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冯浩丨小说/视野里,有一棵大白杨(下)
作家新干线
作者简介
冯浩:山西永济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80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中短篇小说《旱季故事》、《那年八月》、《月桂月桂》、《红蝴蝶》、《我是哪颗星》、《1976年的春天或夏天》、《北京的金山上》、《腊月腊月》以及散文《走失的亲情》等。曾获黄河杂志优秀中篇小说奖。长篇小说《西望长安》即将出版。
视野里,有一棵大白杨(下) 冯浩
日子呢,与平常好像没什么两样,屎蛋子随时在所有乡亲眼前转着。屎蛋子总在忙碌呢,不用问,多大一个村子,无论谁家有点事情需要请人来帮帮手。屎蛋子是不用你请的。屎蛋子的心里有数呢,惦记着呢。谁家做啥活儿都瞒不了他。屎蛋子呢,自家那几亩地业余时间就做了。屎蛋子就是这么着,在这种日子里长大了,长成一个既阳光又俊朗的青年人了。那时候,谁见了屎蛋子,都会说,咱屎蛋子将来该娶个啥媳妇?言外之意是哪个姑娘会有福气嫁给我们的屎蛋子。可是,没多久事实便证明乡亲们太乐观。
老支书早就暗暗张罗这件事呢。老支书最初也没怎么太当回事,他坚信屎蛋子有个媳妇儿是早晚的事。老支书私下里含蓄地试探过我们村个别年龄相当的姑娘,听听个别姑娘是啥反应,李为人?就那个叫屎蛋子的李为人民服务吗?咯咯。个别姑娘仿佛统一过思想一般,用几乎一模一样的句式问过老支书之后,就那么捂着嘴巴咯咯地笑两声。老支书那时候心里还说,有眼无珠啊,你们挑吧捡吧,你们去哪找屎蛋子这样的好小伙?地球大着呢,多少好女娃娃在等我屎蛋子哩。老支书意识里已经把屎蛋子当作自己一个亲娃了。往后的日子,他就把目光放在外村。做村支书几十年,方圆十里八里村子都有熟人朋友。帮这个忙应该不算是件难办的事,说不定说说笑笑之间就把事情办了。第一炮便令人欣慰地打响,这让老支书长长松了口气,那女孩子听罢介绍,当即表示愿意见见屎蛋子。当然,老支书对人家说的是李为人。
女孩子大方得很。在上个世纪90年代,我们乡下的女孩子已经比较新潮了。女孩子说,李为人,名字挺文雅的呢。老支书说,还没见人呢,人嘛,更文雅。不是我吹的,我们李为人肚子里正经东西多着呢。女孩说,老支书你不是介绍李为人是小学毕业吗?老支书说,好我的乖娃哩,你没听说过自学成才这一说?我们李为人呀,肚子里的李白杜甫任你随便挑!老支书忽然就觉得和魏老师胡校长没有白白交往哩,正是与他们的交往中才知道的李白杜甫。瞧瞧,这会就派上用场了。
老支书择了日子,安排屎蛋子和那女孩儿见面谈谈。地点就定在老支书的家。前两天他对屎蛋子叮嘱,先理个发,然后去马武的澡堂子洗个澡。马武是我们村的,在村边开了个澡堂子。老支书接着问:“有没有新衣服?”屎蛋子说:“叔,又不过年,穿新衣服干啥?”老支书说:“这比过年还重要!”屎蛋子说:“新衣服都没有洗。”老支书说:“罢了,把新衣服先给叔,后天你早早过来算啦。”往下,老支书教屎蛋子见了人家女孩子首先应该说什么话,甚至连口气都涉及到了。比如说,你来啦,我给你端水去,先擦把脸。人家女孩如果真的擦脸又接下来怎么办?老支书说,你就说,你比我想象的要好看呢。再接下来,看情况吧,一步一步地,自然会走近的。叔相信,下面的话你就会说啦。屎蛋子呢,却突然说:“叔,李老八早对我说过,那天正好是他盖房吊预制板呢,我得去帮他筛沙子。”老支书说:“你,李老八的沙子重要还是你娶媳妇重要?”屎蛋子说:“预制板吊完了,紧接的是泥墙,没沙子怎么泥墙?”老支书不说话了,眼睛就那么直直地盯着屎蛋子。屎蛋子倒着急了:“叔,你说话呀。”正是那会儿,老支书才感觉到想给屎蛋子成个家并不是件简单的事。“算啦,我对李老八说一声。”老支书说,“记住,后天你小子给叔早点过来。”
老支书不敢怠慢,转过身便向正在家盖房的李老八打了招呼。可是,那一天屎蛋子倒来得很早。老支书揉着一夜没睡好的两只眼,出了屋子才发现昨晚儿老天爷竟悄悄洒了场小雨。空气湿漉漉的,深深地咂了一口,舒服极了。开门,迎头碰上屎蛋子。老支书的两只眼睛立马就变大了:“屎蛋子,你从谁家猪圈里跑出来?”屎蛋子笑。问罢,才知道屎蛋子起了个大早,淋着雨稍子,赶黎明前把李老八泥墙的沙子全部过了一遍筛子。
没话可说,老支书当下就动员一家子整理收拾屎蛋子。折腾完毕,老支书看看基本满意了,时候也不早了。把他的,邻村那女孩子说话间就到。女孩子一进门,就发现了屎蛋子,那一对俊俊的脸蛋眨眼就洇出亮灿灿的红晕。老支书忙把女孩子引入里屋,说:“姑娘你来哩,瞅瞅,叔这满院子都生辉哩。”女孩子含唇笑,笑罢,问:“叔,为人呢?”听听,心情还很迫切的。老支书心里嘀咕着踅摸过身子,嘴巴对着门帘儿喊:“为人,为人。”没动静,老支书对女孩子又说了句:“你也见了,就是刚才在院心站着的那俊小伙。”他说着,便一撩门帘,走了出去。屎蛋子在哩。屎蛋子双手端着一脸盆水,就那么愣愣地站在哪。老支书忙低了声儿说:“好娃哩,你没听见?快进屋去。”屎蛋子很是困惑的样子:“为人,为人是谁?是喊我哩?”老支书一跺脚,妈的,整天屎蛋子来屎蛋子去的,把娃也整糊涂啦,都不晓得自个就是李为人!“为人,就是你屎蛋子啊!”老支书心一急,声音便大了,“记住,你就是李为人,魏老师给起的名儿。快进屋,对人家女娃说你先擦把脸。”
屎蛋子端着水一进屋,就那么着上下打量人家女孩子。足有两分钟,屎蛋子才说:“你洗脚。”
人家女孩子到底是聪明,只是怔了一下,就知道自己面临的这桩亲事不存在了。也就是一刹那间吧,心态便转过弯儿,顺势逗逗这个傻里傻气的小伙儿。
“让我洗脚啊。你为啥就让我洗脚啊?”
“你脸干净。”
“我脚不干净吗?你看见啦?”
“我看不见。”
“看不见?看不见就知道我脚不干净?”
“夜来风雨声。”
“嗯,你是说,昨晚下了一场小雨?”
“闺中只独看。”
女孩子弄不懂屎蛋子的意思了,心想这大概就是那位老李大叔说的李白杜甫吧?当然,女孩子并不知道屎蛋子说的第一句诗是出自孟浩然的春晓,下面一句是从杜甫的月夜中信手拈来的。不知道并没影响她这一瞬间的动心。真的,女孩子的心还就是那么动了一下。可是,就那么一下。女孩子考虑得很实际,后来她对老支书说,叔,这事儿不说啦。为人是挺不错的,可不是我理想的。我不在乎人长得咋样,不在乎他肚子里有这有那的,我找的是会过日子能有个依靠的庄稼人。老支书尽管心里很着急,却尽量不让表现出来,你说我们为人不会做庄稼?错啦,错啦。你现在就去看看,我们为人的庄稼在村里可是数一数二的。女孩子笑。女孩子的笑和村里个别的女孩子没啥两样。老支书的心立马就有些儿发毛,半天说不出话。女孩子说,大叔,我怎么看为人都不知是怎么的,说不上来。老支书说,算了,姻缘是老天爷早早就定了的。叔也明白呢,你不要再多说了。
没多久,老支书又为屎蛋子张罗了一个对象。是我们镇上的一个女孩子。老支书最初也没抱多大希望,就算试试吧,就算是让屎蛋子锻炼锻炼吧。可别说,没准会一不小心便碰上个一见钟情的。谁知呢,还真的是一见钟情。这倒反而使老支书不放心了,回头再看,女孩子里外都是妖妖的,眉宇间特别是四个眼角,怎么看上去都透出令人心里不踏实的妖气。可女孩子愿意。老支书跑到屎蛋子跟前问,你跟叔说实话,就认定这个女娃了?屎蛋子说,我没得说。老支书说,没得说,你怎么就没得说?你看上他啥啦?屎蛋子说,叔,我不想说。老支书接着问来问去屎蛋子就这句话,心想暂时就告一段落吧,有啥苗头再说。和屎蛋子说着话,那女孩子就走进屋子,抿抿涂了口红的小嘴,说,为人,咱们去你家走走。还没等屎蛋子有所反应,手就勾住屎蛋子的手回头又对老支书说,大叔,我们去了。老支书想不到这女孩子竟如此主动,心里慌慌地说,去吧,就转转,早些回来吃饭。眼看着一对年轻人离开视线,老支书才嘀咕,我心慌啥?
后来,那个曾经表示愿和屎蛋子过一辈子,来自镇上的女孩子还是淡出了我们村乡亲的视野。那女孩名字别说没有被乡亲们记住,就是问屎蛋子,他也说不上来。有一些人问,屎蛋子啊你究竟抱过亲过搂着睡过那小妖精没有?屎蛋子仍是说不上来。整整两年呢,屎蛋子和那小妖精确定关系整整两年呢。屎蛋子还耽搁了乡亲们多少活没有做,基本上见个日头就屁颠屁颠跑到镇上小妖精家,为那个家出猪圈的猪粪,用担子挑那家屙在茅缸里的人粪;据说,屎蛋子还为包括小妖精在内的那家子人都常洗脚呢。有乡亲很是义愤填膺,当即就摩拳擦掌的要去镇上与那家人论一番道理。到底是没有,那些乡亲很快就让老支书说服了。老支书说,要怨,就怨我吧。我他妈真是有眼无珠。老支书接着又说了人家和屎蛋子撕毁婚约的理由,是嫌咱屎蛋子只会吃苦干活,嫌咱屎蛋子像个被遥控的机器人,你说咋着就咋着。听的人异口同声道,这可就怪啦,能吃苦又听话都是缺点啦?这是哪家的道理?老支书也只是苦笑不再作解释。反正是人家不愿意了,咱就是把咱屎蛋子描成个金蛋子,人家看不上眼啊。老支书发现几个人里头曾经也有与屎蛋子年龄相当的姑娘,很想问问,你们站着说话不腰疼,当初你们的闺女没嫁人没对象时为啥就不考虑考虑屎蛋子?狗日的,你们也都是狗眼!镇上人家女孩子还考虑了两年哩。这么想归想,老支书还是很生气,几乎病了一场。自己张不开嘴对人说,屎蛋子多年攒下的几个钱被那个小妖精哄着摸着弄去不少。问屎蛋子,屎蛋子怎么也说不清楚。屎蛋子把攒下的钱不往村信贷员那存,就用几块塑料布分别包着,三两天换个地方藏着。藏着呢,其中的两个包就藏没了。再问屎蛋子,更是没听见他说啥有价值的话。后来,老支书一下子就看出门道了。你和屎蛋子说话时,那眼睛里的两粒黑珠子就那么不停地转哩。转到那边方向滞留一下,转到另一边方向停顿一会。老支书心里就有了底,走过去没费什么事便把塑料包捉了出来。
屎蛋子往镇上跑了两年,遇上的一件事情可能对他后来的影响很大。甚至还是要命的,彻底改变了屎蛋子命运的。
那是镇上的一个禽兽不如的男子。男子在短短的半年时间里先后强奸并杀死三名青少年女子。直到该男子丧心病狂再次试图对在一起结伴行走的姐妹俩故伎重演时,被姐妹俩齐心协力制服了。虽然那男子被枪毙,可是在屎蛋子心灵深处造成的阴影几乎再也无法抹掉。屎蛋子亲眼见过被那男子残害并抛弃在野外的女孩子残缺不全的肢体。
那年春天的一个早晨,屎蛋子来到大平原上,走进自己的油菜地里。那时节,油菜花正在绽放,满世界充溢着浓浓的香味儿。很快,屎蛋子手舞足蹈起来。阳光下,那分明就是一名王子。后来,出现了孔雀。孔雀是邻村的一个姑娘。两个人在捉迷藏呢,在玩呢。此情此景,是歌,是诗歌。是天真的浪漫。是童年的歌谣。是庄稼人在趁劳动的间隙进行的妙趣横生的游戏。
孔雀姑娘应该还可称得上漂亮的。只是,站在李福海的眼前,却是忧郁的。带孔雀来的不是爹娘,是孔雀本家一个堂哥。那堂哥后来还是把实际情况介绍了。孔雀姑娘是被他们村一个小伙子作践了的。被作践的地方叫做南垴,南垴有棵大白杨树。堂哥说他妹子就在大白杨树下那小伙子作践了。那小伙子呢,判了7年刑。这个案子老支书当然知道,两个村子之间连畔种地,狗咬个人都瞒不了。孔雀堂哥又说,我家妹子总不是这个样,许多时候就和正常人差不多。老支书和孔雀堂哥一边交流着,同时在心里头盘算,这个苦命的姑娘和屎蛋子能过份好光景?可是,孔雀说话了,叔,我愿意。孔雀堂哥忙道,看看,我说对了吧?
订婚没多久,一对年轻人在老支书的操持下走到一起。最初,一些大婶小婶东西邻家嫂子还都跑过来照看。一是怕屎蛋子慢待了孔雀,把小日子过砸了;二是担心孔雀手头的活儿来不了。乡亲们的关心好像是多余的,屎蛋子和孔雀,多会都好的不得了。小夫妻俩手牵手上地,手牵手回家。有人就说了,屎蛋子是咱们的白马王子,孔雀呢,当然是孔雀公主。孔雀人漂亮不说了,手也巧着呢,只要是女人的活儿,都难不倒孔雀。日子就这么过,到时候了,孔雀生个一男半女,就是一家子人了,就是庄稼人的光景了。屎蛋子这一辈子,也算正常地交代了。孔雀对日子是很有期待的,她有一天赶镇上的集,买回一只小猪崽。孔雀在家门口放下猪崽,取出一条红绳子,在小猪崽脖子上系了,然后轻轻吆喝一声。孔雀前脚走,小猪崽子后脚就欢势地跟进家了。谁说,孔雀是给猪崽子系红绳吗,是维系日子哩。
后来,孔雀肯去的地方就是她们村的南垴。与南垴一条小路相隔的是我们村的北埝。而屎蛋子的一块地正好在北埝。孔雀无论是握着锄头除草还是攥着镰把割谷子,总会找个空档跑进南垴,站在那棵大白杨树下。屎蛋子不叫不喊,只是也走过去陪孔雀站着。屎蛋子顶多叽叽咕咕念一两个没用的诗句。孔雀开始还在意,发觉屎蛋子来了,就拽着屎蛋子的手走回北埝。后来呢,屎蛋子来不来都一概视而不见。其实,这才是孔雀内心深处充满渴望的时候。
孔雀需要爱,即使没有爱,也需要一个成熟的女人应该正常获得的东西。
唤醒孔雀对爱的美妙记忆是那年秋天谷子收割后,在麦场上用剪刀剪谷穗的某个早晨。天气已经充诉着一股撩人心怀的凉意。小风儿习习,孔雀胸腔里的一颗春心就那么自然地萌动了。亮灿灿的阳光下,孔雀面对自己剪下的谷穗一直在做丰富的美丽的联想。一连数天在脑海里出现的男人不是屎蛋子,正是在远方蹲监狱的那个小伙子。最想去的地方是南垴。
后来,麦场上跑进两只小猪崽。小家伙们互相追逐着,边嬉戏,边互相搔首弄姿。没多大工夫,这一只跃上另一只的背。孔雀呢,手上的剪刀落下了,全部的意识都被小猪崽子做爱的情景占据了。孔雀身上的褂子呢,就那么像生了翅膀似的飞向远方的谷垛子上。那是孔雀的旗帜呢,阳光下,旗帜招摇着,呐喊着,呼唤着,渴望着。孔雀身上也只有一个小肚兜啦,肚兜儿是粉红色的,上面绣着一朵艳丽的牡丹花。
两个小猪崽子折腾完毕,哼哼着,远去了。
孔雀呢,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早就攥成两个拳头,松开,湿淋淋的,冒着水蒸气。乳白色的水蒸气一丝一丝从她视线里飘过,袅袅地窜向秋天天际的深处。
孔雀又把手伸向自己一对高耸的坚挺的跃动着的乳房,搓揉着,拍打着。
村子里开始有闲话了。有人说,屎蛋子根本就不和孔雀在一个被窝里睡觉。于是,便有个别上心的汉子夜里悄悄摸进屎蛋子的家,探个究竟。次日,村里再说的闲话便很肯定,都瞎猜哩,屎蛋子和孔雀钻在一个被窝睡觉哩。
一对年轻人是钻在一个被窝,并且很少分开来睡觉。是屎蛋子自己不行哩。有个缺了两颗门牙的老头对老支书说,真个怪啦,那种事连鸡娃子猪娃子猫娃狗娃子都会的,独独咱屎蛋子不会?
类似的话在那段时间简直就成了焦点访谈一样,整天在耳边鼓捣。鼓捣归鼓捣,老支书好久都不大相信。
有一天,老支书终于意识到什么,把屎蛋子叫到自己家,问道:“蛋子,你是咋回事嘛!”几乎是眨眼间,老支书就显老了。尽管脸上没添多少皱纹,可眉毛却添了白色,精神也看上去很不如前了。老支书自个也感觉往后管不了大事情了,可屎蛋子的事,还是要过问的。
屎蛋子倒还是曾经的屎蛋子:“叔,啥是咋回事?”
老支书眼珠子转不动了:“你说说,啥才是咋回事?”
屎蛋子说:“我不知道。叔,你说的咋回事我不知道。”
老支书说:“蛋子那,蛋子。叔不如以前了,你小狗日的也不如以前了?你说你,让叔将来到阴曹见了你爹你娘该咋说哩?”
屎蛋子说:“叔,你别哭哩。”
老支书说:“叔不哭哩,不哭哩。”他就那么瞅着屎蛋子,又说:“你小狗日的就不会和孔雀睡觉?”
屎蛋子说:“会哩。没孔雀的时候我也会睡觉哩。”
老支书声音大起来:“知道你会哩!你鸡巴还不如那些吃屎喝尿的猪娃狗娃!”
事实上,屎蛋子觉得生活中有没有孔雀是毫无任何区别的,他甚至有时候还发现有孔雀是个麻烦。过去,走东家吃东家,上西家吃西家。一人吃饱全家不饥。屎蛋子的内心,包括老支书在内都不知道,自从为他介绍第一个姑娘起,屎蛋子就完全是看在老支书的份上。也是,屎蛋子成长的年代是李福海的年代。屎蛋子恐怕这一辈子都只认老支书,这是一个终生也难以抹去的印记。至于他经历过的那些女孩子,同样是因为老支书。女孩子说怎么就怎么。女孩子说咱们不合适,我们的屎蛋子顶多也只是说一句你家就没啥活儿要我做吗?屎蛋子大约除了做活儿别的全部没有,更不要说年轻人的失恋啊伤感啊什么的。所有经历过的,就像做一件活儿之后的歇息。屎蛋子真的不明白和孔雀除一起吃饭一起下地干活之外,睡觉还会是个问题。不是不明白,不明白了你一点拨就会亮堂的;问题的严重性在于,屎蛋子还不明白什么叫做不明白。这一点,老支书迟迟才意识到。
“蛋子哪。你就埋怨叔吧,叔当初没教你哩。”老支书说,“可叔还没听说过,那种事还得手把手教哩。”屎蛋子不说话了,看样子他在回味这位叔所说的那种事。老支书说:“叔对你要说的,叔都开不了口哩,脸都红哩。”
屎蛋子说:“叔,你脸不红哩。”
老支书苦笑笑说:“蛋子啊,你整天忙自家的活,忙李老八李老七李老六张三毛张四毛张五毛的活,你把孔雀的活荒废啦!”
屎蛋子不明白孔雀还有什么活。屎蛋子说:“叔,做多少活,我听你的。”
老支书说:“叔再问你,你和孔雀怎么睡觉?”
屎蛋子说:“在炕上。”
老支书说:“这个叔知道,你不会睡在猪圈里。”老支书苦思冥想实在想不出既含蓄又让屎蛋子听得懂的话,接着说:“蛋子啊,你有时候得……趴在孔雀身上,把你的……”下面的,怎么也说不出口啦。屎蛋子在认真听呢。老支书无论说啥屎蛋子都是一种认真的态度。老支书说:“蛋子,你到底有没有鸡巴?”
屎蛋子脑子一时转不过弯,眼睛眨巴着。
老支书又说:“我就不相信,孔雀她从没要过你?”
屎蛋子说:“要过啥?”
老支书说:“蛋子啊,你白白生了个俊模样。你把老天爷给你的俊模样活活糟踏哩。还有,你肚子里装的斯文卦句,也活活埋没里。”老支书喘了口气,一鼓作气说下去:“你有鸡巴,是不是?要不,魏老师那会不会为你叫个李为人!听叔说,你那东西就没暴躁过?没暴躁过,那就是公公啦,你不是公公,是男子汉屎蛋子哩。那东西,暴躁起来你就朝孔雀里面搁。”
屎蛋子说:“叔,那东西是啥?”
老支书已经说累了,可还得说:“看看,你面前这个叔,怎么说着就说忘啦?那东西,就是你用来尿尿的东西啊。”
屎蛋子下面终于说了句让老支书开心的话:“叔,你原来说的是它啊。它怎么又会暴躁?”
老支书笑道:“就是横起来愣起来啦!”
屎蛋子说:“那么,就朝孔雀里面搁?哪个里面搁呀,叔。”
老支书发现屎蛋子慢慢入门儿了,很高兴的:“一样的,孔雀用啥地方尿尿,你就朝啥地方搁。”
屎蛋子说:“那不就是尿尿的地方吗?我就搁在尿盆子里?”
老支书立马泄了气。老支书瞅了一会院心上空瓦蓝瓦蓝的天,说:“蛋子,今天叔和你,和你这个榆木疙瘩暂时说到这,叔实在对你念叨乏哩。看来,叔该把你这被窝里的事管管哩。叔就不信老天爷真的要一直难为你屎蛋子?”
屎蛋子和老支书谈话后,终于有了心事。可是,屎蛋子什么也想不明白。甚至到后来,他竟把一直在想的事情都想丢了。弄不清自己在想什么了。孔雀仍是做三顿饭,饭熟了,仍是说一声饭熟了。她才不管卧在炕上的屎蛋子有啥反应呢,自己吃过,碗筷洗巴洗巴,便上北埝去了。北埝的油菜花骤然开放,那浓浓的犹如老酒一般的香味越过平原,越过村庄跃过树梢子直窜入屎蛋子的鼻息。屎蛋子一跃而起,两手胡乱抓了几下烂柴草般的头发,就出了屋子。
屎蛋子就出现在北埝的油菜地。屎蛋子只知道这是一大片在春日阳光下亮灿灿的金黄,并没感受出它是一年里大平原上最别致,最让人陶醉的风景。可当他看见孔雀的时候,却想尿。尿就尿吧。屎蛋子解开裤子,就发现眼前一泊新鲜的清湛湛的水。水面如镜,荡漾着撩人心怀的涟漪。屎蛋子有些儿痴迷了,痴迷着,就看见了孔雀。于是,屎蛋子就断定眼前这碗大的水洼是孔雀尿的尿水。恍惚间,屎蛋子就品尝出一种特别的味道。他还没搞清楚是什么味道,接着就感觉自己身上某个部位发生了变化,正是他平常用来尿尿的物件。那物件竟一下子比平常大了许多,这就使他又格外的恐慌和渴望。
屎蛋子还从来没发现过它居然会膨胀,并且还继续在长呢。于是,迅速又变成恐惧。屎蛋子想,它要变成我这么大怎么办?它还要变成比我还大,又该怎么办?
恰恰这时候,一些镜头在屎蛋子的眼前出现了。那便是在镇上亲眼目睹的那个女孩被人奸杀后的情景。接下来,他双手攥着无论怎么拧它,甚至抓起土块狠狠地砸它,它始终毫不理睬。它大约是与屎蛋子较上劲了。
屎蛋子及时地发现了一只小耙齿。屎蛋子拿上小耙齿,轻轻一转,齿尖上还残留着这春天的阳光呢。他没有再耽搁时间,抡起小耙齿就朝着自己两条腿之间那东西一阵乱砍。用来耙地的小耙齿并不锋利,无论他动作怎样疯狂,也只是弄得像只烂香蕉。屎蛋子担心它反复,于是把小耙齿当做一把锯子,锯掉了一部分。屎蛋子懂得,一棵树,如果拦腰去掉一部分,它就再也长不起来了。屎蛋子把弄到手的东西投向空中。正当他欣赏那东西多像一只鸟儿飞翔啊,油菜地里就窜出一只野猫,只见那披着一身金黄皮毛的野猫闪电般地接住了那只鸟儿。
孔雀已经走过了油菜地,站在南垴的大白杨树下。孔雀的脸庞身段表情在春天的油菜花盛开的中午显得既漂亮优雅又恬静。孔雀的一对妩媚的闪烁着万千风韵的丹凤眼一会伸向太阳,一会伸向大白杨树下的某个地方。孔雀俊俏的表情充满了想象,那想象是丰富的,因为,她就那么轻轻地笑了。孔雀的笑使大平原上正在开放的所有鲜花都黯然失色。孔雀后来就脱光自己的衣服,赤条条地站在大白杨树下了。孔雀把自己的身体面朝太阳躺下,让春天温和的柔柔的阳光尽情地洒在那洁白美丽的胴体上。孔雀两腿朝两边慢慢游去,用自己在百花丛中写出一个飘逸洒脱的“大”字。
屎蛋子呢,早已忘却了疼痛。屎蛋子目不转睛地望着孔雀,渐渐地,他一直处在懵懂状态的脑海里突然划过一些与人类有关记忆。当屎蛋子好像终于明白过来他刚才是做了一件愚蠢透顶的事情的时候,看见了那只野猫。野猫竟悄悄跟了过来,正贪婪地盯着屎蛋子。接下来,屎蛋子就疯狂地追杀野猫。一时间邻村的这个叫做南垴的地盘上展开了一场人猫大战。屎蛋子开始还占着上风,野猫东躲西藏恐慌地逃窜。野猫拼命地应付了几个回合下来,好像发现了屎蛋子原来也就是这么回事,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反过来倒试图袭击屎蛋子。原来,屎蛋子是身上的疼痛开始肆无忌惮地发作了。
屎蛋子终于昏厥过去。屎蛋子很快走进一个梦境,他看见那些野猫像天上暴雨袭来前夕狂风卷起的乌云一样在变幻着各种各样的狰狞。最后变成潮水般呼啸着嘶叫着来自千年万年前的鬼魂,鬼魂们叫骂着怒吼着手舞足蹈铺天盖地向他狂奔而来。
上个世纪最后两年,孔雀就基本不怎么下地做农活。平常家里就她一个人,屋子里坐坐,前院后院走走。没人知道她想干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当然,孔雀也有清醒的时候。恍惚间,醒过神儿来,孔雀便会收拾一番潇潇洒洒上地里去。
庄稼呢,屎蛋子做得很好。屎蛋子身上越来越有使不完的力气呢。这几亩地是不够他做的。个别农活,比如用小犁铧为玉米松土,别人要套上牲口吭哧吭哧忙碌几日。屎蛋子呢,根本就不使唤牲口。屎蛋子嫌畜牲又麻烦又慢腾腾,自己拽上小铧犁在玉米棵子间疯狗似的来回地跑。别人的牲口跑一趟,屎蛋子跑两趟还不止。屎蛋子仍坚持为乡亲们做各种各样的活儿。屎蛋子不知怎么的,学会并掌握了一样手艺,修理锁子。不管你是自行车的锁还是一般家庭用锁,出毛病了,几乎不用你叫,只要念叨两句,屎蛋子没准儿就在你身后站着呢。经屎蛋子那么稍一鼓捣,不管你是什么锁,都会像新买的一样。多大一个村子,平日有多少需要屎蛋子忙碌张罗的事情,还占不住身子,有空闲了,就摆弄铁锁。别人玩麻将甩扑克,屎蛋子却在学手艺呢。孔雀其实心里并没有活儿,她也就是走过北埝,从这头庄稼地走进,打那头庄稼地走出。孔雀最后落脚的地方仍然是南垴,南垴这棵大白杨树下。孔雀面对这棵大白杨树,永远都是一幅渴望与幸福的表情。曾经发生在她身上的那个使自己和家人受尽折磨的事情,已经化作一种美妙的回忆。孔雀的目光在大白杨树所控制的范围内搜索着,寻觅着,试图发现当年留下的一些蛛丝马迹。没有了。当年留下的也就只有这棵茂盛参天的大白杨树。可是,一如既往地青春着美丽着的孔雀仍没有显示出失望的表情。
日子就这么过。日子不管你都做了些什么记住或者忘了些什么都照常从你身边走过,新来的,仍叫日子。日子走入那年秋天,大平原上的玉米被庄稼人收回家,满眼只剩下焦黄的毫无生气垂死挣扎的玉米棵子的某一天,孔雀在大白杨树下遇见了一名男子。男子穿戴得很整齐,棱角分明的脸盘上呈现的是一种不知被孔雀重复过多少次的表情。男子目光里包含的东西是深刻的,似乎连眼睛周围的每一根睫毛都叙说着那发生在并不算遥远年代的故事。那故事孔雀很快就读懂了,因为她在那么一瞬间与那个故事产生了共鸣。
便是这么一个平常的秋天的日子,孔雀与那男子走在了一起。
孔雀与那男子最初是小心翼翼地拥抱。男子最初还试图拒绝孔雀。可是男子看上去并不十分坚决,到底还是很快迎合了孔雀。孔雀与男子相拥着,磕磕绊绊走进玉米地。
男子已经没有了当年作案时的那种粗野。男子温柔地抚摸着所有的孔雀。男子温柔地进入迫切渴望的孔雀的身体。孔雀的呼叫已经彻底被过去许多的日子改造。孔雀的呼唤是美妙的,富有弹性的,富有穿透与想象力的。孔雀忘乎所以地张扬着自己,大约想把世界上所有人都唤醒的样子。孔雀的两只小手夸张地打着节拍,指挥两个人的周围以及整个大平原上焦黄的玉米棵子统统亮开喉咙歌唱。
秋天的日子很快又走进这么一天。孔雀和那男子翻江倒海折腾完毕,为遮挡阳光随随便便拔了一些玉米棵子放在身上,胳膊腿儿缠绕着嘴巴紧紧贴着相拥着,做暂时的休息。
地头出现一台庞大的切草机。没多久,机器马达轰鸣着拐进玉米地。机器的任务是弄碎这些玉米棵子,拿它当作接下来播种小麦的肥料。
孔雀和那男子居然没有被吵醒。孔雀实在是乏了。那男子也很累的。两个人后来都没听见那台机器地动山摇奔过来的呼叫。两个人,大约在他们生命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刻,仍然是美丽的幸福的。
屎蛋子又变成自己一个人。生活中有没有孔雀,对他来说几乎没什么不同。屎蛋子仍然忙忙碌碌走家串户。一日,屎蛋子屁股后多了一串钥匙。屎蛋子有钥匙是正常的,当年走出校门不久就有。可是,像现在这一大串钥匙怎么看上去都有些不正常。可能已数不清楚它有多少了,至少有半公斤吧?想想,屎蛋子已经开始在屁股后挂上半公斤钥匙。
有人操心了,说,我们屎蛋子就是修理锁子的嘛。是呀,修理铁锁,身上没有许多钥匙,行吗?这也许是对一种不理解现象做出的合理解释。
乡亲们可能都猜错了。屎蛋子是从修理铁锁的过程中获得的某种启示,他甚至发现,过去自己身上总有一只两只根本算不上什么。它们的用途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就只认识自己大门上的那把锁;事实证明,它们限制了屎蛋子的思维。而收集到的,它们会给予屎蛋子无限的想象空间。这是屎蛋子在一个不经意间发现的。
发生在屎蛋子身上的现象证实,一个人如果没有了想象,那么他或者她生命也就枯燥无味。于是,屎蛋子在有限的空闲,就会自然而然地去触摸钥匙,把它们摘下,攥在手心轻轻地摇动。不同的钥匙发出音乐般的声音,是伴奏思维舞蹈的音乐。是的,屎蛋子的思维在摇动钥匙的那刻,必然会在一个无边无际的空间尽情地舞蹈。这时候,屎蛋子所有的空间里有爱情,有渴望,有追求与未来。空间里一切都是多彩多姿绚丽的美妙的。屎蛋子知道自己终于拥有并掌握了一种对人生充满希望与信心的触摸方式。其中每一枚钥匙都使他会产生丰富的想象和联想。
这时候呢,屎蛋子最喜欢念的一个诗句是李商隐《无题》中的两句:
昨夜星辰昨夜风,心有灵犀一点通。
多年前,就剩下这么一句,一直念叨到现在。屎蛋子似乎是想象着该属于自己的一份爱情。又似乎什么也不是,仅仅是一种遥远的记忆罢了。
走进我们村子,说不定很快就看见屎蛋子,看见他找出最漂亮的一枚钥匙,伸向远方伸向空中使劲地旋转。
也许,一些神秘的还不被世人所知的密码已经在屎蛋子的脑海里骤然打开。
如果不是在走进新世纪的第10年,我们村的李某人在外挣的钱没地方花,突发奇想要在村里为财神爷造一座大庙,屎蛋子不一定会出事的。
建造大庙的过程屎蛋子从开始就全身心地参与。大庙主体完成了,上大梁那日,屎蛋子积极性十分高涨。屎蛋子是被不慎掉下来的大梁砸住脑袋的。想着后怕呢,屎蛋子是不幸中的万幸了,阴阳两界只差之毫厘!屎蛋子捡了一条命,从此却变成另一个人了。很快,屎蛋子身上就长出味道了。屎蛋子的味道是从他下半身上弄出来的。这就是说,在那个油菜花开的春天,他把亲手制造的恶果带到这个新世纪第10年的春天。屎蛋子感觉不出有多大痛苦。他在巷口看见老支书的时候,正拾掇了一些散落在路面上的干柴,准备点着的。
老支书说:“蛋子,不认识叔啦?”
屎蛋子笑笑,掏出打火机。说:“昨夜星辰昨夜风,心有灵犀一点通。”
然后,他不再说话,朝老支书翻翻眼皮,只顾忙活去。
火苗儿冒了起来。屎蛋子时刻会保持村里的每一条巷道的干净,把谁落下的柴火干草什么的随时捡起,点火烧掉。屎蛋子面对火苗,脆脆地喊:“红红,亮亮!”只要火苗不息,他会一直喊下去。
老支书见屎蛋子忙活着不理睬它,又说:“村里人都说你天生就喜欢,喜欢为人民服务哩。脑瓜子有毛病了,可那些卦句还记着哩,为人民服务还牢牢记着哩。”
老支书看上精神一下子大不如前了。好像刚才还是一个挺精神的老头儿,怎么说话间就变成摇摇摆摆弱不禁风的病秧子了?
其实,那是老支书在经受了一场不被乡亲所知的精神打击后,出现的生理假象。这种令人担心的情形并没有持续多久。
我的乡亲们,无论生活中发生了什么,少了或者多了什么;无论是悲是喜是忧伤还是愉快是传说还是真实所见,日子照常从身边走过。日子呢,总是有那么些幸福与甜蜜的向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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