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杨贤博丨散文/故乡,曾经的火炕
作家新干线
作者简介
杨贤博:71年生于商州牧护关。中国电力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商洛市作协理事。打工于国家电网门下,自由撰稿人,作品散见省内外诸多报刊、杂志。出版有散文小说集《古道诗情》、散文随笔集《向上流动》。
杨贤博
故乡在秦岭之巅,海拔千米以上。每年的腊月,是最寒冷的季节。
这里的冷,不寻常于其它地方的冷。干冷干冷的风,像刀子般,在空中嚎叫。习惯了生存在这里的人们,总能够在深秋的季节,做好冬日里防范严寒的准备。早早地,收拾一大堆子的劈柴,劈柴多是粗的树木或者树根,截成筷子长的短节,再劈开分成两牙儿或者三四牙儿。整齐地摞在屋檐下的台阶上,一边靠墙壁,一边迎着阳光,风干。
家里有土炕,也叫火炕。火炕是土坯垒砌,土坯,村里人叫它“胡砌”(砌:多音字,ti),相当于砖的功能。
小时候,打过胡砌。木板做的框子,三面连接一起,能掰开,一边是一个能取掉的挡板,带着槽子,又能够卡住两边的档板。多为长方形,厚约15公分,宽约25公分,长约35公分。打胡砌用的锤,多为石锤。形状如篮球,底平,上边中心部位,有凿的眼,眼儿不穿底,有镢头把儿粗,用来安装把儿,把儿粗,以便用力。四周枷楔子牢固,多为80公分高,把儿的上边在横着安装把柄,方便手提。打胡砌时,找来一块大的平的石块,胡砌模子放石块上,内加土块,超出模子,土块多为潮湿,易粘黏。提石锤用力水平夯砸,铲去上边多余虚土,打开模子,如砖块型“胡砌”,摆放于通风地方晾晒,待干,结实。多用于屋子隔墙垒砌,也可修建圈舍。
盘炕时,胡砌粘着黄泥,黄泥替水泥的作用。垒砌三层,每层都有着相应的空间。炕为四面,两面靠墙,两面垒砌封闭,里面竖着的土坯相互有着空间,如迷阵,可以让烟气顺畅地在空间了来回流动,再顺着墙壁的烟筒排除。炕的面儿,多是黄土拌着麦草搅拌的稠泥,木框做成的正方形模具。找一块干净、光滑的场院,稠泥倒入模具,用泥壁抹光,提取模具,晾晒。晾晒两三天,待凝固,才能搬动,竖起多个相互依靠,再晒,直到内外干透。当然,这种叫“拓炕面子”的做法,也多选择在夏季或秋季天空晴朗的日子,光照时间长,容易晒干。如果说遇上暴雨或阴雨,不能够搬起,也常常成为泥团。多为10公分厚,60公分大小,如地板砖形状。村里人叫它“炕面子”。
在垒砌的胡砌上面盖上炕面子。上面在用拌有麦秸短截的黄泥,勾缝,收光,形成一个整体。炕洞里不断烧火,火旺,烟筒里排着烟雾,整个火炕先是冒着潮气,再到热气,再是彻底烘干。
每一个火炕,必有炕洞,炕洞比地面低,里边一直通往火炕的交叉错综的通道,外边多留出脸盆大小的半个坑儿。炕洞的上方,多留有炕窑窝。炕窑窝为方形,大小能放进去三四双棉鞋的样子。
进入初冬,也就开始烧炕了。其实,炕是要经常烧的,不烧的话,容易返潮,特别是多雨的季节。
冬天里,炕洞的火总是旺盛。村子人把炕洞叫“火炉”。天冷,火总是吸引人、留住人的。相互串门的邻家,多是坐在炕洞前的小板凳上,聊着家常。炕洞里塞一个难以点燃的疙瘩柴,外边多是用软的干柴引火,点燃后,架上硬柴。炕洞吸火,火苗子旺盛,家里有温水的铜壶,盛一壶水,坐在火炉边上,一大功夫,水就烧开。一炉火,就是一个冬天。
火在燃烧,炕洞的柴灰永远是红的,烫的。取上三五个洋芋,把红彤彤的灰,用木棍儿刨一个坑儿,放进去洋芋,埋在灰中。十多分钟后,屋子里能闻到洋芋皮儿烧焦的味道,再是看到火坑的灰儿,不断地冒气,发出“噗儿---,噗儿---,”的声响,你会发现灰儿向上的力量,喷打出的热浪,伴着火星子上冒。半个小时不到,洋芋熟了。刨出来,皮儿已经烧焦变色。热得烫手,吹去上面的灰儿,剥去烧焦的皮儿,鲜活的,柔软的,甘甜的,炙热的,带着香喷与热浪的瓤儿,足以让你涎水满口,绝不亚于你剥开一颗鲜荔的激动,剥开一只鲜虾的贪恋。
火炕的炕窑里,热呼呼地干燥。在雪地里,跑了一天的孩子,多在上炕之前,把棉鞋,村子人叫“棉窝窝”放进去,第二早上学,掏出来,里外暖烘烘的。打扫干净,铺上报纸,炕干辣椒,热上几个冷馍。
炕洞的墙面,总是被烟熏得黑黝黝一面墙儿,墙的上方,挂着两三吊子腊肉,是为春节准备的最好的年货。
寒冬,漫山遍野是白皑皑的厚雪。地里也没有了活儿,家里也没有了活儿,一年最闲暇的季节。清晨起来,拿着毛竹绑扎的扫帚,扫着院子的雪。雪儿很厚,尽量地扫出一条路来。去厕所的路,厕所多在屋后。去猪圈的路,再冷也要给猪烧一盆开水,烫一桶糠料。去左邻右舍家的路,村子里的路不宽,你院子连着他院子,他院子通着你院子。路扫开了,雪就堆了起来。回过头来,扫过的路,又落下一地雪花。
风大,秦岭之巅的风带着哨子。卷起雪花,在空中无序的刮着。屋顶的雪花,在风中旋转,山墙角的风道处,就堆起了一米多高的雪窖。窗台上也堆起半尺厚的雪。路上已经没有了行人,干枯的柳枝,在风中甩荡,风吼着,树杆摇曳着。家家户户的大门关闭,外面的门扣在发出“当啷,当啷”地声响。门里的紧扣的门插,在风的推力下发出“咯吱,咯吱”地叫声。
这是最闲的寒冬,被人们成为“过冬”。漫天飞雪的日子,并不算太冷。待到雪停的天,冷冰冰的风,让人哆嗦。河道里已经冰封,严严实实地看不见河水,只听见水流的声响。在家里取了斧子或者锤子,敲出一个洞来,舀水。挑着两只木桶的脚步,在光滑的路面,格外小心。再来河边,刚刚敲开的洞,又结上了冰。突然地听到有人喊叫,对门沟里,那个一冬卧病在床的老人走了。冰冷的天,更加冰冷。路滑,也不畅,村子里不少的人都去吊唁,帮忙入棺,设灵堂,坐夜……
冬天里的雪很难融化,又一场雪来了。炕洞里的火不会熄灭,一直烧着。一家人多坐在炕上。尿素袋子夹着麦秆缝的褥子,炕有多大,褥子就有多大。在补了又补的破旧的被单上,一家人盖上一床大被子,被子是棉花,其实已经是多年的、一疙瘩一疙瘩厚厚的“套子”,沉甸甸的重。其实,还有无数的人家,几乎没有褥子,火炕上铺上一层麦秸,麦秸上面铺一个光席,席是晒席,席上面仅有被子。席几乎已经被身子磨光,没有了扎皮肤的感觉,睡醒后,却能看到身子上面一楞一楞的席纹。
我曾经睡过这样的炕,兄弟三人经常光着身子,在炕上翻跟头,也在炕上打架,也曾尿湿一片,也几次被娘用扫炕笤帚打过屁股。娘最担心的,是怕我们把火炕蹦塌。炕塌了,就是大事,要请村子里的“泥水匠”,修修补补是很麻烦的事情。
童年几乎是在炕上长大的。父亲在外地工作,娘一个人在生产队挣工分养育我们兄弟姐妹。我时常是被关在家里。娘出门,总是撂一句“好好坐炕上。”我就在炕头上乱花乱写。
冬天的日子,兄弟三人拥挤在火炕上,娘盘脚盘腿的坐着,衲着鞋底,煤油灯下,娘的针线活做得细致。穿针线的时候,两手举起,远远地对引,却能够一次穿上。多少个深夜,睁开朦胧的睡眼,却依然看见母亲的身影,在微弱的灯光下,听见麻绳穿越鞋底的声响,在夜深人静中,是那样的洪亮而有力。
这样的寒冬,早饭基本上“洋芋糊汤”。从大瓮里,捞一老碗咸菜,烧油的铁勺安了一个长的木把儿,倒上少半勺子麻油,放到锅底下灶洞烧焦,泼上半碗辣子。做一铁锅糊汤,糊汤里煮着鸡蛋大的洋芋。熟透的洋芋盛一瓷碗,几乎堆了起来,在上面撇一筷子咸菜,抱着火炉,吃得过瘾。
到了下午,做一锅“搅团”或者一锅糊汤面。这不,从另一个大翁里捞上半盆儿酸菜,舀上半盆儿酸菜水儿,切上半碗豆腐蛋儿,在锅里烧焦麻油,烧开酸菜、豆腐以及水儿。舀多碗搅团凉着,浇上水儿,水儿上加上油泼辣子,坐在炕上或者火炉旁,管它外面狂风怒吼,雪花飞舞。吃得满头大汗。
擀杂面,先在锅里倒麻油少焦,炒好半碗酸菜出锅。熬半锅均匀的糊汤,煮上早饭后泡的半碗黄豆。杂面是麦子搅拌黄豆和荞麦磨成的粉,擀面要提前揉拌,因为筋道,难以擀开。擀开后,卷在擀面杖上刀切。顺着擀面杖的这头划到那头,面片一层层摞在一起,刀从中间剁开,两半再拉放一叠,一只手两个指头轻按,娴熟地往后一端轻快滑动,握刀的手紧跟,一指头宽的面条擀成。入糊汤锅,盖锅盖,焖煮十多分钟,倒入酸菜搅拌均匀,出锅,黏黏糊糊,热气腾腾,面儿入喉筋道爽滑,来上一筷头油泼辣子,那叫香呀。
这不,那些年月的寒冬,却被誉为“洋芋糊汤疙瘩火,除了神仙就是我。”的逍遥。
时光流逝。一切都过去了,我已进入中年。
时常地离开故乡,又时常地回到故乡。
每个人都有故乡,不是每个人的故乡都是最好的地方。但每个人心中都在眷恋着故乡,惦记着故乡。人在不断地走出故乡,心却时常地留在故乡。故乡,是一个人的根。根,深深地扎在故乡的土壤里。无数次的,我跪在故乡的土地上,仰望天空……
失去了太多,包括生我养我的娘。
收获了不少,包括我的儿女,以及车子房子。
那个时候,何曾想过一个叫“微信”的网络,让世界变小?那个时候,何曾想过,故乡的村庄如此的空旷而萧条?游走在拥挤而又喧闹的城市里,故乡却在梦中,刺痛着我的心灵深处……
又到年关。窗外,雪花在空中飞舞,如我敲打的键盘,诉说着春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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