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与汉献帝的第一次权术交锋,谁赢了? | 刘三解

三解按:这是一个“可以听”的系列专辑,觉得文字麻烦,可以扫描二维码。

上期节目,我们详细梳理了曹操政治生涯中最重要的“迎奉天子”决策过程,其中谋士的智慧、曹操的英明,都不能算作主要因素,核心的推动力,反而来自于外部的机缘巧合。

正因为如此,曹操入洛阳和迁都许县的过程,费了不少功夫,有些是明面上的,有些是暗处着手的。

曹操是以“贡献”的名义进入的洛阳,也就是说,带着兵,运着粮,以送礼的名义来,到地方就“禀公卿以下”,俗点说,就是管饭。

之前的节目里提到过,当时的朝廷主要靠一南一北两个渠道养活,北面是河内张杨的供给,南面是荆州刘表的转输,而张杨北走,杨奉南下,其实都是为了守住各自的补给线,张杨自不必说,杨奉驻军的梁县南面就是荆州南阳郡的要地鲁阳,豫州刺史孙坚曾经的大本营。

这两家最强的军阀占据南北,洛阳城里能够得到粮食自然就是残羹剩饭了,也就难怪《后汉书·献帝纪》中写道:

群僚饥乏,尚书郎以下自出采稆,或饥死墙壁闲,或为兵士所杀。

百官都饿着,尚书郎是选拔孝廉入尚书台,年满一年才为尚书郎,比喻成今天,就是中央部委主任科员,往上就是在编官员,往下算是普通公务员。

潜台词就是,在编的官员还有供应,普通的办事员和家属,就只能自己出去采集自生的庄稼果实求生,有的就饿死在残垣断壁中,有的,则被乱兵所杀。

这时,曹操带着粮食让整个朝廷都吃上饭,好似久旱逢甘露,自然什么请求都好答应。而曹操也不客气,直接上奏韩暹和张杨有罪,韩暹害怕被曹操杀掉,单骑逃跑,躲到杨奉军中,他兼任的司隶校尉,就被曹操笑纳了,变成了镇东将军、领司隶校尉,而汉献帝又以韩暹、张杨有功,免去一切罪罚,表现出了“知恩图报”的姿态。

可见,这时候汉献帝与曹操还是互相配合的状态,汉献帝也并没有因为吃人家饭,住人家屋,就完全交出自己的权力。

必须指出的是,汉献帝入住杨安殿的时间是建安元年八月辛丑日,封张杨为大司马、韩暹为大将军在癸卯日,也就是两天,紧跟着,张杨、杨奉就领兵出洛阳各自屯驻,可见粮食问题的迫切,而建安元年八月辛亥日,也就是八天后,曹操就赶走了韩暹,假节钺、领司隶校尉、录尚书事。

这个时间差的严丝合缝,更印证了曹操此次行动的惊险以及丁冲及时情报的关键作用,也就难怪曹操自己卸任司隶校尉后,就提拔丁冲担任了司隶校尉,毫无疑问是借以赏功。

在赶走韩暹之后,曹操和汉献帝各自行使了权力,在《后汉书·献帝纪》中写道:

曹操杀侍中台崇、尚书冯硕等。封卫将军董承为辅国将军伏完等十三人为列侯,赠沮俊为弘农太守。

这段记载只说明了事件,具体的名单另见袁宏《汉纪》的记录:

诛议郎侯祈、尚书冯硕、侍中台崇,讨有罪也。封卫将军董承、辅国将军伏完、侍中丁冲、种辑、尚书仆射钟繇、尚书郭溥、御史中丞董芬、彭城相刘艾、冯翊韩斌、东郡太守杨众、议郎罗邵、伏德、赵蕤为列侯,赏有功也。赠射声校尉沮俊为弘农太守,旌死节也。

台崇,也作壶崇,因为繁体里俩字很容易写混,而袁绍曾经斩杀的冀州牧,就叫壶寿,壶姓与沮姓,都非常罕见,所以,壶崇、壶寿极有可能是同族之人,而射声校尉沮俊的同族,自然是袁绍部下的重将沮授。

梳理下这份名单,壶崇和沮俊的“一杀一奖”,极有可能与袁绍的好恶有关,当然,一种可能是出自他的授意,另一种可能则是曹操的迎合。

至于董承和伏完,他俩一个是贵人之父,一个是皇后之父,属于外戚,免不了排头,丁冲紧随其后,甚至超越了参与过诛杀董卓、李傕的董承心腹种辑,也越过了参与联合杨奉诛杀李傕,且帮助过曹操的钟繇,自然只能是嘉奖他引曹操入局的大功,也就是真正的“头号功臣”。

其余几位除伏德作为皇后的兄弟一路护驾,事迹清楚,都功劳不详。

那么问题来了,是不是曹操自此就开始控制朝廷的一切了呢?

答案是否定的。

杀这几个人,写得很清楚是“曹操杀”,自然很多人以为并列的“封侯”也是曹操的意志,其实不然。

一直到建安二十年九月,汉献帝方才下诏,授予了曹操一项重要权力,即:

天子命公承制封拜诸侯守相。

具体的操作,汉献帝的诏书中说得很清楚,就是:

自今已后,临事所甄,当加宠号者,其便刻印章假授。

翻译一下,承制,就是代表皇帝行使最高权力,封,封的是诸侯爵位,拜,拜的是太守、国相这种二千石高官,天子给予的特权就是,曹操想要任官、封爵,都可以直接刻章任命,当然不是刻章办证,而是汉代制度,前后任太守交替,要带着新官印替换旧印,旧印要销毁,官印就是身份凭证,占了坑,就是正式官职了。

这也就意味着,曹操到建安二十年才有这个特权,二十年前肯定是没有的,就算刻章办证也得汉献帝批准,那么,里面自然有汉献帝夹带的“私货”。

另一个证据,还是要看陈琳的《为袁绍檄豫州文》,里面虽然提到了曹操的专擅,即:

而便放志专行,威劫省禁,卑侮王僚,败法乱纪,坐召三台,专制朝政,爵赏由心,刑戮在口,所爱光五宗,所怨灭三族。

翻译过来就是,曹操独断专行,威逼天子居所,凌辱同僚大臣,败坏法纪,将天子内朝玩弄于鼓掌之间,专擅朝政,封爵赏功随心所欲,刑罚杀戮随口而行,所爱者光大门楣,所恨者夷灭三族。

一个跋扈奸臣的形象跃然纸上,但是,作为一篇曹操已经执政四年后发出的檄文,在具体的残害大臣的事例上,只举出了前太尉杨彪下狱和议郎赵彦被杀,对于建安元年曹操在洛阳城内擅杀三位内朝臣子的事情一点没提,如果说,这次杀戮代表的是汉献帝的意志,杀死的是和韩暹、杨奉勾连的臣子,也情有可原,可史书原文说的是“曹操杀”,陈琳在为谁避讳呢?

当然只能是指使者袁绍了,大家一起干的事儿,手都脏,大哥不好说二哥。

由此可见,此时的洛阳朝廷,虽然被曹操的大兵控制,却根本谈不上曹操一手遮天,后台老板袁绍的意志,汉献帝的算计,都压过了曹操的话语权。

我们知道,政治领域的任何赏罚,都不是真的随心所欲,里面隐藏着各种细致的利益纠葛、立场站队,尤其是这份名单,曹操的人、董承的人、袁绍的人,都有所照顾,而最见汉献帝的精明手腕的,其实是对沮俊的封赠。

沮俊时任射声校尉,死于弘农东涧,李傕、郭汜、段煨与杨奉、董承的大混战中,汉献帝的乘舆大队死者无数,妇女辎重、典籍图书、宫廷礼器全部丢光,实际上是前所未有的大劫难,《献帝传》中的描述是:

掠妇女衣被,迟违不时解,即斫刺之。有美发者断取。冻死及婴儿随流而浮者塞水。

乱兵连妇女的衣服都要剥光抢走,稍有迟疑,就砍杀、刺杀,哪怕是女人有漂亮的长头发的,也要斩下,冻死的尸体和婴儿顺流而下都堵住了河道。

大乱之中,汉军仍有抵抗,因为一直到陕县结营自守时,汉献帝身边还有虎贲、羽林不满百人,《后汉书·董卓传》记载:

射声校尉沮俊被创坠马。李傕谓左右曰:“尚可活不?”俊骂之曰:“汝等凶逆,逼迫天子,乱臣贼子,未有如汝者!”傕使杀之。

翻译一下就是,射声校尉沮俊受伤坠马,李傕见到后,问左右说,能留他一命不?沮俊大骂,你们这些反贼,逼迫天子,自古乱臣贼子没有比你们更恶劣的,李傕就把他给杀了。

从事迹来看,沮俊确实慷慨壮烈,但是,只有他被旌表封赠,不奇怪吗?

要知道,在董卓治下、李傕、郭汜的掌控下,以至于东归的过程中,仗义死节的人物真是不少,比如:

越骑校尉伍孚死于刺杀董卓;

司徒王允、司隶校尉黄琬、太常种拂、太仆鲁旭、大鸿胪周奂、城门校尉崔烈、越骑校尉王颀、左中郎将刘范、前益州刺史种劭,种邵还是之前殉国的种拂之子,这些人都死于李傕、郭汜之乱;

尚书令士孙瑞、光禄勋邓泉、卫尉士孙瑞、廷尉宣播、大长秋苗祀、步兵校尉魏桀、侍中朱展、射声校尉沮俊、少府田芬、大司农张义先后死于东归途中的兵乱中。

这么多高官死节,只有一个人在洛阳得到了封赠,那就是当时只有二十五岁的越骑校尉沮俊,而其余人等,哪怕是王允等,都是在天子都许之后,才追封为侯,你要说这里没有猫腻,谁信呢?

奖励特定的死人,当然是给活人看的,这个活人,只能是袁绍集团中排行第三的沮授。

沮授的角色,很多人理解为“谋士”,也就是文官,实际上,他的职务是“监军、奋威将军”,职责是:

使监护诸将。

这个“监护”不是医院ICU,而是监督、管理,在东汉监军制度成型之后,已经是固定的职位,称为“监军使者”,即皇帝派出的军队统领。

之前的节目中,已经解析过沮授是袁绍军中的总参谋长,也就是袁绍军中的第二人,在集团内,则仅次于袁绍、曹操。

那么,汉献帝为什么这么做呢?

其实,这是一整套组合拳里的一部分,或者说开始。

尽管史料中并没有记载汉献帝是否知晓沮授曾多次劝谏袁绍“挟天子以令诸侯”,但是,我们从史料中可以看到展现沮授政治倾向的两次献策,见《后汉书·袁绍传》:

横大河之北,合四州之地,四州见下。收英雄之士,拥百万之众,迎大驾于长安,复宗庙于洛邑,号令天下,诛讨未服。以此争锋,谁能御之!比及数年,其功不难。

这是在袁绍刚刚夺取冀州时,沮授与他讨论未来时所说的话,当时,绍喜曰:“此吾心也。”说到心坎儿里了。

再一次,就是建安元年迎接汉献帝的讨论,沮授说:

且今州城粗定,兵强士附,西迎大驾,即宫邺都,挟天子而令诸侯,稸士马以讨不庭,谁能御之?

具体文句不必翻译了,其中的共同之处就是,从长安迎接皇帝回来,从而号令天下,征讨不服的诸侯,区别是迎到洛阳还是邺城。

两次讨论,袁绍的态度都是积极认可的,哪怕第二次,也是“将从之”。

相隔数年,沮授的政见都是一贯的,如果沮俊是他的族人,自然也会与汉献帝有所沟通,那么,汉献帝的“示好”很可能是有的放矢

但是,在迁都许县,汉献帝又干了一件大事,态度似乎发生了急转,见《后汉书·袁绍传》:

建安元年,曹操迎天子都许,乃下诏书于绍,责以地广兵多而专自树党,不闻勤王之师而但擅相讨伐。

这份诏书是很诡异的,往往被解释为出自曹操的授意。

但是,必须考虑的问题是,当曹操迎奉天子时,诸将都在顾虑杨奉、韩暹和张杨的兵力强横,觉得未必能拿下,袁绍的兵力比这几位丧家之犬如何?

如果袁绍真的后悔没有“挟天子以令诸侯”,至少在建安元年,曹操有什么资本能够抵挡?曹操怎么敢干出刺激袁绍的事儿来呢?

说到底,由曹操控制天子,而袁绍控制曹操,这是双方认可的关系结构

在此背景下,对袁绍兵马众多而自行割据,却不来勤王保驾打内战作出指责,只能是汉献帝的意志。

细想一下,汉献帝的目的仍然是“示好”。

之前的节目里我们谈到了,曹操迎奉天子出自袁绍的派遣,而袁绍的使者早已出使过河东,但是,袁绍和汉献帝之间,一直有个疙瘩没有解开,那就是:

帝立既非绍意,竟不能从。

因为汉献帝的拥立不是袁绍的原意,所以没有听从沮授的劝谏迁都邺城,这个矛盾,是两个人心知肚明的事,如何让袁绍转过“反国之贼”到“国之栋梁”的弯儿来,需要一些技巧。

这封诏书就是一出双簧

汉献帝作为上位者,摆出“斥责”的姿态,但罪名理由,却无一字涉及“反叛”,等于是承认了袁绍在“诸侯讨董”之后,一直是汉朝地方官的身份,把“伪政权”给洗白了。

而袁绍的自辩表章也顺杆儿爬了,其中原话说:

诚恐陛下日月之明,有所不照,四聪之听有所不闻,乞下臣章,咨之群贤,使三槐九棘,议臣罪戾。若以臣今行权为衅,则桓、文当有诛绝之刑;若以众不讨贼为贤,则赵盾可无书弑之贬矣。

翻译一下,就是,陛下圣明无比,但总有听不到的地方,所以,请您把我的表章下发群臣,让公卿共议我的罪过,如果我以地方官的身份行权宜之计是错的,那么齐桓公、晋文公都该杀,如果认为不去讨贼是贤臣,那么,晋国的赵盾就不会被史官坚持写弑君了。

袁绍强调了自己的“反叛”是“行权讨贼”,而不是另立中央,拥立新君。

紧跟着,汉献帝就任命袁绍为太尉,封邺侯。

至此,君臣二人终于隔空握了握手,完成了和解。

那么问题来了,汉献帝与袁绍眉来眼去时,曹操是个什么心境呢?又是怎样的角色呢?这时候,曹操到底是不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跋扈权臣呢?

答案究竟是什么,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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