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鞋公主

因为喜欢穿白鞋,我们都称她为白鞋公主。白鞋公主穿着雪白的鞋,在街上走着。只要我们看到一双洁白的鞋向我们走过来,就知道是白鞋公主来了。我们奇怪的是,她的鞋好像一直都纤尘不染。明明街上有那么多飞扬的尘土。
杨天北雪问白鞋公主,你的鞋子为什么那么干净。她说,因为我是白鞋公主。杨天白雪也穿过白鞋,但很快就脏了,洗过几次后就会发黄。白鞋公主的鞋却一直不会泛黄。
你们知道吗,杨天白雪说,她的身上还有一种莫名的香味。我们都摇头说不知道。不仅她的身上有,她的家里也有。有人问,你去过她家吗。杨天白雪笑着不说话。
白鞋公主的家里有很多白鞋,她家里有一个巨大的鞋柜,她每天换一双。杨天白雪对我们说。关于白鞋公主的许多消息,我们都是从他那里得来的。
我们请求他带我们一起去白鞋公主家。他说,白鞋公主不喜欢这么多人去她家。她是一个决绝的人。她是一个喜欢独处的人。
白鞋公主经过时候,我们确实闻到了她身上好闻的香味。一种从来没有闻过的香味,大概并不是市面上流行的香水味道,像是《香水》里调制香水的天才调制出来的。我们目送着她走远。她的手里有时候拿着小熊玩偶,有时候提着一盏小灯。
除了杨天白雪,白鞋公主没有和我们说过话。因此有人说,白鞋公主是难以接近的。她是一个冷酷的人。长大以后,一定会有很多男人为她心碎。而她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但为什么她只和杨天白雪说话呢。我们问杨天白雪,但他显得讳莫如深。
我们偶尔看到,他和白鞋公主站在街角,有时候则是公园内部,好像在说着什么。在阳光下,白鞋公主的鞋白得耀眼,照亮了我们每个人的心。我们好像都开始跳动着一颗白色的心脏。
但没过几天,我们看到,白鞋公主和另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男人走在了一起。男人看起来很成熟,但不是她的爸爸。我们见过她的爸爸。她的爸爸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看到我们好像没有看到。男人拉着白鞋公主的手,白鞋公主的脸上有时候会有笑容。鞋还是很白。
杨天白雪则坐在自己家里,我们去看他。他正在看电视。我们问,你没看到白鞋公主和谁走在一起吗。他说,谁。一个年龄不小的男人。他说,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们说,你和她不是朋友吗。他摇摇头。他正在看一部电影。电影里有一对外国男女。他们一会在庭院里,一会在家中。表情一会缓和,一会挣扎。他很专注地看着。我们问,这部电影说了什么。他说,不知道。好几天,杨天白雪每天在家看电影。我们去找他,和他一起看电影。很多不知道名字,或者忘了。他请我们喝啤酒,吃花生与毛豆,还有冰杨梅。我们一边吃一边聊天。电影偶尔看一眼,在情节惊险刺激的时候。有一天,杨天白雪忽然站起来,走到电视机前,关了机,回身对我们说,走,我们出去找她。我们都知道了,他想要去找白鞋公主。
客观地说,白鞋公主的相貌也不能说很好看,细细的眼,容长脸,椭圆的嘴,如果按照九品中正制那样的标准划分,大概算是中上水平。但如果从某一个角度看去,也有她的可取之处。或者如果相处久了,就会容忍她相貌的不足之处,而更倾向于欣赏那些动人的地方。
白鞋公主和男子在街上走着,他们在一个橱窗前停了下来。映照出洁净的白鞋,仿佛并非看里面的物品,而是在欣赏自己的白鞋。男子弯下腰,掏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她的白鞋。上面又变得一尘不染了。好像一个男仆。有人说。
杨天白雪带领着我们向他们走去。他们先是感到一朵云向他们飘来,后来觉得是一些影子。最后发现是杨天白雪带领的我们。男子看了看白鞋公主,又看了看我们,最后又看了看白鞋公主。白鞋公主则低垂着眼睛。好像陷入了某种思考。杨天白雪率先走到他们身边。对男人说,你好。男人看着他,皱了皱眉头,也说,你好。杨天白雪打量了两眼男人。男人比杨天白雪高一些,戴着一副金边眼镜,貌似忠厚的脸上带着一丝狡诈。杨天白雪想,是一个斯文败类。你为什么和她牵着手。因为我是她男友。男人轻轻松松地说,好像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杨天白雪有点生气,但不表现出来,只是提高了音量,说,是吗。男人说,是啊,你想要做什么。杨天白雪说,这是我……但他还没说完,白鞋公主就打断了他,住嘴,我们走。她拉着男人就走。阳光下,只剩下我们几个孤单的影子。杨天白雪好像泄了气的气球,委顿在地上。我们慢慢走散了。在拐过十字路口的时候,大家都听见杨天白雪的一声愤怒的吼叫。而后是猛烈的奔跑声。
我们有好几天没有见到白鞋公主,也没有去找杨天白雪。我们都有些不大明白。但大家都放下了这件事。好像从来都与我们无关。想着与自己无关的事从来都是费力不讨好的。我们决定忘记这件事。
但有一天,我遇到了白鞋公主。让人吃惊的是,她什么鞋都没有穿,光着脚走在一条小巷中。好像刚从海中诞生的阿芙洛狄忒。没有了白鞋,几乎很难让人认出她是白鞋公主。她走过来,有点害羞地低下了头。在擦肩而过的时候,我问,你的白鞋呢。她开始啜泣,说,我的鞋被人抢走了。小巷虽然比较平整,但光着脚走毕竟不大舒服,我便搀扶着她,领她去附近的鞋店。她挑了一种样式,坐在椅子上,服务员从堆积的鞋盒里拿出不同的型号让她试。她擦了擦袜子,我这才发现,她的袜子是粉色的。她将脚伸进鞋子里。在铺着硬皮纸的地上走了几步,在位置很低的专门照鞋的镜子前看了看。说,就这双了。当然,这双鞋照例是白的。走出来,她说,谢谢你。我说,没什么。我问,是谁这样恶劣,竟然抢了你的鞋。啊,我不想说了,她转身走了。
我去找杨天白雪。敲了一会门。里面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是谁。我说,是我。他打开门,问,你来做什么。我看了一眼他的屋子。他问,你找什么。我说,没什么,我来看看你。他从冰箱里取出一罐啤酒递给我。我拿着啤酒,在屋子里到处看了看。我走到他的卧室,发现床底放着一双崭新的白鞋。我走出来,问,好久不见你了。他说,我很久没有出去了。你们有没有想我。我说,偶尔会想。你今天出去了吗。他摇头说,没有,我一直在这里。你也喜欢白鞋吗。他说,白鞋太难洗了,洗一双白鞋等于洗三双黑鞋。我不穿白鞋。我问,可是你的卧室有一双白鞋。他喝了一口酒,看看我,说,是啊。不过那不是我的。我大声质问他,是不是你把她的鞋抢走了。你说什么。我说,你明明知道的,你把白鞋公主的鞋抢走了。他说,什么,我从来不会抢别人的东西。可今天白鞋公主光着脚在路上走。他说,是吗,她今天倒是来找我。说要将自己的一双鞋送给我。我问她为什么,她不说话。我留她坐一会,她说不了,就走了。难道她离开的时候没有穿鞋吗。我说,可她说有人抢走了自己的鞋,我带她去买的新鞋。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该相信谁。他说,你要相信我,我虽然会说很多大话,但从来不会付诸行动。
白鞋公主的男友出国了,大家纷纷说。异地恋常常是不做准的,何况是异国恋。大家又鼓动着杨天白雪追求她。杨天白雪则有些漠然。好像早已看破了世事。
他说,其实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她。是她一直想要追求我。但我一直没有答应。她还邀请我去她家里。我们说,你真是一个暴殄天物的人。白鞋公主那么好的女生,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你为什么能这样对待她。但也可能,杨天白雪在吹牛。
有一天,我看到窗外站着一个人,她的手中举着一双白鞋。是白鞋公主。她好像在说什么,但听不清,又用手比划着,好像在说哑语。我打开门。她将手中的白鞋递给我。我邀请她进来坐一会。外面的天阴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她说,不进来了。我看到她的双脚赤裸着。我说,你穿上鞋。但她转身跑开了。她赤着脚,在石板路上溅起水花。我追出去,她拐了两个弯就不见了。我走回来,手里提着一双白鞋,不知道她想要做什么。我也向来不喜欢穿白鞋的,何况是她自己的鞋。她想要将白鞋留给我们吗。我想不出。
我问其他朋友,你们有没有见到白鞋公主。他们说没有。我问杨天白雪,她为什么给你送白鞋。他说,我哪里知道,她身上的谜实在太多了。我以前以为自己了解她,但现在发现自己对她一无所知。
白鞋公主常常收到国外的信。但她一封也没有拆开过。更没有回过信。有人说是她的出国的男友。那个男友还深深地爱着她。但也有人说是其他朋友。上面的地址大都一样,但也有另外的地址,笔迹大都一致。有时候还有英文。
有人说,白鞋公主虽然没有打开信,但会在灯下照着看信里的内容。因此她对出国男友的情况了如指掌。信源源不断地寄来。但白鞋公主不为所动。我们都说,她是一个有耐心的女子。另一些朋友陆续说,他们也收到了她给的白鞋。我们都想问一问,她到底想要做什么。杨天白雪说,她想要吸引我们的注意。或者,她喜欢光着脚行走的感觉,尤其是在雨中,但完全没有必要啊。她的白鞋很好,我们都承认,但没必要送给别人。杨天白雪说,我们把鞋给她送回去吧。我们拿着鞋去找她。她家住在一栋别墅里,有点像碉堡。她站在碉堡中,像一个女将军,看到我们走来,好像看到一群想要攻城的战士。她指挥人说,收吊桥,她指挥手下向我们发射炮弹。我们架设云梯,向城墙发动攻击。她一边指挥部下攻击我们一边让他们加固防御工事。我们见强攻不下,就后退到五里外扎营。但没有住在营地,而是在周围的山上设好埋伏。当晚没有睡觉,熄了灯。白鞋公主果然带人来劫营。杨天白雪吹起冲锋的号角,我们就活捉了她。
白鞋公主咯咯地笑着,问,你们为什么来找我。我们将白鞋拿出来,说,这个,还给你罢。她笑着说,这么多吗。我都不知道我有这么多双白鞋。你们觉得我喜欢穿白鞋吗。不,不是这样,我不喜欢穿鞋。穿鞋让人觉得拘束。我们都看着手里的白鞋。她说,我不会穿同样的鞋的。你们都扔了吧。我们都将手里的鞋扔掉。鞋在地上发出匡匡当当的声音。白鞋公主笑着回去了,关上了大门。白鞋公主全身而退。而我们则站在那里,有点不知所措。她回身说了一句,再见。杨天白雪说,我们回去吧。
白鞋公主的白鞋分为各种材质,白皮鞋、白布鞋、白胶鞋、白塑料鞋、白铁鞋。当她穿着沉重的白铁鞋时,就让我们想起了一句古诗,踏破铁鞋无觅处。我们问,为什么要穿着铁鞋呢。她自顾自地走过去,留给我们一连串铿锵的声音。也许她是为了让自己显得威风吧。但也有人猜测说,她的脚是不是出了问题,需要穿铁鞋来固定骨骼。这让我们想起那种智能机器人,兼有人的意识与机器的骨骼。
她的男友从国外回来了。在街上,我们又看到他和白鞋公主旁若无人地走着。他们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有时候说话,有时候不说。有时候牵着手,有时候又放开。好像两人从未分开,春夏秋冬,像一对虚拟的影子,一直行走在我们的街道上。路两边的行道树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杨天白雪依然在家里看电视。他说,为什么有这么多的电视剧和电影,永远也看不完。但都大同小异。他在家里一整天都不出去。我问,你什么时候出去。你为什么不出去。我又说,你在害怕什么。他说,去你的,我什么都没有害怕。我说是的,你害怕的只是害怕本身。他打开加热器,问,你觉得冷吗,我觉得很冷。冷得让人哆嗦。我说,可是,一点也不冷啊。他摇头,坐在床上,盖着被子,说,这里冷得就像地窖。我摸摸他的头,有点发热。我说,你大概感冒了,你应该喝点药,多休息休息。
两人好像走累了,坐在市府广场的一条椅子上,市府广场对面有一个搭起来的台子,平常有一些团体在上面表演节目。但现在空无一人。只有一些回来跳动的麻雀。白鞋公主将头依偎在他的肩上。他伸出另一只手摸她的脸。看起来她很喜欢这样的触摸。就像一只乖巧的猫。她说了一些什么,他弯下腰,帮她脱鞋,她一开始躲开了,但他后来抓住了,抓得有些紧,她几乎有些生气。但他很熟练地帮她脱了鞋。他一开始挠了挠她的脚心,她笑得花枝乱颤,用双手拍打他的肩膀。他问了她一句什么,她摇头。她抱着他的腰,好像变成了他的一条皮带。他握住她的脚,好像握住了一个红薯,冒着热气,很烫。他用双手来回颠倒着,眼睛注视着,嘴里分泌着唾液,想一想先从哪里下嘴。但他没有下口。而是用手轻轻地捏着。动作轻得像是飘落下来的雪花。专注得好像小孩在捏橡皮泥。她的脚变换出不同的形状。
杨天白雪问我,听说他在帮她捏脚。我说,大概她走得脚疼。他是一个体贴的人。杨天白雪不知从哪里翻出一盒南京,递给我一根,我说我不吃。他点燃烟,吐出一连串烟圈。我问,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他说,前两天。抽烟没什么意思,但也有点意思。你要说有意思,倒也不是很有意思。我觉得挺有意思的,不过不是特别有意思,但也还好。大家都觉得有点意思,但我觉得也没那么大。但你要说没意思吧,也还不错。我说,你在说什么啊。你快要成了一个饶舌歌手了。他说,也没有。我只是想不通一件事。我问,什么事。他说,他为什么还和她在一起。我说,可你不是一点也不关注她吗。他说,去你的吧。我什么时候关注过她。一直是她想要和我保持联系。我可从来没有追求过她。我们不属于同一类人。永远也不会喜欢对方。而且喜欢也只是一种假象,一种瞬间的感觉,但会很快破灭,以后的喜欢也只是对第一次的重温,但是也会稀释。就像喝茶叶。你喜欢浓茶还是淡茶。我说,我什么都不喜欢。我想要走了。但杨天白雪拉住了我,说,你看嘛,绝大部分的人都无知无识庸庸碌碌地苟活着,他们会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来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无聊,譬如男欢女爱、升官发财或者其他什么不足道的手段,但最后还是被无聊打败。你想一想吧,连无聊都忍受不了,还有什么意思。只有一些上天选中的人,可以叫做天选之子才能有觉悟去实现一些事情。我看着他好几天没有刮胡子胡子丛生的脸,想着,他快要成了一个哲学家了。问,你意思白鞋公主也是一个庸庸碌碌的人。他说,我可没有这样说。我只是在说一种普遍的情况。
有人说,薄暮时分,白鞋公主和从国外回来的男友从宾馆走出来。宾馆的门前挂着一个发着白光的灯箱,上面写着两个红字,宾馆。是一个并不大的宾馆。白鞋公主脸上似乎挂着一丝泪痕。
杨天白雪的拳头砸在桌子上。他说,为什么会这样。我要去找他理论。他发动摩托车,向外奔去。
白鞋公主的男友不见了。我们问他去了哪里,杨天白雪说,问我干什么,我什么也没做。好吧,我警告他不要再让我看到他。
白鞋公主孤零零地提着灯走在街上,即便是光明的白天。她的脸上充满了彷徨与茫然。好像想要呼唤什么,但说不出来。她经常去找杨天白雪。两个人坐在一起。说了一些什么。有时候好像还有激烈的争吵。我们问他,他说,没什么,我什么也不想和她说。她好像想要和我做男女朋友,但我说了,我们不适合。她很执著。她几乎躺在地上,她躺在地上,告诉我,如果你不同意,我就不起来了。我可以一连好几天不吃饭,不睡觉,直到你答应我。
但我们对杨天白雪的话很感到怀疑。没有道理啊。白鞋公主是一个那样冷峻的人。她不会这样低声下气地发出什么请求的。但让我们想不通的是,为什么她要频繁地去找杨。
有人说,是杨控制了她的男友。她在求他放过他,或者求他让他回来。但杨对她说,是他自己不回来了。白鞋公主说,让他回来吧。而杨天白雪像黑帮片中的老大,盘腿坐在沙发上,手里点着一根烟,烟气不断地冒出来。白鞋公主则攀住他的大腿,好像藤蔓一般,他晃动了一下,她滑了下来,为了避免摔倒,她抓住他的脚的大拇指。他说,你为什么抓我的大拇指。这时,翘动着大拇指的杨一定会问,你为什么忘不了他。
我们都看出来了,白鞋公主的神情有些沮丧。即便是这样,她的鞋依然十分白净,几乎可以反映出人的脸面。她在街上走着,从一家店铺出来,又进另一家店铺中。好像在寻找什么。但她什么也没有找到。因为虽然店铺什么都卖,但唯独不贩卖爱情这类东西。
但也不能这样说,因为她找到了我。她对我说,我去找了很多次杨天白雪。我点点头。她说,但他什么也不同意。事实上,我和那人并非男友,更没有去过宾馆。别人看到我们从那里出来,其实我们进去是为了取暖,在寒冷的夜里,亮着灯的宾馆一楼很暖和。我们在那里只停留了一会。可他们竟然那样说。你不会赞同他们的说法吧。我说,我不知道。也许没什么。毕竟是现代社会了。她说,你不相信我。我说,大概相信。她说,我不是那种人。你知道吗,我一点也不喜欢他,我和他一起走只是因为我不想一个人走。在这里,我只喜欢一个人。我说,那个人是谁。她说,是你,就是你。我有些惶然不知所措,好像她在说别人。我和她并没有很多交往啊。我不确定她是不是和别人也说过这样的话。也许她可以同时喜欢很多人呢。她说,我之前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这样的话。我想起了杨天白雪。我说,杨。她说,没有,那是他自作多情,我没有喜欢过他。只不过因为……我喜欢的人是你。她伸出手,让我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很柔嫩,柔若无骨,好像新鲜的小牛肉。她的手上散发出迷人的香气。我沉浸在她的芬芳中。她说,我们一起走吧。我问,去哪里。她说,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我拒绝了她,我说,我不明白。
杨天白雪又变得开朗起来了,他约我们出来玩,和我们一起喝酒,吃烧烤,和我们谈笑风生。嬉笑怒骂。他的脸上有着一种动人的光彩。我们问,你为什么这么高兴。他说,我一直都高兴。有人问,不知道白鞋公主的男友去哪里了。我说,她不喜欢他。杨看了我一眼,说,是的,她从来都不喜欢他。但她想要见到他。但我告诉她,她再也不能见到他了。她很伤心,告诉我她想要见他最后一面。见到没有。我们问。杨连喝了两口酒,说,见到了。他们是在机场见到的。他又要出国了,他说他已经不想见任何人了,因为他不喜欢那种离别的伤感氛围。但她要见他。于是他们就见了一面,两人说了一些话,她一开始哭了,后来又笑了,他就登机走了。她看着窗外的飞机在巨大的跑道上飞驰,感到异常落寞。即使在那时候,她的白鞋依旧明亮晴暖。我对她说,不是我不让她见他,而是他不想见她了。因为他知道她从来没有喜欢过自己,他不喜欢她的冷淡。因为爱是相互的,他对我说。在一段关系中,有的人注定是爱的更少的那个。他是爱得更多的,甚至是全部。因此他感到不平衡。大家都喜欢被人爱,也爱人,但会考虑得失。爱的多更容易受伤。爱得多就像是飞得高。爱让人飞翔,但也让人失重。反正大意就是如此。我们一起干杯,摇晃酒瓶,啤酒沫四溢。杨吃了特别辣的变态鸡翅,他抹抹手,说自己喜欢烈火烹油的生活。接着我们畅想了如果有钱了要做的事。有人说买豪宅,有人说买许多自己喜欢的鞋,有人说要三妻四妾,杨天白雪说,你们说的,我都想要。但也还行。我只想去世界各地旅游。就在这时,白鞋公主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不知道她是从哪里飘进来的。我们忙说,坐。有人起身让座。她在我们中间坐下来,看了看我们。我们递给她羊肉串。她吃了一串,用纸抹抹嘴。杨说,你最近还好吧。她说,我很好。我正在努力学习英语,我以后也要出国。去找他吗。她摇头,说,出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你们想要出去吗。杨说,我刚才正说到要去世界各地旅行。可以一起去。她说,不一样,出去玩和出国生活是不一样的。出国生活需要很高的英文水平。旅游却只需要护照。她转头问我,你想去国外生活吗。我说,不想,我还是喜欢在这里。当然,我可能去另一个城市,但是不会忘记这里。不管如何,杨说,我们现在是好朋友。我们都举杯。白鞋公主喝了很多,她说我没喝醉,但已经失去了意识,她睡着了。我们都看到了她安逸的睡姿。她将双臂当做枕头,枕在桌子上。脸朝向我,静静地睡着了。杨在说话。他的声音很大。震得酒瓶来回响动。但她在静静地睡觉。杨回忆起自己很小时候的事,那时候他可以随地大小便,好像没有羞耻心的亚当夏娃。后来,他说,才开始知道要去厕所。但亚当夏娃就在有了羞耻心后被逐出了伊甸园。好日子到头了。那时候他喜欢邻家的一个小女孩,但女孩后来搬家了。他和她玩过很多游戏。他不知道为什么她和自己不一样。性别模糊。有一次他差点知道了。我们都静静听着他的话。偶尔应和一声,或者提出一些问题。边听边喝酒。为什么不知道。他说,其实也差不多知道了。因为总会有不一样的地方。我们玩医生病人的游戏,就是脱了裤子打针,用废旧的针管与输液瓶,于是就发现了。但是大人们回来了。最后,杨说,这一切就像昨天一样。
等到我们要回家时候,我叫醒了白鞋公主。她朦朦胧胧地坐起来,问自己在哪里。我们打了个车,送她回家。她说,我还能喝。
白鞋公主确实很能喝,她只不过不想喝,她说,啤酒的味道并不好,好像是在喝板蓝根,还不如急支糖浆好喝。我问她,你现在为什么不拿小熊或者灯笼了。她说,拿什么都一样。我现在拿的是英语词典,我正在背词典。你背到哪里了。我还在背以a打头的单词,单词太多了。如果我先背前面的,就会先忘记前面的,先背后面的,就会先忘记后面的。你知道最好的方法是什么吗。我问,什么。她说,就是不背。她哈哈大笑着,我一个单词都不想背。但我会学好英语的。你知道这是什么学习方法吗。我问什么,她说,这是空中楼阁学习法。空中楼阁,巴比伦,我说。对,就是那样。
有时候我去图书馆,可以看到白鞋公主坐在二楼靠窗户的位置。在一起玩的朋友中,只有我常去图书馆。他们则不喜欢。白鞋公主也看到了我,她好像等了很久,说,坐吧。我便坐在她的对面。她的桌子上放着一本托福备考资料。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英语题。字母像是一只只蝌蚪,在试卷上游弋着。我说,你真是一个努力的人。她说,我不是,像我这样的人,在这座城市有成千上万个,在整个国家,也有千百万。我们都想要看到不同的风景,学习不同的语言,结交不同的朋友。我说,是受你的朋友影响吗。她顿了顿,说,你不说我几乎快要忘记了,没想到你还记得他。有一回我写信给他,请教他一个英语方面的问题,但他没有给我回信,我们之间彻底结束了。以前我以为爱可以挽回,但现在我发现,没有一种爱可以挽回。你不是说从来没有喜欢过他吗。白鞋公主说,当然,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他,我只喜欢你。但你拒绝了我。而我也不会怪你,你的拒绝是我最大的动力。我说,很好。我们各自看书。到了晚上,杨天白雪叫我去喝酒。我问她要一起去吗。她说不想去了,她还有一套题要做。我说,我陪你一起做完吧。她做题似乎很快,对答案,一半对了。她说,这次是我运气不好。我问,你饿吗。她说,我饿,但不吃。你想吃可以去吃。天空中闪烁着星光。我将她送回家。她问,明天你还会去图书馆吗,我说,有时间的话。
第二天我没有去图书馆,我去和杨天白雪他们一起喝酒了。他们可以一连喝好几天酒。为什么喝这么多。杨说,酒里是另一个世界。杨问,听说她去图书馆了。我说,你的消息太灵通了。他笑着说,我一点也不关注她。是她自己告诉我的。她让我也去,但我说我不喜欢那里,每当走进去都有一种压迫感。看着一排排书架,就像一面面要倒塌的墙壁。而且我也不想和她一起看。我不喜欢。我不喜欢她看书的姿态。
白鞋公主继续准备考试,失败了三次或更多,但不气馁。她说,大不了再考一次嘛。她做过的题堆起来已经等身了。她说,我要让做过的题堆满整个房间。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态就像白蛇要水漫金山一般。我偶尔和她一起去图书馆学习,她有时候抖动着自己的身体,好像一只将要捕捉猎物的猫科动物。她就是以这样的姿态一心扑到英语题上去的。但做过的题还是会错。她问,怎样让错题不再错。我说,错题本。她用手转着笔,拍了拍脑袋说,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她终于考过了,也办理好了护照。我们一起去送她。她的父母站在她身边,她依然穿着白鞋,身边一个很大的滑轮箱。她的父母叮嘱她一些话。她点点头。她先是在我们的陪伴下办理了托运手续,而后和我们一个个握手道别。杨天白雪对我说,她会不会去找他。他的声音不大,似乎带着一些沮丧。但她还是听到了。她说,我谁也不会去找的。放心吧,我还会回来的。
但杨看起来很伤心。在白鞋公主登机前对面做最后的告别时,他的头低下来,好像怕见光。怕看到什么。他不停地揉眼睛。好像眼睛进了沙子。他问,风里面是不是有沙子。为什么机场的玻璃可以灌进风。飞机在跑道上飞快地滑行,渐渐脱离我们的视线,飞到了四万英尺的高空。杨忽然又笑了。他的笑声让整个飞机场的玻璃都震动起来。
白鞋公主常常和我通信往来,她一遍遍倾诉着对我的思念,说很想回来,但现在还不行。等过一段时间回来一定先来找我。她还说,之前不觉得,离开后才发现有多么想我。深入骨髓。她用了这个词。我有点不知道说什么。
没等白鞋公主回来。杨天白雪就离开了我们的城市,他去外地学习技术了。他的学习成绩不大好,也不喜欢学习,便准备去学一门足以安身立命的技术。电焊,开挖掘机,或者汽修。临走时候,他对我说,其实我早看出来了。我问,看出来什么。他说,她喜欢的不是别人,而是你。我说,是吗,为什么呢。他摇摇头,笑了笑,说,你真的不知道吗,还是在装傻。我说,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说,他也不知道具体原因,但可以看出来。虽然她表露得并不明显。但如果细心观察,还是可以发现一些什么的。你为什么不答应她。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喜欢是耻辱的。有一瞬间,我几乎想要让她乘坐的航班出事。因为喜欢是让人难堪的。这一切,都因为她喜欢我。
白鞋公主信中说她日复一日地梦到我。在她的梦中,我们牵着手,在草原上,在森林中,在太空中漫步。但我只有一次梦到她。在我的梦中,一切背景都是紫色的。紫色的云,紫色的大地,紫色的天空。在一片紫色中,白鞋公主向我们走来。我们好像刚踢完球的足球队员。大家都听到了脚步声。但我们看不见她,只看到一双白色的鞋。我们转过头去,发现,一时间,好像全世界的人都穿着白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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