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贵伦:老阿姨 | 品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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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贵伦
“喂,你谁呀?”
中午,我正准备午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我是老阿姨。”
老阿姨?我怎么没听出来?想吃我欺头是不是?我握着电话的手有些抖瑟,马上想挂断。作为礼貌,我还是没有马上。
再听一会,终于听出来了,——确实是老阿姨。此阿姨非彼阿姨。她是我当初在铜仁支教时,给学校食堂做饭的一个老女人。我常冠以老阿姨的尊称,倒是把她叫乐了。
“老阿姨,你还好吧?”我很真诚地问候。我也很久很久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了。
“李老师,老阿姨不行了。自你走后,已动了三次手术。其实,我是摁错电话了。不好意思啊!”老阿姨细如蚊蝇地说着话,带着深深的歉意,但我明显地感觉她是有话要说的。只是她已丧失当初那种强悍女人的疾风暴雨。
“啊?”我的心随着她的话沉到最底层,不由得想起一些往事来。
其实,老阿姨并不是老态龙钟的款式。我之所以在阿姨前边加个老字,是我对她产生的一种敬畏,一种高山仰止,一种难以名状的怜惜。她比我母亲还要小上好几岁。
那时候,我刚去到那边学校支教,人地生疏。很多时候一个人住在学校里,虽然隔壁住了两个女老师,都是小姑娘级别,除了偶尔在一起吃饭外,他们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防我比防贼还厉害。出门在外,我也不想惹是生非。
老阿姨也住在学校里,只是她和老公住二楼,我们住三楼。她老公既是学校保安,也是村支书。校长说那边都是村支书兼学校第一责任人,所以就由他当保安,所以他住学校也就不足为奇了。而奇怪的倒是县里要求三分之二以上的老师必须住校。没有一个学生住校,却让老师们住校,这不是典型的守空房吗?所以每天放学后老师们就忙着挖空心思写假条。有写回去照顾年迈公婆的,也有写回去哺乳孩子的,还有写回去住院的,简直是五花八门,像清明堆满坟头的白纸,铺天盖地地堆放在办公桌上。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我却不用写,我要替他们独当一面。听说局长老婆在省城陪孩子读书了(作为一局之长,都把孩子往外送,就不敢恭维他抓的教育如何),他下班后就到处检查老师们八小时之外,他来了我就负责解释大家的情况。我无聊地阅读着假条上的文字,不禁笑出声来。
“李——老——师,吃饭了。”
听到笑声,老阿姨就从厨房里跑出来叫我。声如洪钟,一点也不沙哑。我心中顿时升起一股甜蜜。三步并着两步半跑去厨房外间那里,呛人的油烟味扑面而来,差不多让人失去知觉。
“哇,老阿姨做这么多好吃的!”我还是不忘记说一句像样的话。
“老阿姨想着你从几百里外来,特意做点特色菜招待你。”老阿姨呵呵地笑着,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那些坑坑洼洼的雀斑便跳跃起来,总让我想起小时候打在水面上跳跃着的石漂。
“老阿姨,你年轻时肯定漂亮!”我借吃饭的时候夸赞了老阿姨,也算是对她做这顿美餐的回报。
“呵呵,李老师还真有眼光!”老阿姨很会说话。我也算是相信没有不喜欢别人夸赞自己的女人,哪怕她年纪早早超过了漂亮年华。我还相信真理往往储藏在民间。
那顿饭我们吃了很久,一是为了等她老公,因为那段时间全县开展脱贫攻坚冲刺,所以她老公常常误了吃饭的点儿,就只有我和老阿姨吃了(那俩女孩子基本以零食养生)。二是这时候,老阿姨会向我缓缓诉说一些过往的家事,声音里多了一分沉重,一分凄切。我在认真地听着,血脉喷张,感觉整个人都在颤抖。
“原来在这坚强的人皮底下,生长着多么痛的枝节,让人生那么煎熬。”我在想。
老阿姨说到动情处,眼睛变得潮红,像是被风吹进了沙子,越揉越红。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是不停地说:“都过去几十年了,好好过好余生吧,老阿姨。只要他现在不去和别的女人。”
“现在?我倒巴不得。”
她抬起头来,眼睛明显湿润,一大滴老泪掉在正准备伸往菜碗的筷子上,明晃晃地悬在空中,有点浑浊、干涩。她赶紧挪开了筷子,并用手擦了擦眼角。我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不知如何是好。
“我回来了。”一个粗犷的声音恰好来自操场上。
“快吃饭了,叔。”我大声叫到,一切才又恢复平静。只有满屋的油烟味还在弥漫。在去厨房给她老公盛饭的当儿,老阿姨也把眼泪擦拭干净,又摆出了一副笑呵呵的面容。我不得不佩服!我的老阿姨。
老阿姨平时十分关心我,特别是在冬天快要来临的时候,总会问我被子有没有厚的,衣服是不是带了加绒的,有没有热水洗脚等等。那时候我常常想起我的母亲,因为她老人家也会隔三差五打来电话问我这些,让我有时候不耐烦。看来,天下的母亲都一样的值得我去热爱和尊重。老阿姨更不例外。可是,她的伤痛我却无能为力为她理疗,只能给她当一个真实的听众。好惭愧!也好荣幸!
老阿姨确实也把我当成真实听众了。不管遇到什么烦心事,总是第一个向我倾诉。每每絮絮叨叨倾诉完后,她都会补上一句:“因为你是远方来的,不会和我们这里任何人说起,我才对你说这些。”她的意思我懂,人活着脸皮重要。我不住地点着头,信誓旦旦地说“是是是”。老阿姨就会满意地微笑着,脸上的雀斑又开始跳跃起来。不知为什么,我的心中升起一阵怜惜。
老阿姨说她是九死一生,现在依然还有后遗症,一直靠吃药维持身体健康,我就劝她不要再累了,儿女们都有了出息,应该坐享清福。她却说不愿意拖累他们,因为家中还有一个耄耋公婆。虽然自己年轻时一家人都虐待她,但她不会记恨。
“老阿姨,您太优秀了!”此时,我总觉得面前立着的是一块丰碑,让我只能仰望。老阿姨又呵呵地笑起来,她此刻应该是真正快乐了。
我们也真正成了无话不说的忘年交。我总是以赞美老阿姨为多。有一天早上,我起来去厨房吃早餐,看到老阿姨做了一个漂亮的发型,仿佛她整个人看上去光鲜了不少。“老阿姨,你好像新娘啊!”我由衷地赞叹。她笑起来,露出了满嘴的黑牙齿,那是唯一影响她美貌的瑕疵,如果雀斑不影响美貌的话。她说:“年轻的时候还做得更好,十里八乡的女孩子出嫁都来找她做。”说完,她笑得更爽朗了,嘴巴张得像个无底洞。
……
在我临走的那天晚上,老阿姨硬塞给我两百块钱,说给我刚出世的小女儿买衣服。我死活不要,她几乎哭起来。“嫌少吗?我们缘分一场。”我也就不再推辞,再次赞美了老阿姨一番,那是我最后一次赞美她。
再后来,由于四处辗转,差不多都忘记了许多,包括我的老阿姨。要不是她说摁错电话摁到了我的电话,我还真的不会想起她的事情来。只有遥遥祝福她老人家早日康复,放下心中沉重的包袱,过好后半生了。
是为记。
作者简介
李贵伦,贵州息烽鹿窝学校一教书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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