酱香的,可不止是茅台
昨晚与朋友喝酒,虽然吃的是春饼,配的是小炒加凉菜,但喝的可是茅台,还是10年的陈年老酒,我不懂白酒,只觉得茅台喝完不难受,至少第二天不头痛,其他的并不觉得有多好,这不是凡尔赛,实在是所有的白酒于我,都只有一个辣字。
但朋友是酒徒,喝得很是欢喜,一口“吱”一个,一会又“吱”一声,边喝边叹息,说这酱香型的,就是好。你说不管是酱香型的酒,还是酱鸭酱肉,全特别醇厚浓香,我点点头,说黄豆酱也特别好吃,这一插嘴,把人家优雅的气氛全搅乱了,大家笑成一团,说我咋不上档次呢,说啥大酱呢?
我说我最爱吃酱,尤其是俺们东北的黄豆酱,直到现在也经常吃,要是一个月没吃上一口,还真有点想,尤其是我家自己家下的酱,那真是天下无与伦比的香。独一份儿的香!
年少时家里年年下的豆瓣酱,但我只依稀有些记忆,并不清楚具体细节,便在家人群里发问,大酱怎么做?
几个姑姑婶婶皆不得闲,或者说现在都很少上微信了,只有我那爱热闹,喜欢帮人的妈妈在一个小时后上了线,立即语音答我,什么时候下酱,晒多久,下到缸里多久才能吃,但我也是听了茫然,想不起年少时的热闹,只记得酱香,真是蘸啥都美味,就连塞在牙齿缝里,剔出来也是咸香宜人。
我奶做酱是一把好手,当然这话只能当着我奶奶的面说,私下里我妈相当不服,她总觉得自己下的酱胜我奶奶一筹,不,至少三筹。因为我奶奶不太挑剔,不管是碎豆,有点小问题的坏豆,都舍不得丢。
我妈就不同了,她肯定是三挑六选,非要最完美的黄豆,个大,饱满,色泽金亮,不完美的根本就放不了她的眼,那做出来的东西怎么可能好?自己都不爱,谁能来爱呢?
我妈是个完美派,不管干啥,都得干出个样子来。而且她极强调细节,正所谓细节决定成败,我妈虽然没读过什么管理方面的书,但她一直到老,都奢求完美,所以自己累,旁边的人也不轻松。
小时候虽然生活在城市里,但跟农村也差别不大,唯一的区别就是不用种地,其他腌酸菜、做豆瓣酱,腌各种咸菜等活计,跟农村大同小异,唯一的区别可能是城市里要求更高一点,品质更好一点。反正每年将近腊月,也就是12月底,我家就开始挑黄豆、泡黄豆、煮黄豆,为来年春末的下酱做准备了。
奶奶总是买上一大桶的黄豆,用几个盆子泡发,先洗干净,泡一晚上,用家中最大的铁锅煮一晚上,当然是分批煮,至少煮两锅,把水煮干,还不能糊锅,相当考验功夫与耐心。第二天做完了早餐,孩子们去上学,大人去上班,就到了奶奶劳动的时候。
她将煮熟又半干的黄豆捞出来,用菜刀不停地剁,剁得满室豆香。
那时没有绞馅机,只能硬干,反正剁一天,压一天。黄豆差不多粉碎了,这才将黄豆泥拍成长方体的大豆坯,感觉在40厘米长,20厘米宽,20厘米厚,当然不是简单的堆成,而是像打坯一样不停地在面板上摔打,直到把里面的气泡、水分都摔出去,成了一个硬砖头似的,这活才算完工。再用白纸把这豆坯包起来,放在后屋阴凉处,那里的温度只有10度左右,不会发霉,但也不太干燥,正适合酵母菌的成长。
一直放到第二年的四月底,据说居间有农历四月初八下酱的说法,说是这一天是下酱最好的时机,如果这天没空,那就得等到四月十八或者二十八,再过了就不行了,天气一变,下的酱就变了味。
反正我家是严守规矩,从来都是四月初八下酱,哪怕那天下起了雨,或者有其他麻烦事,但这规矩几十年不改,所以我奶奶下的酱,是全街道的NO.1,谁尝了都说好吃。
下酱也很麻烦,要把长方体的酱块掰碎了,豆坯里全是白斑,据说这是一种霉菌,正是发酵的好材料。酱块掰好了,放在太阳下晒上三四天,那味儿,到现在我都记得,相当不咋地,很扫胃口的。更别提一窝的苍蝇与果蝇“嗡嗡”乱飞,哎,我长大了,肯定不干这些,我宁肯花钱买国营厂的大酱,也不干这劳什子辛苦活儿。
果真,长大后,我连自己下酱的机会都没有,就连买酱,都只能买海天产的广东酱。
豆坯碎晒好后,加入烧开的盐水,与豆的比例是3:1,搅拌在一起后放进酱缸中在太阳下晒,为了防尘,酱缸上盖一块雪白的纱布,当然,用不上半个月,这雪白的纱布就满是酱痕,黑的黄的白的灰的,煞是辣眼睛。
像买了一件新衣服,尤其是蛮贵的,花了你一两个月的工资,穿着的前几次,你总小心翼翼的,就怕弄脏弄破,可穿上十次八次,嘿,爱咋咋地,吃了麻花的手碰到了衣服,跟没碰到似的,全不在意。相爱的两个人也这样,起初都蜜里调油的,谁也不肯说对方一个重字,等到相处久了,过了四年五年,那才是相看两厌,啥讨人嫌,戳对方伤疤的话都能喷出口,就怕不能像梭子炮似的把对方打烂。
纱布罩上了,可不是结束,而是要每天早晚各去酱缸那上下搅拌,每次至少十分钟,是体力活呢。怎么搅,当然是有一根老早就做好的搅屎掍,哦,搅酱棍,上面一条棍,下面是一个与棍子垂直的长方板,上下左右的搅拌,直到酱表面出现一层泡沫,把这些沫子捞出去扔掉,一看表,过了十分钟,这才长出一口气把搅酱棍插在酱缸中,盖好纱布,再压上酱缸盖儿,这一天的工作完活儿,可以干点自己喜欢的事了。
对了,那个搅酱棍的把上一定要系一块艳红的布条,好像是向天地立命起誓一般,告知天地诸神,我家下酱了,请各位上神大仙保佑为盼,对,就是这意思。反正那块红布条直到一缸酱吃完,早变得不红不黑的,这才算完成历史使命,可以扯下来退休了。可是退休就意味着生命即将终结,反正那红布条被扯下来的时候,我总觉得它很悲惨,很绝望。
如此这般搅上一个月,这酱才可以入口,不够一个月的酱不香,据说还对身体不好,但我没尝过,反正我家第一口酱上桌,那是大件事儿,肯定是一家老小齐活儿了,我奶奶才得意又有些紧张地开了酱缸,上下左右又狂搅上十几分钟,这才将鲜黄酱赤的稀溜溜的一碗酱端上了桌。
第一口酱肯定是不炸鸡蛋,不加其他任何配料的,非要等全家人尝了最鲜的一口,它才算完结了清白之身,可以与鸡蛋、小鱼小虾、大葱、辣椒这些杂七杂八的勾搭,就像一个清纯少女,见到异性总是羞涩,一旦结了婚成了家,立马泼辣鲜活起来,见谁都眉目含情,好像有点玛丽莲梦露般,有了风情,和谁都能有点可能似的。
反正新鲜的大酱一上桌,日子顿时丰富起来,再不用只吃清淡的酸菜粉条、或者白菜土豆,今天炸个鸡蛋酱配面条,明天酱个杂鱼煲就馒头,后天干脆用白菜叶子包米饭,只要里面有大酱,舌头都觉得赐了福,生活也滋润饱满起来。
主妇的眉眼放松了,男人的嘴角也含了笑,老太太老头儿更没啥想法,吃饱喝足歪在炕头,就连打的嗝都是香的。而小孩子才不管吃啥喝啥呢,只要父母不争不吵,吃啥都是没够,才不挑剔这嫌弃那个的,只要有一个温暖的家,童年就是幸福美好的。
不能想,一想到童年的温暖,一想到新下的酱香,竟活生生喷出口水,好想再吃一口家人亲手下的酱,好想再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
今年,你下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