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湖海书《说园》
陈馨
重说东京旧梦华的《梓室余墨》
1974年的冬天寒气袭人,父亲陈从周在这一年喜获“解放”。他穿上母亲新缝的背心,戴上那顶旧呢毡帽,踏着泥泞的薄冰,去看望八年不曾相见的、“直谅之交,最能道出其中甘苦”的王西野先生。他们相识于1954年,当时父亲每逢周末去苏南工专授课,以后多年,父亲风尘碌碌来往于苏沪,参与了拙政园、留园等的修缮工作。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王先生执教于同济大学附中,更是三天两头来我家与父亲赋诗作画,探讨造园艺术,他一口苏州话,给人以糯和、谦慎之感。父亲《园林谈丛》《随宜集》的跋和序皆出于王先生,“几多泉石能忘我,何处园林不忆君”,这是王先生赠挚友之句。父亲爱其诗,促其付梓,并为《王西野先生诗》作序。
父亲曾求教于北京朱启钤老先生门下,先生嘱其增补巨篇《哲匠录》。原稿借自北京文博图书馆,卷帙浩繁,工作量巨大,父亲邀王先生一起编写,经一年日抄夜纂,仅新发现的江南地区造园、叠石匠师的资料就比《哲匠录》所记载的多了一倍以上。他们将这批从古文献中新获集的研究资料编撰成文,暂放王先生家中,不幸在“文革”被一袭而空。两人怅然若失,如北宋孟元老追抚前尘,重话东京旧梦。
八年后久别重逢的两位,欣喜之下不忘旧习,展纸舞毫。王先生题诗述上述这段过往:“狂搜吴郡名园记,怕说东京旧梦华,八载重逢俱白首,一生余事写梅花。”父亲乘兴而画的正是傲雪凌寒的墨梅,他寄语王先生,自陈已如孟元老撰写《东京梦华录》那样,在检理记忆中不曾遗失殆尽的、为增补《哲匠录》而积累的资料,即后来的《梓室余墨》。其时父亲已回到建筑系里做点杂工,他也开始了每天用蝇头小楷回忆、写作,内容以纵谈建筑园林为主,旁及中国文艺的多个层面,其中有近百篇述园林之文,为父亲后来撰写的最重要著作——《说园》五篇的祖本。
积铢累寸,父亲先后写下六卷、计三十余万字的《梓室余墨》。卷一、二承冯其庸先生于1973年6月21日题跋:“我对古建筑完全是一个门外汉,然而他的这部手稿,欲使我读之不能释手,书中所写,都是他的亲知亲阅,是他多年来实地考察南北各地古建筑的心得结晶,也就是说这些知识结论,都是从实践中得来的,这就完全不同于旧时代知识分子仅仅从书斋中讨生活的作品……” 1977年5月叶圣陶先生亦题:“梓室余墨久盼读,从周先生此稿及其入手则兼用目镜,放大镜览之,尚不清晰,以是未能毕读题而归之不胜怅然。”后四卷则分别由顾颉刚、俞平伯、夏承焘、谢国桢诸位先生题跋。
直到1997年7月,《梓室余墨》才由商务印书馆(香港)付梓,父亲已是卧于病榻之余年了,当我将这本倾注了他半生心血的著作递给他时,老父久久抚摸,泪如雨下。已不能清楚言语的父亲还颤抖着将《梓室余墨》呈送给李国豪校长,是在表明,此卷是献给同济大学的。
《说园》的出版
1978年2月至1982年1月,早于《梓室余墨》问世十载,《说园》五篇已陆续分刊于 《同济大学学报》上。为便于翻检,学校编辑室将《说园》五篇汇编成册,以应付教学与科研之需要。然而,虽为园林理论著作,但或因文字的清丽可诵,或因字里行间的哲学、美学、文学的融合,各方求书不断,且不止建筑园林领域。1984年11月,同济大学出版社正式出版《说园》五篇,并由毛心一等五位先生译成英文,蒋启霆先生以六朝书体缮写,俞振飞先生负责题眉,附有父亲选定的古代海盐徐园插图32幅(父亲寻得保下,今存海盐),封面为清汪荣所绘南京随园图 (父亲先为建筑系购得,1988年捐上海文管会)。
1986年秋,父亲访日,伊藤三千雄将译就的日文《说园》相赠。当时日本有六处同时译《说园》,称父亲为“知中国园林美第一人”,非无稽之谈。1987年《说园》意大利文译成,同年5月美国国家图书馆收藏,普林斯顿大学、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哈佛大学、耶鲁大学图书馆均藏有《说园》,以助有志者参考研究。
1983年1月16日,叶圣陶先生寄一函:“顷接大著《说园》喜不可支,谢难择言。”4月2日函: “大作《说园》,明日细读,将消化所示,出以最通俗之语言,完篇交卷。”“从周兄《说园》五篇昨日阅毕,未令他人诵读。鄙意所欲言者,五篇中透彻言之,熔哲、文、美术于一炉以论造园,臻此高境,钦悦无量。从周兄撰此五篇,固欲针贬今时之造园修园者,而主持文物与园林工作之人,恐多疏未足以语此。至于一般游客,恐亦趁热闹者居多,到此一游,即感满足,气象境界,诗情画意,俱属非所措意。从周书第94页有云:'钟情山水,知己泉水,其审美与感受之深浅,实与文化修养有关’,善者斯言……”
“动观静观”与“借景”
《说园》初为1978年春父亲应上海植物园所写的讲话稿,后来接二连三有《续说园》《说园(三)》《说园(四)》和《说园(五)》。
在《说园》中首谈的是《梓室余墨》未尽之言:“动静适时,相辅相成。”大园拙政园,移步又一景,以动观为主,大园不足处恰若美术、摄影、雕塑之展,一幅接一幅,走马观花,留之甚少。小园网师园以静观为主,倚于栏前,细数池中鱼尾,小憩亭中,赏月临风;园虽小,正如我家悬一二幅父亲画作,置一二处盘根盆栽,静观孤赏,耐我细嚼。父亲以为怡园、畅园亦含动静组合之理。他从清代许周生在杭州筑园名“鉴止水斋”得出,“园林用水,以静为主”,体现静与动的哲理。我也曾随父亲游过苏州园林,见池水浑浊不见底,觉“死水”一潭,经他“动静”观解之,再看那倒映历历的花树云月、闪闪粼光的游鱼,“死水”也就复生了。1977年4月,父亲一路考察浙闽山水。溪流险滩、山石毕露、矶濑岩壁,助父亲领略到,古人爱石画石叠石,皆以石的不同褶皱呈现动静之感。父亲的动观静观不是书斋中的泛泛浅谈,而是目睹熟虑后将哲学与美学集为一体的深刻论述。
“园林之妙,在乎借景”,父亲在《同济学报》1958年第1期上发表了《建筑中的借景问题》,后又在《梓室余墨》的《借景之二》和《借筑园》文中屡屡详谈“借景”,在《说园》中再以篇段论之,比如谈到圆明园是“因水成景,借景西山”。父亲设计的“龙华塔影园(禅园)”就是借景于龙华古塔,是他五十年代在参与了龙华塔和寺的复原后,见一“隙”地,便凿池叠山,为招浮图而构思的。“景物有景在于时”,一年四季,花影树影,鸟语花香,风声水声交响成曲,皆为园外可借之无形景,若无这些,何以盎然而生诗情画意。郊园、山麓园得自然风光独厚,“景物皆面山而构”,将其画面引入园中。
父亲对墓地的选址也颇具研究,他说:“至于陵墓地点的选择,虽名为风水关系,然揆之事实,又何独不在借景上用过一番思考。”海盐南北湖“师圃”中的“定亭”是1986年夏母亲病逝后,父亲选址造景而构思的,也是“因地制宜”“园林之亭不能过大”等造园理论之体现,为妻也为己筑墓,更为南北湖平添一景。人于亭中,两湖对山一览无余,冬日朔风虽烈,此处无风,夏时溽暑,入亭顿消。
“城市造园妙在借隔”,“园外无可'借景’,因此园内尽量采用'对景’的办法。”经父亲1978年推荐,以苏州网师园“殿春簃”为蓝本的“明轩”,造于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二楼。封闭性展厅无景可借,就是用了“对景法”。父亲云:“其实'对景’与'借景’却是一回事,'借景’即园外的'对景。”“明轩”对景是小巧半亭、玲珑湖石、翠滴芭蕉及墙隅一冷泉,周以高垣,间以漏窗,以隔造景,是父亲造园“借隔”之胜。
有法无式园自新
父亲曾就“式与法”的问题记述:
新宁刘先生早岁论苏州园林有云:“是日凡调查怡园、拙政园、狮子林、汪园四处,前二者皆布局平凡,无特殊之点,可供记述,狮子林叠山传出于倪瓒手者,亦曲径盘行,崎岖险阻,了无生趣……”此1952年之论点也。其于园林之发生兴趣,当在1952年之后,是年冬,余以长函备述苏州诸园之种种,遂再临吴门,惊为奇观。往后同客吴门,朝夕盘桓于山石间,促膝相谈,且函札几无虚日。然二人论点终未尽同,其重在“式”,我主在“法”,即有法而无式也。先生深于法、式做法之道,宜有此见解。二十余年来相互切磋,谊在师友之间,今往矣,每一念及,令人腹痛。
“石无定形,山有定法。所谓法者,脉络气势之谓,与画理一也。诗有律而诗亡,词有谱而衰。”父亲提出“造园有法而无式”详论,应推《漫谈瘦西湖》(载1962年《文汇报》)。他指出,如果能掌握造园中的“因地制宜”与“借景”等原则,那么山亭水榭、高冈低坡均可安排有度。经父亲设计的“天工园(工厂园)”,“依绿园(山麓园)”,“天一阁东园(藏书园)”,“龙华塔影园(禅园)”,“师圃园(陵墓园)”等,园虽小,回廊响泉、江上清风、水石障林,皆因地制宜,无一雷同,自成一体,有法而无式。
作画、作文与园林,其理一也
父亲1946年随大千师作画,改明人山水画笔为宋人笔法时,也不解为何宋人画青绿山水,是以朱砂作赤底色,再敷绿色的。1964年夏父亲第二次勘察古建筑时,他仰视诸峰,满山土色皆红,草林凝翠,楼阁参差,一幅大金壁山水画卷呈现在眼前,才惊悟宋人青绿山水画法原是出自此真山水。晚年父亲作画,每以赭石和青草打底,再抹石青绿色,勾勒竹石建筑,一座江南园林便跃然纸上了。
“密处藏疏,直中寓曲。”画画与园林,其理一也。父亲在《说园》中以“远山无脚,远树无根,远舟无身(只见帆),这是画理亦造园之理”论之。1971年父亲在安徽歙县同济“五七”干校一年,每经过水际山崖,见那森严峭壁、湍伏矶濑,这天然山水同他多年研究的江南园林如出一辙,使他悟出了“江南园林叠石所本乃皖南山”,而非古人闭门造车,也道出了明中叶后江南所盛行的诗文绘画,皆以皖南山水为题材,园林与绘画是唇齿相依的关系,得出了“宋人重笔,元人重墨,明人简洁,清人繁琐”的推论,用在晚年的“豫园”“楠园”的续笔和设计上了。他认为明人假山能有突进之步,与云林画(系自董源)息息相通。父亲早年观虎丘山白莲池,那高高低低的岩石、临水而砌的驳岸,极似网师园,原来古人中的“范山模水”用的是局部而非缩小的处理原则,使其更接近自然,似画本临摹。父亲也曾引清代钱咏句:“造园如作诗文”,谓“必使曲折有法,前后呼应,最忌堆砌错杂,方称佳构”,道破了好文章与造园无异,即主题突出,文字精练,头尾兼顾。
园林的点睛之笔
一座园林之中,题辞起到“点景、寻景、引景”的作用。如同画家绘画,不加题便少了书卷气;景区建筑无匾、无对联,游客则不解不明。父亲为南北湖风景区“云岫庵”书联“山重水复景无双,日月并升天下奇”,点出了此处独一无二的自然美景;他为豫园古戏台题联“天增岁月人增寿,云想衣裳花想容”,人临其境,因联遐思;昆明安宁“楠园”的“春花秋月馆”对联是他因园而宜、换豫园戏台下联成,“天增岁月人增寿,花满池台景满园”,游者读联宛如置身于花木亭台水石中。
杭州人民不忘父亲当年拯救郭庄之功绩,2016年将郭庄一亭以“梓翁亭”名之。遗憾的是,两柱用的是父亲写昆剧演员顾铁华伉俪的对子:“铁树银花城不夜,幽兰玉貌君衍芬。”不免张冠李戴。须知园林中的匾额联是“赏景说明书”,而并非仅以陈从周书法取之即可。我将父亲1991年12月26日为郭庄竣工而书的“苏堤如带水溶溶,小阁临流照影空,仿佛曲终人不见,阑干闲了柳丝风”呈交郭庄,希望能早日更之,此乃父亲为郭庄画龙点睛之笔啊。此外,距1986年秋父亲造南北湖“定亭”也已三十余年过去,但父亲嘱刻的、由他亲书的联对“花落鸟啼春寂寂,人如树立影亭亭”,亦至今仍未见上亭柱,无此联何以观造园者所构之境界和所托之意呢?有额有联又有景,配有园记,园与诗文合为一体,这才是他构园之运思。
水石山树皆学问
1975年2月,父亲在南京讨论恩师刘敦桢先生《苏州园林》遗稿时,首揭“水随山转,山因水活”的假山关系,在座的刘叙杰(刘师之子)等皆以为然。后来又读诗句“溪水因山成曲折,山溪随地作低平”,得到启迪,得出自己独特的叠山理水诀窍,晚年实践于“豫园”和“楠园”等。
1976年4月在《中国建筑技术史》讨论会上,应故宫单士元先生邀,父亲讲解时又添数新语:“路转峰回,溪桥涧石;近树露根,远树生梢;浅水藏矶,深水列岛;近处假山看脚,远处建筑观顶。”大家皆嘱他以纸书之,可作借鉴。后在《说园》里,他又重提此论。
以此而论,如果注意好园林中的仰视和俯视的关系,就会留心安排好“山际安亭,水边留矶”,不会草率处理园林建筑的顶、假山的角、树稍和水口等细节问题,就不会在名山之麓环高楼、建工厂,而是点缀些必要的低平建筑。“居民为风景区组成部分”,这样山看上去就会有层次,是“远山无脚”的处理法。我久居法国尼斯,那点缀于阿尔卑斯山南麓的粉墙桔瓦,造型各异的乡村别墅,不正与父亲的“居民为景区一部分”论异曲同工吗?
“名园依绿水,野竹上青霄”,父亲借杜甫诗构园,大园适于依水而建,小园则宜贴水而筑,拙政园依水,退思园贴水,皆为园林上选。他也为著名风景区济南趵突泉已不再闻三泉齐并之声而叹息,为杭州九溪日见干涸而忧心。所谓“泉者,山眼也”“水以石为面”“水得山而媚”,以父亲慧眼观山石,可辨石之刚柔美丑,看流水则可见奔放宛转,从来模山范水,水石是不可分割的。他曾赠我山石盆景,精致浅盆白如玉,石瘦水清见苔藓,我尤爱赏那因水注入而石色变深的一刻,宛如一幅未干水彩画面。此景伴我有年,因卖房搬家丢失,今每忆起,似有旧伤隐隐作痛。
园林存真 自然之韵
“质感存真,色感呈伪,园林失真,有如布景;书画失真,则同印刷;故画栋雕梁,徒眩眼目,竹篱茅舍,引人遐思。”看父亲造园如作淡青山水幅,园林一角竹兰梅,一溪清流石中奔,均从墨笔中得之。他用色淡而不薄,厚而不滞,无色中求色,楼台亭榭皆用木本色出之,是从真山真水中得来的。我曾登过黄山,攀过长白山,却说不出其盛名在于云烟缭绕、崇翠竣高、自然存真之美,后求教于《说园》,才豁然开朗。父亲曾批评西湖玉皇山、福建古山所筑登山道:“似毒蛇之绕颈,将整个之山数段分割。”我家窗外正对山头,绕山道盘旋而上,莽蛇缠身感,压我窒闷,失天然之趣,更叹服老父观山讥其丑态之透辟。父亲每到一处都要被真山面前堆假山、饭馆前面摆粥摊、为置西方喷泉而堵却潺潺清流等举动鸣冤叫屈,谓:“抛却天然而好作伪,大好泉石,随意改观,如无喷泉,未是名园。”
父亲以“江南园林叠山,每以粉墙衬托,益觉山石紧凑峥嵘”,谓之不可或缺,晚年也曾在“梓室”后院造一小园,顾廷龙先生题“梓园”(现存南北湖陈从周艺术馆)。周以云墙,园内平冈小坡,略点顽石,数杆修竹,书带草绿,一只绿龟爬行于中,我儿定瑜每每施以虫饵,父亲临窗笑逐颜开,倒也自然可亲。父亲2000年仙逝后,此园不存。父亲以画理、诗文、咏句、戏曲及小说论园,品园游园,修园造园,踏遍名园景区,窥其未足处,于《说园》五篇畅述,均有的放矢。我乃门外之徒,岂敢谈园,落笔满纸,全当思父之语,读者诸君谅我解我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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