上若遇其他人家的恶狗当道，它还会上去拼杀一番，当道的恶狗也并不示弱，往往会接受乐乐的挑战。乐乐年龄小，其它的恶狗并不会因为它的身份尊贵而作出让步，势均力敌的境况也很少，战斗往往讲的是实力，多半是乐乐战败落荒而逃，胜者更是穷追不舍，直到乐乐发出战败者应有的求饶声时，胜者才会口下留情，乐乐趁胜者喘息之际飞速回到主人身边，恶狗还会扑上来，乐乐就像电视上国民党的乏兵，耷拉着脑袋随时准备着逃跑，如果主人暴喝一声，唬住来势汹汹的恶狗，恶狗听到人的恫吓，免不了一阵心虚，乐乐会乘机扑上去再厮杀一番，这次是恶狗作战败状先行逃窜，引得乐乐到远处，再拿出真本领来，结局和第一次交锋不约而同。当乐乐灰头土脸地来到主人身边时，为刚才的误判懊恼不已，有了前两次的经验，任凭恶狗如何宣战它再也避而不前了，只是夹着尾巴绕着主人转圈。
到了冬季，乐乐便显得成熟了许多，这不但从身材上可以看出，更体现在它经常夜不归宿。冬天田野里一片荒凉，地里被农人们收拾得和狗食盆一样干净，却成了狗族们的游乐场。乐乐如同一个无家舍的野孩子，成天成夜和一群野狗厮混，跟前常拥着三妻四妾，半夜不时听到妻妾们幸福而痛楚的叫声，佐证着狗族们短暂的爱情。骄奢淫逸的生活让乐乐乐不思蜀，把家当旅店一样，记起了回来吃一点，然后又出去疯去了。一家人已习惯了乐乐的来去匆匆，直到乐乐瘸着右前腿回来——估计是骚扰了哪家人的清静生活而受到了惩罚。这次回来后它小住了三天，一脸憔悴相，刚缓过阳气，终因耐不住寂寞，又出去了。那是我们一家人最后一次见到乐乐，从那以后，乐乐再也没有回来过。
咱们的乐乐咋再没回来，怕是叫收狗的捉走了，妻无精打采地说。
此后，我家不再养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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