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新作】张行健丨在故里的上空飞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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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行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作协主席团委员、国家一级作家、山西文学院首届签约作家、省委联系的高级专家、临汾市作家协会主席。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省内外文学刊物《山西文学》《黄河》《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刊发表中篇小说30余部,短篇小说50余篇,散文100余篇。作品曾被《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散文选刊》《读者》《名作与欣赏》《中国文学》(英文版)(法文版)转载与翻译。先后出版小说集《天边有颗老太阳》《黑月亮》《倾听生命》《在故里上空飞翔》;散文集《我的乡村我的田野》《北方的庄稼汉》《祖槐寻根》《故园丹青》;出版长篇小说《天地之约》《古塬苍茫》等。作品曾获人民文学奖、山西文学奖,第二届、第三届赵树理文学奖;黄河文学奖、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奖、山西优秀签约作家奖;娘子关优秀作家奖。
在故里的上空飞翔(中)
张行健
四
春风和春雨使山川布满了绿的色彩,蛰伏了一冬的小动物们便探头探脑又急不可奈地离开了窝洞,把大大小小的身躯们尽情游移在山野的新绿里。
老鹰大翔照例在高远的空中翱翔。远远望去,它的身体是一个隶书的“一”字。它就那么回旋着,翻飞着,从容老到不慌不忙的样子。其实,山坡与田野里的动静,它还是详尽地拾进了那双明察秋毫的眼睛。它似乎不屑于去捕猎返青的麦苗与疯长的春草中的那些因一冬的睡眠或是缩居而颇显笨拙慵倦的黄鼬与地鼠们,四十年来它到底捕食了多少只这些小东西们,几千只,几万只?恐怕连它也弄不清楚,它真的有些因厌烦而懒于去捕猎这些鬼鬼祟祟的小玩意了。老鹰大翔在这个暖融融的季节里是有所期待的,它期待着一次丰厚的收获,当然,丰厚的收获往往是需要一番斗智斗勇比速度比猛烈的追逐和搏杀的。
前几日,也就是大翔告别悬崖石窝,来到山林巢窝的那一天,带着春日明净的心态和久违重游的喜悦,在故里的天空闲散徘徊的时候,颇有些意外地,它发现了一只多年都少见的山狸,准确地说,是一个火红色的山狸。老鹰大翔的双目一亮,几乎停滞了飞动,身躯在空中沉潜着,轻轻下坠着,双目惊讶好奇地盯着地面,盯着地面上那只快速滚动,快速奔跑着的红色的山狸。
那是一团儿燃烧着的火,它在山野间飞窜着,快捷而神秘。
老鹰大翔发现火红的山狸时,山狸刚被一伙乡人追出村落,逃到了山峁上。乡人哪能追得上它,仅片刻功夫,它便如一道红色的闪电,闪得无踪影了。
山狸是到村落里祸害鸡群的。被乡人察觉追赶着,它依然用尖尖长嘴死叼着一只母鸡,任乡人叫骂吆喝,绝不脱口。仗了快疾神速,快快脱离了乡人视野,它要叼到它的神秘的洞穴里,去慢慢享用。
山狸没有逃过高空里大翔的视野。大翔眼见这颇有几分靓丽的家伙,是怎样地叼了母鸡,翻越过那一座灰灰黄黄的土峁,机警敏捷地来到那道深长涧沟里,在一处狭窄的土腰间不见了。
那里肯定是它的窝穴!
大翔久久在空里逗留着,终不见火红山狸的再次出现,直到日头落山,土峁满罩了暮色的晦暗。
老鹰大翔记清了那片狭窄的土腰,它在土腰的上空回旋,它期待着从那里会倏然间窜出一道奇异的火红。
一连三天过去了。
日上三杆的时候,山野里蒸腾着雾岚,一些似云非云的东西在低矮的杜梨树枝上挂着,在一丛丛翠绿起来的灌木上飘着,山野在这一片刻里显出了几分朦胧和暧昧。
尽管有雾霭的遮掩,高空中的大翔还是透过那一团团浓浓淡淡的障碍扫描到了那一袭可疑的游动的红色,它甚至看到了红色躯体后边夹着的那一根颇有几分蓬松的尾巴。
是山狸,是那只火红色的山狸!
看到山狸的大翔精神随之一振,抖一抖双翅,身子就俯冲而下。它得在空中盯梢山狸一段,先探清山狸的走向,揣摸山狸的动机,而在盯梢阶段里,是不可以让山狸发觉自己的,这就得在空中保持一定的高度。山狸这东西,可不比田鼠野兔和黄鼠狼之类,这家伙贼鬼溜猾,无论天上无论地下,稍有风吹草动,它便狐疑万分。大翔得沉住气,先死死盯住它,等它走到较开阔的地段,再俯冲下来,给它来个措手不及。
山狸是极其狡猾的兽类,何况又是被故里乡人传说为成精变仙的火红色的山狸,它出没无常,行为诡谲,它似乎时时都保持着极端的警惕性。在故里的东山一带,是有着比山狸凶猛许多的兽类们,如野狼、野猪,就连灵巧的山猫和笨拙的獾子也可能成为山狸的敌人。当然,山狸最怕的还是持枪的猎人,他们往往躲藏在一个未知的隐秘处,只探出一根阴森幽黑的枪管来,一声猝不及防的爆响过后,那可是非死即伤的可悲结局。山狸清楚,猎人是惦记着它那身火红漂亮的皮毛哩……山狸要保全自我,全靠了高度的警惕和机精敏捷,还有它遇到敌人后疾跑如飞的速度。这只红山狸近日里不可能再进村落的,尽管村落里大小鸡们令它馋涎欲滴,它还是克制了自己,它知道前几日偷袭了一次村落,叼得一只肥硕的母鸡,村人是会百倍小心万分警惕的。山狸近几日里不会再冒那个生死风险了。它只能在这个岚遮雾罩的日子里出没,悄然行走在山峁荒坡里,运气好的话,可能会捕到山鸡山鸽和其它山雀的,因为许多山鸟的草窝儿,就喜欢搭筑在山坡的野草丛里……
机警而奸诈的山狸只顾了防御地面上的危险,却忽略了来自于太空上的天敌,隔着一层浓浓淡淡不断流动的雾岚和雾岚上有阳光也有云朵的天空,再往上,便有一双犀利凶狠的目光在盯着它,在觊觎着它,那就是高空里老鹰大翔的一对异常执着也异常阴冷的目光。
山狸却没能发觉。
山狸鬼祟而快疾地走到了一片相对开阔的山坡草地上。
山狸的步子放慢了,在一丛枯草与新草缠绕的地方,它嗅到了山鸽身上才有的气息。
山狸的嗅觉是非常灵敏的,它细小而诡诈的眼睛里放着贪欲和侵占的光线,尖尖长长的嘴巴连带着机敏的鼻孔,探进了没膝高的草丛里。
山鸽身上的那种气味愈来愈浓了,是一种腥气与奶气相交融的气味牵引着山狸朝前走的。仅七八步远,它欣喜地看到了一盘绒绒的草窝儿,那是非常规则也非常讲究的圆形草窝,窝儿是用山地上常见的修长而绵软的狗尾草儿围起来的,其实是山鸽儿用它巧巧的小嘴儿一点点衔来并且嘴与小爪子并用一点点编织起来的。底盘是寸把厚的草叶儿,窝边儿是长长的草茎的围扎,草窝上面,是可以遮人耳目的高高的茂密的荒草。在这样舒适温暖的草窝里,山鸽可以度过一个个漫长的夜晚,也可以一窝儿一窝儿的生蛋,然后在春暖花开的季节里,开始孵化它们的小山鸽。
狡诈而凶残的山狸并没指望能捕获到一只或两只山鸽,山鸽是有双翅的呀,风闻到动静便会惊吓着展翅飞去,任它奸诈的山狸也无可奈何。幼小待哺的小鸽却不会飞翔,它们一窝儿往往五六只或七八只,盘在圆圆的草窝里,七八只小小脑袋高高地伸着,傻傻的,不辨敌友的样子,即使是山狸这样的克星来了,它们也会伸出毛发不全的小脑袋,张开一张张小嘴儿唧唧地叫,期望着母鸽给它们喂食儿。这自然会让山狸大喜过望的,它会残忍地一气吃掉这些稚嫩的雏鸽儿,满意而归的。今天山狸看到的草窝里并非它期待的雏鸽,也并不是令它失望的空空如也,出现在它面前的是一窝儿白格生生的山鸽蛋。从颜色上判断,不是山鸽刚产下的,刚产下的山鸽蛋带着雪样的生白,而眼前的蛋白中已经泛了些许的杏黄色,这证明是山鸽正孵化中的蛋了,这种蛋显然要比刚产下的生蛋好吃,生蛋就是蛋白和蛋黄,别无它物,孵化中的蛋里已有了山鸽的雏形,最起码也有了浓浓的血丝,那可是山狸最喜闻也最喜吃的蛋汁哪!
喜悦使山狸一时间忘乎所以,本能却又使它下意识地朝四下里作一窥视,四周一片静寂,雾霭在缓缓褪却,山坡上下,渐显出少有的清朗明净。
在证实四周确无危险的时候,山狸便有了几分从容,它的后腿托伏着身子,尾巴与屁股着地,整个身躯人一样地盘坐起来,两只前爪灵巧得如同人的两只手一样,先是轻轻地抓起一颗山鸽蛋,还要在空中耀一下,晃一下,似乎在观察着蛋中的内容,然后放在鼻间深长地一嗅,为它下一步的吮饮作一个充分的铺垫。这时刻它用一颗尖尖的门牙戳破蛋皮,唇与舌就紧紧地贴了上去用力一吮,吱——地一声,带着浓浓的血汁与蛋汁的所有内容统统被吸入山狸的口中了……
在乡人的传说中,红狐狸是山怪是山精,是狐仙,是普通的山狸在千百年之后修炼而成的,仅看它此时吮食山鸽蛋的架式和状态,那纯粹是一只山怪的作为了。
老鹰大翔早把这一切拾进了眼中。大翔不晓故里乡人的古老而神秘的传说,不管它是不是什么山精山怪,大翔但知道它今天捕猎的最佳时机已到了,它今天的捕猎异于往昔,往昔捕猎的仅仅是一些山鼬地鼠野兔草蛇而已,它今天对付的却是一只更高大更狡猾的家伙,对山狸的挑战也是对大翔自己的挑战,它要抓住这非常难得的机会。
山狸刚刚吮蛋的时候,大翔并不急于俯冲而下,它要等山狸吮过三四颗之后才行动。山鸽蛋浓郁的腥香强烈地刺激了山狸的食欲,三四颗之后,它就全神贯注地投入到吮食的快感中去了……这似乎是一个心理因素,但大翔以它四十春秋的丰富捕猎经验,深深谙悉了这一切,谙练了这一套捕获程序。
俯冲的时机终于到了。
为了减轻空中的摩擦,大翔收敛一下双翅,半开着冲下来,可是,它忽然觉得双翅的灵敏度异于往日,它们不能随心所欲地收拢,也不可以由着性子地张开,在一张一翕一合一拢的过程中,双翅似乎迟滞了许多。
怎么回事?!
起初,大翔以为是空中的湿气浸洇双翅,弄湿了双翅上丰厚的羽毛儿,这才妨碍了它飞翔与冲击的速度,但是,抖一抖双翅,每一片羽毛都是极干燥极清爽的,这是大翔的直觉。何况,多日无雨,空中与地上都一片干爽,低矮游移的晨雾岂能弄湿它的翅羽?在否定了前者的时候,后一个大翔极不情愿想到的原因,在刹那间占据了它的心——难道,是翅膀变得沉重起来了,是经年累月里羽毛过于丰厚并且老化了?这是飞翔变得十分吃力的直接原因么?
老鹰大翔深吃一惊,也惧怕了一阵,但它此时不能过多纠缠这个过于沉重的命题,空中呼呼的劲风把这个刚刚冒出的想法瞬间就刮得了无踪影。它得奋力朝下冲刺,并且不能扇动双翅,以免让山坡草丛里陶醉中的狐狸察觉受惊,仓皇逃窜。
尽管身躯不再如以往那般轻盈,尽管沉重的双翅显得滞涩而笨拙,大翔还是憋足劲儿冲刺下来,冲刺下来——在离山坡两丈高的时候,机敏而狡猾的山狸还是感到了某种异样,它即刻停止了吮吸,竖起双耳细辨,瞪圆两目窥视,灵敏的听觉使它在一个激灵后知道了来自空中的恐怖,与意念同步的是它的四蹄,恐惧使它们撒开来夺路而逃。
大翔早料知这是很自然的套路,在冲刺下来的时候,身躯与空中的摩擦不可不发出生硬的声响来,再则,还有阳光掠下它巨大而飘动的影子,也不可能不晃悠山狸的视角。逃路就对了,不跑反而反常,这迫使大翔借助惯性追逐它,并且再朝山坡地面接近。
山狸不愧为精怪,它的轻捷与机敏让人匪夷所思,尽管身躯比野兔高大,它的快速却是野兔们难以比拟的,它如一道火红的电光,在山峁草坡上倏然划过,春日山坡上,在青草与黄土之上便有了滚动的别样色彩。大翔也惊讶这山狸的快疾,惊讶中便又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吃力和双翅的力不从心,好在山顶上此时的风是顺风,顺风以它独具的力量在摧涌它的双翅和身躯,它眼看就追上了那道红色的闪电——
追上了。大翔的脑袋已和山狸的尾巴平行了,这时候要下压,再下压,在下压中探出两条腿来,伸张开坚硬的爪来,猛用力,只需一个海底捞月,它便会把逃亡中的山狸凌空捞起来,它的两只奋战了四十年的硬爪会牢牢地钳制住那一团儿红色的躯体,尖锐的指甲似钢刀一样嵌进红毛之下的皮肉里,身躯腾空而起的同时,大翔的铁色长啄会重重地击打山狸的狡猾的脑袋,无论山狸如何地挣扎,脱离山坡升至空中的山狸同野兔一样,在极度惊吓与无奈中只会变成一团儿尚有生命的活肉……
老鹰大翔是非常自信它的坚硬而锋利的双爪的,它从没想到似钢如铁又灵活自如的双爪也有老化的一天,而这一天就这样真实而无情地来临了,居然会在这样一个万物萌生的春天里,会在这个千钧一发马上要捕猎到一只山精野怪一样红色狐狸的关键当口——
大翔探下去狠劲抓捏并且奋力捞捕的时候,万万没料到自己的双爪居然一点也不灵活了,很僵硬,很机械,该抓捏和挤压捕捞呢,双爪却直直地去击打山狸了,不会朝里勾朝回兜了,这是从没出现过的事情啊,这也是不可思议的行为啊,怎能勾不回来呢?
事实就是这样,僵硬双爪如几根坚硬而固板的铁条,直向山狸击打而去,巨大的惯性和猛烈的力量,把山狸击打得翻了好几个斤斗,这家伙太灵巧了,像杂耍艺人在草坡里猛翻了几个滚儿一样,待它重新爬起来,居然朝着相反的方向逃去。这让大翔万没料到,也让大翔非常被动,它得收敛住飞翔与冲刺的双翅,然后尽可能快地偏转脑袋,在空中划一个极不规则的圆弧,才可能转过身来,重抖起精气神儿,再朝这个方向追去……待大翔完成这一套动作,展翅重追时,受到猛烈惊吓早已幡然省悟的山狸,像一支燃烧着的箭,射向荒山坡的遥远处……
大翔看到的仅是一袭神秘的火红和此时空中被山风吹扬起来的一团儿红色的狸毛儿,那是大翔的双爪方才击打山狸腰腹的唯一收获。
懊恼,无奈,自责,不甘……
种种情绪像此时激烈起来的山风一样,把老鹰大翔裹挟起来。它颓丧而落魄地就地落在一处山垅上,山垅上,便伫立着一截黑褐色的雕像。
平时,大翔也常常如此这般地静静站立,无论山阳之下,无论山风之中,它静默着,一双尖锐的眼睛却遥视着前方,前方,是故里一带起伏不平的山丘,是一簇簇苍黄却又苍茫的村落,是田畴里蠕动着的乡人和一缕缕乳白色朝空里扭动的炊烟……大翔的目光往往是平和的,平和里蕴含着无限的朝气和显而易见的喜悦,那可是饱含希望和生机的目光。
此时,大翔的目光是困惑和迷惘的,是痛苦和失意的,光线散淡得无法收拢起来,内容空洞得没有些许实际意义。它绝对不愿意证实那个可怕时期的到来,可它又不能不面对现实,它把方才捕猎失败的细节一点一点地回想一遍,实在找不出哪一处有重大失误,哪一道环节出现了明显的偏差。没有,一点都没有,要说有偏差的话,那就是在最最关键时刻,在全力以赴进行捕捞的当儿,它下探的双爪未能有力地合拢与挤压,未能猛烈地擒拿与捕逮,是它的脑神经指挥不动两爪了,还是两爪确实已力不从心的老化了?大翔下意识地挪动一下双爪,硕大修长的身躯因双爪的挪动而引起了连带性的抖动。
还不至于吧——
一向自信得有些自负的大翔这样侥幸地想过,故意绕开了一个严峻得几近残酷的现实。它还想让以后的几次实实在在的捕猎活动去证实那一切。
故里短暂的春天就这样在有几分迷惑几分侥幸和忐忑不安中过去了。
榛树上漂亮的花朵被一场暴风雨席卷得凋零与飘落了,一树的倒卵形叶子却饱满而脆亮起来,在叶片中间,结出了一串又一串球形坚果,绿绿的,青青的,替代了春日的黄褐色花朵。
老鹰大翔留意到了这种替代的过程,但它却没有认真地去琢磨去寻思,它依然故我地飞翔在山野间,偶尔去捕猎三五只笨掘的黄鼬或一两只幼小的野兔。
夏日的太岳山是热燥热燥的,燥热达到了极致就变成了酷暑,连在隐秘的窝洞里避暑的蛇蝎也闷得发慌,不如索性溜出土窝到外面透透气。
一条两米余长小娃儿胳膊粗细的草绿色毒蛇,进入了大翔的视野,较之以往它爬行的要缓慢许多,酷暑使这类爬行的冷血动物的身子也燥热难受起来。
大翔有一段时日未能捕获到巨型猎物了,尽管在它栖居的那棵高大榛树的四周也同样栖居着其它身躯较大的鸟类,但大翔绝不伤害它的邻居。鹰鹘们虽说凶狠勇猛,对栖居在它们近旁的飞禽们决不伤害一根羽毛,这是它们的处事规范和行为准则。在它们的近旁栖居,是把它们视为依靠和保护神的,是充分信任和尊重的一种行为与情感的流露,老鹰们即使在饥饿难挨的时候,也不会朝身边的鸟雀下口。老鹰大翔不仅如此,它对任何一只飞禽都未曾捕猎过,无论它们栖居在远处或近处,无论身躯的大与小,大翔视它们为同类,比自己要弱小许多的同类,它就尽可能友好地对待它们,而把警惕的目光盯视在地面上,盯视地面上那些行为诡奸、态度暧昧的动物身上。
今天大翔早早窥视到了一条巨大的暗绿色的草蛇,据它多年经验判断,方知那是一条毒蛇,毒蛇虽毒,但它的肉却异常鲜美,吃惯了野兔田鼠之类的大翔,在它即将面临那样一个非常时期时,它实在渴望换换口味了。
那条暗绿色草蛇从草丛里游离出来,居然爬行在一片比较光洁的地垅上了,地垅上无草无树无灌木,没有这些东西的遮挡,山风会毫无阻挡地吹在这里,这条蛇要在这儿好好地透透闷气了。
草蛇爬行得又缓慢了几许。
这是一个绝好时机。
老鹰大翔瞅准了这一机会,在空中一个翻飞俯冲下来,它还是感到了浑身羽毛的厚重从而影响了冲刺的力度,这并没减弱它老迈的雄心。这时候地面上各样山树和灌木上的知了们正合唱得起劲,吱吱哇哇的鸣叫自然使大翔接近地面所生发的声音不明显了,那条长蛇居然未曾察觉。
大翔心里一喜,料知今天会有一个特大收获。它现在最需要的是,把全身力量运作在它的长喙上,然后稳、准、狠地在长蛇的三角形小脑袋上凶狠一喙,凌空而起,双爪有力地擒住长蛇腰身,草蛇量它有麻缠的本领,也施展不得,只能乖乖在大翔的口爪之中了……
就在大翔双翅滑动接近地垅时,地垅上游走的草蛇居然没有发觉危险的来临,它依然缓慢地爬动着,偶尔吐一下红红的蛇信子。大翔已快贴近地面了,在极短的一刹那,它盯准了蛇头,就着巨大的惯性,伸出长喙奋力去喙——
要在以往,这带有千钩之力的一喙,会把蛇头击晕,尖锐的喙尖会刺透小小蛇头的,草蛇在这一瞬间便失去了反抗意识,因为它的喷射毒汁的蛇信和带毒的肉牙已全然不起作用了,只有长长的身躯还在下意识里甩打和缠绕,那只是徒劳无益的,老鹰大翔有力的双爪会紧紧地钳住草蛇蠕动的身躯的。
可是,今天就怪了,就大大出乎老鹰大翔的意料之外了,它奋力击下去的长喙居然没有刺中草蛇的脑袋,却把它脑袋下方的腰腹部用力划拉了一下,这让猝不及防的草蛇受到了巨大的恐吓,迅速翻仰过脑袋,草绳一样反弹起上半身,吐出可怕的蛇信子朝袭击者探击而去。草蛇的下身紧紧地盘起来,盘成一个坚固的底座,用这个底座作为基础,上半身就像一截伸缩自如的弹簧,它先是回缩着,回缩着,在一点点积蓄着力量,也在观望对方和审视时机,一旦看准了目标,便倏然将脑袋与毒信子探出去,击出去,使对方防不胜防。
老鹰大翔深吃一惊,也陷入疑团:为何自己剪刀一样锋利的大喙就没有喙中蛇头呢?
是的,草蛇的腰腹那儿已被大翔重重的一划拉,划出了破伤,但那远不足以致命啊!是由于用力过猛而失去了准确,还是在喙去的一瞬间草蛇在下意识里的移动?大翔此时还顾不上寻找失误的原因。它其实是在躲避草蛇一次次突然而猛烈的袭击,因为不甘心,大翔才在草蛇上空徘徊游移,再寻机去捕去捉去喙。但是,此时大翔与其说是进攻倒不如说是在一次又一次的防护,它的进攻已明显不带优势,它分别朝草蛇猛喙了三次,每一次都因为它长喙的又长又弯而击不到草蛇的要害,它的击打与进攻就变得无力而失效。相反,此时的草蛇由起先的被动防御变为主动进攻了,它可能看出了对手的弱点和力不从心吧,毒信子一次次舔到大翔的脖颈处,好在那里有丰厚的羽毛,还没触及到皮肉上,不然,大翔真要成为草蛇的猎物了。
一连几喙的失利,迫使大翔不敢再纠缠下去了,因为它的双爪已不大能派上用场了,即使双爪攫住了蛇身,它弯曲的长喙也无法将蛇头击晕喙烂,在空中它反而会被毒蛇咬住中毒而亡的……
大翔不敢再搏斗下去了,它怕出现不测,再次抖一下双翅,它飞离了山坡坡垅,朝着天空的苍茫里飞去了。
大翔的双翅好沉重;
大翔的双爪好疲软;
大翔的长喙好无力;
它在高远的空里毫无目的地飞着,飞得盲目而散淡。
高空里也毫无例外地炎热,大翔的心里此时却冰凉万分。今天,它终于完全证实了那个它在此之前还不愿面对的冷酷现实——它的的确确飞到了一个老鹰的大限阶段,换一句话说,它已经到了鹰隼的生命亚暮年。所谓亚暮年,那就还有甲暮年,甲暮年是真正的生命的尽头,而亚暮年还有一半儿的生命延续的机会,也就是说,此时的大翔将生的可能还掌握在自己的身上,那就要看自己如何去面对。要么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惧怕痛苦,不甘而无奈地乖乖地去拥抱死神,要么去勇敢地面对现实,在生命的亚暮年期,作出困难而重要的决定,更新自我,痛苦嬗变,走出生命的泥淖,步入生命的中期。
故里的乡人并不十分清楚,老鹰是太岳山一带寿命最长的巨鸟儿,鹰隼的年龄完全可以延长到七十岁左右。可是,乡人根本不知道,要活那么长的岁月,它在生命的中期必须做出严峻甚至是严酷的决择——这就是,在它四十岁的时候,它的双爪开始老化,这种老化是逐渐演变的,从三十五岁以后,双爪就慢慢开始蜕变,只是老鹰对这种变化毫无知觉,以至到四十岁的时候双爪发展到僵硬无力,不像年轻时那样伸缩自如了,这样的双爪已经无法有效地抓获猎物,导致一次次捕猎的失败;四十岁老鹰的长喙已长得又长又弯,尖尖的长勾几乎触碰到它的胸膛上,这使每次的喙食都困难万分,它必须高高地仰起脑袋,才能使弯曲的长喙勾到猎物。但是,这严重影响了它叨喙的力度,显得无力而疲软,这种力不从心常常使猎物在它的嘴下脱逃,让它的一番捕猎无功而返;四十岁鹰隼的双翅已变得十分沉重,长长短短的羽毛遍布于双翅和身躯,羽毛的厚重和密集,严重障碍着它的飞行,空中的它一旦要追赶猎物下滑或上扬都吃力万分而力不能逮。面对地面上从它眼前死里逃生的猎物,老鹰只能无奈地惆怅和失落……
多数的鹰隼在这个年龄段都无可奈何地选择死亡,那是一个等待死亡的沉寂而漠然的时段,它们事先选择一处人迹罕至的荒僻角落,或悬崖一隅,或遥远山顶的大石缝隙中,双翅紧夹,双目紧闭,滴水不沾,点食不进,静寂而落没地走向黑色的死亡……
也有少数鹰隼,在痛苦的沉思和充分的思想准备之后,勇敢地去迎接严酷的生命挑战,它们决计经历这个万分痛苦的更新过程,争取一生中唯一的再生之遇。那就是,它们同样要努力地飞往荒远的山顶,在某一处较为理想的悬崖的石隙中筑造巢窝,当然,事先要准备下适量的食物,如些许野果,些许谷物,然后停留在这里达五个月之久,不能离巢不得飞翔。在这段炼狱般的日子里,鹰隼得经历难以想象和难以忍受的折磨与痛苦,它们首先得用它长而弯曲的喙不停地击打岩石,一直到完全脱落,随后便静静地等待着新的喙长出来;新喙在期待中终于长出来了,它坚挺有力,老鹰用这只新锐茁壮的喙把老化了的双爪上的陈旧指甲一根一根地拔出来;当新指甲长出之后,用新指甲把浑身上下的羽毛一根根一片片的拔掉……五个月,漫长而撕心般痛楚的五个月后,新崭崭的羽毛长出来了,一个焕然一新的老鹰形象飞出了悬崖石巢,又开始在浩瀚无垠的太空飞翔,精神抖擞地重新飞越它剩余的三十年的生命旅程……
故里乡人不会知晓老鹰的这么一个生命轮回,故里上空飞翔着的大翔深知这唯一机遇的不易和痛苦。早在二年前,与它同巢共居了三十多年的雌鹰也提前面临了生命中的这个可怕阶段,雌鹰企图战胜老化,争取再生机遇。但是,大翔的雌鹰属于性情柔弱的那种,在山中的岩石缝隙里,在脱胎换骨的第一轮苦斗中,它终没能经受住“脱喙”的难忍痛楚,当喙壳裂开鲜血流出的时候,它疼痛得晕了过去,一天一夜,等苏醒过来后,那种剧烈的痛依然延续着,它再无勇气把破裂涌血的喙壳朝对面坚硬冰冷的岩石撞去,在巨大的痛楚面前,它退缩了,它的心理底线一旦崩溃,就只有绝望地等待着死神的到来,尽管大翔守候在它的身边,用它们之间独特的交流方式鼓励它,也无济于事,雌鹰就那么不甘而无奈地闭合了双眼,让黑色的死神围包了它……
那时候老鹰大翔心如刀绞,又无能为力,它真切地感受到了死神的恐怖和欲战胜这种恐怖所需要的超乎寻常的勇气和毅力,那是在剧痛和血光中蹦溅出的匪夷所思的生命柔韧,它首先是心理和死神的交量,其次才是心理和肉体的交量,那是一个多么难涩多么难挨的过程!
如今,老鹰大翔就要真切而严酷的走进这个过程里,面对灵与肉的锻打,经历生与死的拷问。
老鹰大翔把那个时辰选在这一年的秋季里。
秋末一个月,冬天三个月,早春一个月,这正是漫长的一百五十天,五个月一过去,真正温暖的春天就来临了,它的生命便会在崭新的春季里获得新生。
这一年的秋天老鹰大翔是在惆怅与思索中度过的,它会长久地站在人迹罕至的荒山秃峁的某一处,久久地,鸟瞰着苍苍茫茫的村落,遥视着苍天与大地奥妙的接吻线。那时候常常是一簇簇村落中朝天空扭动上去的缕缕炊烟幻化成乳白的云朵,渐渐与飘移的山岚融化成一片山野独特的朦胧。在这片充盈着某种诗意的混沌里,荡漾着飞鸟和鸡鸭的鸣啼,飞动着骡马和耕牛的嘶吼,更多的是氤氲着这片土地上人们生活的各种琐碎之声。这诸多的生活交响一次次撞击着大翔的那一颗四十岁的雄鹰之心,使它在涩巴与生硬之中派生出深切留恋的缕缕情愫,凡俗而充满魅力的生活在一点点呼唤着它,滋润着它,也殷切地挽留着它,去迎接这次血与火的挑战,去最大努力地争取这唯一的生命机遇。
对这片天空这片山峁和这片故里的深爱,使大翔坚定了它的信念,它反而轻松了,两只鹰眼里的阴翳和忧伤被山野的秋风刮得一干而净,秋雨也把两只眸子洗涮得明晰如初。这样,大翔便在较为闲适的初秋季节等待着暮秋的到来。
这是一段自我调节之后心绪平静的日子,老鹰大翔由原来的喜动渐变得爱静了,在高大榛树的粗壮枝条上,就那么一个固定的姿式,站着,倾听其它树上的鸟雀在欢快地鸣唱,倾听大树的枝叶间那微妙的却能激越心扉的声响。大翔的进食也变得非常地节制了,两三天,抑或四五天,也就捕食一只小小的田鼠,它在培养自己的挨饿能力,为那个即将到来的日子作着能想到的准备,等到天气渐凉的时候,它还得捕猎几只野兔,为它不能飞翔不能出猎的日子储备一些仅可以维持生命的食物……这一切,都在老鹰大翔的较为周密的筹划中。
故里的庄禾被乡人们一点一点地收获回去,火红的高粱穗子扦了,金黄的玉茭棒子掰了,谷子呀绿豆呀分别被收割过,一捆一捆地扛到了大大小小的乡场上,三日五日地晒阳,只有二茬或三茬子棉花还白煞煞地开在地里,点缀着日渐开阔和空旷的乡野。
地上的田鼠和野兔们也忙忙碌碌地跑窜,抓住这个收割过后的日子拼命地为窝里搬拉越冬的吃食;天空中的斑鸠乌鸦和其它山雀们也飞翔得有了几分苍凉,叫声凄凄的,兆示着一个冷季的即将到来。
暮秋了。
老鹰大翔清楚,那个阶段在沉静中却焦急地等待着自己,那些个日子已经迫在眉睫了。
是一个未曾料到的事件把这个筹划推迟了些许日子,这个事件在老鹰大翔的这一生命痛苦的更新过程中,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使得这个充满了苦楚和熬煎的冷酷阶段布满了体贴温馨和心灵深处的关爱。
暮秋的清晨,日头早已弹出了山峁,山野间弥漫着清凉的雾岚,偶尔几只蝈蝈在幸存菜叶儿的包裹下发出一阵低缓无力也无可奈何的鸣叫,太岳山的沟沟峁峁罩在第一场霜冻即将来临的凄清中。
老鹰大翔今儿的出动是它在这个季节里的最后一次飞翔,它是企图再猎获一二只田鼠或野兔什么的,其实大翔是想再深情地鸟瞰双翅下的这片美丽可爱的土地,这片它再熟悉不过的山川田野,这片田野上的每一片树林和每一洼山溪……因为,将有漫长的五个月的时间,它不会再光顾这里,不会在冬日祥和的日头下飞翅,不会在飘有白蝴蝶一样的雪片中领略搏击溯风的快感。大翔 平和而留连地飞翔着,与它双翅之下的一切作一个暂时的告别。
啥?忽然,大翔看见了一个颇为蹊跷的东西。
千米之下一大片棉田的一角里,横躺着一条灰乎乎的东西,细看,似乎有双翅,只是双翅一只垫在身下,另一只零散地搭拉在地上,沾着泥土和其它脏物。
难道,难道会是一只自己的同类么?
老鹰大翔狐疑着,同时也惊异着。几年时间了,在这片天空上,就飞翔着大翔一只老鹰,形只影单地,孤独落没地,它已经习惯了。早年间的同类们,或朝太岳山的更深处迁徙而去了,或无勇气面对生命的痛苦更新,无奈地告别了这片湛蓝的天空,也有的因误食了有毒的死动物而死于非命了。总之,这片高远而空旷的天空成了大翔的天空,成了一只老鹰的天空,在大翔孤寂的心域里,曾无数次渴盼同类的加入,渴望与同类共享这片天空的辽阔和苍茫,清新与瓦蓝。但是,同类的影子迟迟没有显现,倒是有其它身躯小巧的鸟类们在它的围边飞翔与呢喃。大翔从不伤害这些很弱势的鸟雀们,可也从不与它们为伍,要么在空中高高地盘旋,要么很孤傲地站立在冰冷岩石或苍劲的古松上,遥视苍穹,分享孤独。对于这一切,大翔早习以为常了。
在这暮秋时节清冷的早晨,它倏然间发现了一个大鹰模样的鸟类,一种感觉告诉它,目击到的东西就是自己的同类,是一只不知何故而横陈于地上的老鹰。
惊讶与好奇驱使着它,尽量快疾地直落下来,落在那片悬吊着紫青色的棉桃,也摇曳着一朵朵雪白棉花的山坡地里。
棉地的角落里,果然躺着一只老鹰。它的身躯要比大翔短小许多,能看出它的年龄也比大翔年轻许多,尽管此刻的它羽毛上沾满了土污,脑袋上与嘴喙上也沾满了棉花地里才有的枯叶儿的碎片儿,但大翔能看出,它的翅羽光洁亮丽,只有二十岁左右的大鹰,才会有这样光泽的羽毛,它又是一只雌性老鹰,从它较为俏丽的双爪上,从它光滑泛亮的长喙上,大翔看出它是一只年轻又漂亮的雌鹰。
它是怎样躺在这里的?难道遭遇了不测,毙命于这里么?!
大翔轻轻落在它的身边,有几分焦急也有几分小心地细看着这只受难的雌鹰。
雌鹰的喙尖上,似乎有白色泡沫干后的残迹;
雌鹰的胸脯上,似乎有脉搏在微弱地跳动,使得羽毛在不经意间有些微颤动。
它还活着!
这是老鹰大翔的直觉,也是它尚存的敏感,它意识到这只雌鹰可能误食了有毒的东西,从而导致了生命的垂危,救活它,尽最大能力地救活它。
大翔伸出它虽说僵硬但仍有残力的双爪,将雌鹰抱了起来飞离了那片棉花地。
飞往哪里呢?
在它尚存犹豫和迟疑的时候,它的双翅却扇动着,身躯则朝了它再熟悉不过的那一泓山泉处飞去……
老鹰大翔有过误食毒物的遭遇,那是前七、八年前的事了,事情居然也发生在一片棉花地里,不过,时间不是秋季,是一个炎热的夏日。
那会儿的大翔心盛气傲,仗了一身的气力和敏捷的身手,每捕必获。
它那天发现了一只野兔,野兔起先是在棉花地一边的白菜地里偷吃菜叶儿的,吃了片刻,野兔如同着了魔,窜着跳着,跑进了棉花地,它跑得盲目而步点紊乱,这让高空中的大翔颇有些好奇。大翔根本不会知道,这只野兔中了毒,它在吃白菜叶的时候,菜叶菜蕊残留的农药反应如一把刀子割绞着野兔的心,空前绝后的痛苦与难受使野兔儿在棉田里疯狂地奔突跳窜。大翔没象往常那样飞离了山地,到一个极安静去处或极清静的岩石一角去慢慢食用,早已饥饿了的大翔,就地将野兔撕裂开来,吃了个一干二净,连兔子的五脏心肺……不一刻,农药的毒劲间接地攻上心来,致使大翔难受得欲死欲活。大翔清楚自己中毒了,它怕晕过去,一旦晕迷过去,还能醒来醒不来就不一定了,它忍着剧烈的恶心和难以忍受的痛楚挣扎着飞起来,它的飞翔忽高忽低,忽左忽右,有时简直失去了方向感,脑袋直朝下栽去……大翔还是以巨大的毅力控制住了自己,使它的飞翔不止于因盲目而撞击了山崖和高大的乔木,它的意念操纵着双翅,迫使自己朝着山腰一侧的那一泓山泉飞去。那是一泓清凉明净的山泉,是它的,当然也是太岳山深处飞禽与百兽的生命之泉。
夏日里,在那些最炎热的日子里,鸟雀们会因了过于燥热在飞翔中会忽然间扑楞着翅膀一头栽到了山坡里,永远停止了飞翔。更多的山鸟们会把山泉作为自己的生命栖息地,它们疲惫了,它们劳累了,或者过于炎热不便于飞翔了,它们就会自然而然地选择了这里,在这宜心爽神的清凉里,它们饮用这富有灵性和生命活力的山泉水,洗心革面,抖擞精神,然后清爽愉悦地重新飞上天空……
大翔也不例外地把这里作为它的栖息地,当它的生命遭遇了不测或受到这意外的伤害的时候,清澈的山泉似乎在幽幽神秘中向它召唤,洗去它的病痛,医治它的创伤……老鹰大翔以超乎寻常的毅力歪歪扭扭高高低低地飞到了山泉边,它无力地将长喙探伸到岩石边的清水里,它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一个劲地喝水,不管渴与不渴,一直喝到它的肚腹鼓胀起来,它仍在不停歇地固执地喝,喝……
接下来,老鹰大翔开始了哗哗啦啦的倾吐,倾吐得翻肠倒肚,倾吐得天昏地暗,它把吃进肚里的花花绿绿白白黑黑的东西一股脑儿全然翻倒出来,同时,它的下体也排泻出一滩又一滩紫红色的稠稠稀稀的东西……等到它倾吐与排泻完毕的时候,恶心与难受早已离它而去,它的腹腔与躯体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洞与清爽,虽说暂时全身无力,但一种脱胎换骨的轻松感弥漫了它的全身,它知道,很快,它又可以翱翔于可爱的天空了……
现在,老鹰大翔搂着中毒而昏迷的陌生的小雌鹰就是朝着山腰一侧的山泉飞去的。早有中毒而后又自我排毒经验的大翔是在尽最后的一点心意,那就是对这只同类的恻隐之心。它知道,雌鹰误食毒物已有很长时辰了,它的昏迷不醒就是佐证/大翔要在山泉边给它一点一点地灌水,用自己的弯曲的喙给雌鹰的喙里灌进去,无论如何,大翔得履行这凡俗的也是神圣的义务。
权且把小雌鹰叫作小飞吧,它年轻,漂亮,身躯柔韧而娇美,正好与老鹰大翔的修长与苍劲形成鲜明的对比,谁也弄不清小飞是谁,小飞从哪里来,要飞往哪里去。
雌鹰小飞此次是在作一次巢窝迁徙的长途飞越,苍苍茫茫的太岳大山只是它飞越途中的一个小小的栖息地。看到这里山岳峥嵘,泉水清洌,它便决计要作两三日的短暂逗留,作为长途飞翔中的小小调整和休息。可是,小飞却栽在一只鼬子身上了,这是它万万没有料到的。
这是一只极丑陋的田鼬,肥胖,身上的灰毛有一片没一片的,它钻到刚刚播种的麦田里,贪婪凶狠地一口气吃下了无数颗麦粒。这家伙偷吃时先是把尖嘴探进松软的土里,待到嘴勾着了麦粒后就把整个身子也潜进土里了,它对地下的食物有一种先天的敏感,并不用眼睛,它潜在土中的眼睛是派不上用场的,它便紧闭了一对小小贼眼,完全靠了嗅觉去探寻食物。这家伙已经摸到了规律,知道下种到地里的麦粒是一行一行的,只要吃到一粒,那嘴边和前面就有无数粒在等它去偷食,它便蠕动着尖尖的脑袋和尖尖的嘴巴,忙而畏缩地逐一偷吃……
田鼬并弄不清这些麦粒在播种前是伴了农药的,入土之后又不得挥发,毒性便持续到它发芽为止。田鼬有些疯狂地贪吃了一气,觉得小肚子已被麦粒充满,便探出土层,回到了田埂上。这时候它忽然觉得肚子绞痛,腹腔中像有一把刀子在左右挥动,砍得它疼痛难忍又不知所措,它只想快些跑回到自己的小土洞窝里,而要跑到窝穴必须经过一片棉花田。那时候,暮秋的棉树们顶着一层桔红色的夕阳晚照,也顶着一朵又一朵第三茬白花花盛放的棉絮,棉絮的洁白和田鼬的灰黄在傍晚的红亮里形成了一种映照,这使得在空中飞翔的雌鹰小飞一眼就盯住了奔逃着的猎物。小飞的身姿因了年轻而显出了敏捷矫健,一个翻飞一个下冲,再轻巧地探爪捕捞,那只倒霉的鼬子便成了小飞的爪下猎物。小飞就地在棉田田垅上啄食了这只鼬子,一只鼬子在身躯修长的小飞面前显得渺小无比,有些饥饿的小飞三下五除二便吃掉了它。小飞的吞吃是完全彻底不遗余力的,以至于吃完之后它还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这种感觉是极短暂的,之后雌鹰小飞的脑袋晕旋了一下,又晕旋了一下,疼痛就在腹腔里渐渐弥漫开来,起先是那种莫名其妙的感觉,钻心的痛,绞心的痛,而脑袋,也在这种疼痛里晕旋起来,不能自控起来……雌鹰小飞不知所措,它用翅膀扑腾了一阵,它觉得浑身无力,它的意念仿佛游历于浩渺的天空和不可知的大地。它,昏死过去了……
整整一夜,整整一个冷峻的秋夜,雌鹰小飞就在这片棉田里失去了知觉,一串串白色的泡沫,就溢在它长长的嘴喙上……
在老鹰大翔的意料里,雌鹰小飞是误食了有毒食物而中毒的,看它的表象与自己前几年的那次毫无二致,大翔 仅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快快飞到山泉边,救活这只年轻的雌鹰。
山泉一如既往地宁静,尤其是秋日的山泉,它的静谧更多了几分季节的深沉。坦坦荡荡的水面上,风平浪静,有的仅仅是几圈儿秋风拂掠下的涟漪。
那时候晨阳已高高地升起,一抹只有秋阳才有的迷人的桔红涂抹在山泉边的大翔身上,大翔有了一种拯救同类的崇高感和使命感。它没有半点犹豫和迟疑,它先是用长而弯的喙吸满泉水,然后用双爪掰开小飞的喙,一点一点一滴一滴给它输进去,灌进去。雌鹰小飞的喙是被动接收的那种,吸收一半的同时又要吐出一半儿,大翔没有气馁,极有耐心地一点一滴喂它,像一个父亲在照料生病的女儿一样,直到把小飞的腹腔灌得滚瓜溜圆。
许久了,雌鹰小飞鼓胀胀的肚腹终于蠕动了一下,又抖动了一下,那只年轻的尚未弯曲的喙微微张开来,便有一股难闻的液体倏然间喷射出来,喷射在山泉一边的岩石上,接着又哗哗啦啦倾泻而出,花花绿绿,无所不有……老鹰大翔用双爪摁着雌鹰小飞的腹部,一下一下,张弛有致,直到小飞的下体也排出一大滩浓浓稠稠的东西……
小飞有救了——
大翔欣喜地想。小飞的上吐下泻就是生命有望的信息,大翔尽可能多地给它灌水,让它彻底地将毒物排泻一清,随后,大翔将浑身乏力的小飞搂抱起来,直飞到它深山更深处的悬崖石窝里。
雌鹰小飞在昏迷了三天三夜后终于苏醒过来,其实在山泉灌水之后它就处于半清醒半昏迷状态,老鹰大翔的救命之恩和悉心照料小飞自然心知肚明,只是由于浑身无力而无法表达它的感激之情。年轻就意味着生命的活力和激情,一周之后,雌鹰小飞便活跃如初,它要表达对大翔的救命之恩,它必须用鹰类的表达方式和肢体语言诉说它的一腔情意。
老鹰大翔毕竟是沉稳的,四十年漫长岁月的生命阅历使它像这个季节一样地成熟和老到了,它不会因为这么一个小小的挽救同类的举动而让对方有所回报,或者乘机占有雌鹰小飞,这太不像一个堂堂大鹰的作派,大翔绝对不会这样。大翔对小飞表明,它的身体已经康复了,去与留都在于它自己。如果远方没有一个栖息的窝巢,当然可以留在这里,在这个还算安逸和温暖的巢窝里度过即将到来的寒冬;如果远方有割舍不下的事情,有小飞的一窝老少,那么它尽可以爽快地飞去,太岳山和太岳山里的一段经历和这一个石隙窝巢,便可以成为它以后岁月里的一段遥远的回忆……
雌鹰小飞是精明而富于心智的那一类,在它身体恢复之后与大翔的短短几天接触里,敏锐的它便发觉了大翔所面临的生命更新期,这可是唯一一次生命的抉择,这个困难而严酷的时期不能顺利完成,那将万劫不复。知恩图报不仅仅是人类的为人准则,在鹰类也同样是它们的德性规范。在这种情形下小飞不可能一飞了之,它得留下来,陪伴着或者说帮助着大翔完成这一次生命的嬗变。
雌鹰小飞的决定让老鹰大翔感动不已,它不能犹豫也不可以再拖延了,这关乎到一只老鹰的勇气与果断以及在异性面前的自尊,大翔绝不能把内心的惧怯流露出来,让小飞有所察觉,它得表现得十分从容地开始这一痛苦无比的再生过程。当然,有小飞在身边,它的心域里多了几分踏实和别样的温情。
大翔从小飞的目光里读出了一个可爱异性的鼓励和鞭策,当然,小飞为大翔准备了必要的前序。它一次又一次地叼回了山坡上柔软的北芽草,铺在原本就有一层山草的石巢里,使得身下如同棉被一样暖和舒坦;另外,小飞还捕获到了一只野兔儿,两只田鼠和三只鼬子,在适当的时候,小飞会将它们的肉啄开来,一点一点地喂大翔。(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张辉)
小说编审:张 辉 微信号:zhanghui750525 诗歌编审:姚 哲 微信号:8913480散文编审:杨志强 微信号:yzq13734283479图文编审:姚普俊 微信号: yqwyzf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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