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不上腔

既无特定话题,也无设定议程,多数时候,热热闹闹群聚一起,却不具任何实质性交流,不过“今天天气哈哈哈”“又瘦了一圈”之类的寒暄。
若再深聊,话题自会引到别人的隐私上去,问婚姻,问孩子,问职务,问薪水。注意力分散时,多以八卦为转移谈资,或明星婚姻,或官员绯闻,事实与细节俱在,虽与己无涉,仍可随意添油加醋,放心评头论足。每个人都自觉有能力洞察他人心思,判断他人行为,沉闷乏味的生活,就此一线生机。占据私人信息区域者,除此无他,时下群体传播的生态,大致如此。
看问题的角度不同,结论自异,但有观点道出,如外星友人驾到,令气氛瞬间凝固。即便自己对世界一无所知,谈及人生意义便口吃,也不愿如是苟同。话不投机,情绪自不在一个频率,聊天持续不下去时才意识到,我们不过是一群熟悉了几十年的陌生人。人不可俗,不可不随俗,格调要高,且须融入社会,孤独地合群,此即不同凡俗之俗的世故。以随俗对抗不随俗,对抗的结果往往是趋同,惟有逃离,才能生殖隔离。这个社会的独善其身,需竭尽全力,做你自己所付出的承受,有时相当得大。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许多独处者,实则是话题场域里,搭不上腔的人。多义画面比歧义话语更煽情,旅游是多看少言的设计方式,山市晴岚、远浦帆归、平沙落雁、潇湘夜雨、烟寺晚钟、渔村夕照、江天暮雪、洞庭秋月,在跋山徒步、涉水泛舟的当间,因了外在感情结构的共通,各安其乐,无需与人搭腔。相看两不厌,除了自言自语,无人可述衷肠,多数画面无需解说词,或许沉默更接近画面的主旨。
人们以无聊的方式,排遣无聊的生活,用于驱逐无聊的手段,反增添了莫名的消极,这些手段惟一奏效者,便是阻止其变得清醒与理性。抽象的词汇,天然保持着一种语言上的距离感,太多人无法恰到好处地接近语言的表达对象,无法顺其流畅地以文化的感受与享受作为自然话题,只得靠月旦臧否来化解生活的单调与无聊。语言的差异,看似在语境在词汇,实则在观念在认知。
群聚时语言的苍白无力,使聊天失去生命力,久而久之,临时群体也不愿加入。即便有聊,或讲究城府,工于心计,或阿谀颂功,攻瑕索垢。如三岛由纪夫这样的作家,不从众,不趋时,不受惑,每有心解,放言著文:“我只想摆脱某种秩序,离开人群,拖着疲惫的两腿,走在荒凉的土地上。欲望在我心中,露出不悦的脊背,抱膝团伏而生。”此类否定式的叙事态度,有无奈,但不消极。
全民一致的时代过去后,难再共记之事;随人俯仰的话题失趣后,已无共忆之人。故事消失,因为听故事的人不再好奇,不再对故事心存谦恭,不再替别人的故事涟涟堕泪,因而故事在受众心理层面所具有的象征色彩,也不再清晰。而作为个体之人,不可能在任何时候都是故事的中心,不待细想,一切已然过往,身死书焚,终会被人遗忘。
极目天下无尽事,三缄其口;心知肚明不敢说,且听风吟。好在自媒体为不同观念的表述,提供了沟通框架与技术支持,找到了自我补光的理由,正如木心所言,“文学是一字一字地救出自己,书法是一笔一笔地救出自己”。知道想写什么,不知不该写什么,因自媒体也具原创性、公共性,也得接受他人有聊无聊的评头论足。世间哪有免费的提供,你觉得免费,是因为没有看懂隐匿的代价。
或许是一种语言的借用,一切新话题,皆老话题的改头换面,在不适宜的年纪,听到了许多年后才明白的道理。帆樯映远,山尤可观,一句有聊的话,言者无心,闻着有意,竟会终身受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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