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长篇小说【幽灵无梦】（七）
【七】
古腾蛟在赤眉山立稳脚跟是上山三年之后或者是四年之后的事。起初，赤眉山的绿林头领是“双头蛇”。“双头蛇”后来的死，大约是叫人灌了鸩酒，遭了暗算，这在绿林草寇之中乃是寻常不过的事。“双头蛇”一死，赤眉山便群龙无首了，着实乱折腾了半年，想不到竟是古老歪的儿子古腾蛟在那乱中显了身手，火并当中，设巧计杀了“双头蛇”左右两个弟兄哥，打起了“洪家三点会”的旗号，使三十来个剪径截道的草寇全乖乖地归顺了他。临到共产党人周起凤从南昌府回来的时候，古腾蛟手下已经集合起来几十杆子好枪了。
传说共产党人周起凤三上赤眉山，动员古腾蛟拉马下山，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古腾蛟便由赤眉山上的草头王，变成了竹江镇赤卫队的大队长。这支队伍就成了古城世界上最早的一支赤色武装。
“祸害……”
邹文绚一连几日反复念叨这两个字。作为竹江镇靖卫团的团董，四方土豪的头脑，四乡豪门都眼巴巴地望着他。
“文绚啊，古腾蛟同你可是天字第一号仇人啊。如若不及早除了这鬼，我们哪个都别想睡个安逸觉了哇。”
“文绚啊，拿下那贼古，一定得千刀万剐呀I”
邹文绚从他们的嘈嘈哓哓的嚷嚷中听出了惊恐万状的提心吊胆，这使他禁不住内火上升：
“古腾蛟此番回来带了多少兵马，你们说？”
“兵马倒没见着兵马。”
“带了多少粮饷，你们说？”
“粮饷恐怕也没什么粮饷。”
“这不就对了么，他古腾蛟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个刀下活鬼，亡命之徒而已，他能怎么样？就凭他那百把十斤的肉楦子，还能把竹江镇这铁桶似的天下再掀翻过来？真是天下奇谈！依老朽之见，此乃天意也。俗话说，生有地，死有处，古腾蛟是从竹江镇出去的，也得要在竹江镇乖乖地伏法！”
一时间，缉拿古腾蛟的告示贴满了竹江镇，也贴到了古城的四街——悬赏大洋五千块，取古腾蛟的人头。
自那日清早起，邹文绚便开始亲自坐镇督促靖卫团操练，为的是进赤眉山搜剿“独立纵队”。
刘团总在邹文绚面前胸脯拍的山响：“邹爷，你就看好吧，老子这回要不亲手开剥了那古腾蛟，老子就不姓刘！”
不料，副团总章义听了他这话，却抱臂在一旁嗤嗤地冷笑，眼睛望着刘团总脑袋上那硕果仅存的一只耳朵。
刘团总当然明白章义的意思，没好气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刘团总念念不忘报那“一耳之仇”。
刘团总的那只肥墩墩的美妙的招风大耳丢在民国十二年的秋天里的某一天。、正当草头王古腾蛟在赤眉山上越闹越凶的那时候，邹文绚亲自去从古城城西八十里地的卧虎坡，请来了这刘某来当民团的团总。刘团总算得上是古城地界的一个旷世奇才。刘团总不但会舞枪弄棒，还会画符念咒，吞刀吐火。这等的本事在竹江镇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至今，竹江镇上的老人们说起此人还是那么绘声绘色。然而刘团总的功夫和法力毕竟有限，离开卧虎坡来到竹江镇之后就不那么顶事了。他带着民团同古腾蛟手下的人先后在赤眉山上打了几仗。仗打得很凶，便宜却没捞着多少。有一回，刘团总动了心计，差人往赤眉山上送去一道战表。
“古腾蛟你只能算赤眉山上一条好汉，但你就是不敢下山来跟刘爷我较量。今日，有言在先，刘犬爷我×日×时辰在竹汪镇恭候大驾光临。你若不敢前来，便是草鸡一只。”
战表送上赤眉山，古腾蛟看了战表，抬屁股放出一声很响的屁，随后微微一笑，当下叫来人捎回一信，信中写明“古大爷准时赴约不误，着你等好生伺候着。”
到了约定的那一日，刘团总早早把几十个团丁撒布在镇子里外，并在各个道口埋伏了枪手，设下了机关。整个镇子里，家家户户噼噼啪啪关门闭户，一时被凶险的肃杀之气笼罩着了。
刘团总将一切都安排停当之后，便搬了一只凉椅在岗头古樟树下坐了饮茶，单等古腾蛟带队伍下山来自投罗网。
日上三竿，刘团总派出去的探子来报说：尚不见古腾蛟的人马下山。再探，也还是连个影子也不见。眼看时辰将过，刘团总懊丧地从凉椅上立起来骂了声：
“只不过是嘴上的把式！”
话音没落，忽听一阵“哈哈哈”的大笑声从背后传来。刘团总惊诧地扭头一看，古腾蛟不知何时就来在岗头上了。并且是只身而来，没带一兵一卒。
“姓刘的，古大爷在此多时了。
古腾蛟上身穿一件褐色夹褂，下身穿一条玄色的肥脚裤，腰缠七尺汗巾，朝刘团总淡然一笑，笑得却狰狞，由不得教人毛骨悚然。
“姓古的，你既然来了，就别想再走脱！”
顿时，鸡飞狗跳墙。眨眼闯，两人下了长岗。古腾蛟且打且走，打着打着，倏忽就不见了。刘团总这里哪里的寻觅时，却听一串哈哈大笑，见古腾蛟用了手在自家的脖颈里挠痒痒。刘团总抡刀提枪追来追去，总是听见古腾蛟的哈哈大笑声如盘旋的鹞子在镇子的晴空上飞蹿。偶或瞥见古腾蛟在连片的屋宅上猴子似的蹦跳纵跃，身手轻省了得。古腾蛟同刘团总玩“藏猫猫”玩得轻松、认真。刘团总东找西找找到了邹家祠堂里，一看，古腾蛟居然仰躺在黑漆供桌上，高翘起二郎腿悠哉悠哉地晃悠着，一副闲适自在的样子。再追再打就追到了清竹江边。刘团总追过去一瞅，古腾蛟正掏出阳物来撒尿哩，身上的褐色夹褂变成了蓝色的夹袄。古腾蛟一泡长尿打得江边的长草扑簌簌晌，他回头笑嘻嘻地跟刘团总搭腔：
“莫急哇，等爷撒完这泡尿唦。”
刘团总举枪就搂火，“嘎”的一枪，眼睁睁地看着把古腾蛟放倒在地上。刘团总喜出望外，咧了嘴正要大笑，谁料古腾蛟从裆底“叭”地撂过一枪来，正打落了刘团总手里的短枪。受了一惊的刘团总只笑出了半截，另半截笑声在喉咙里堵住变成了一声呃逆。
古腾蛟一个猛子孔进清竹江里没了踪影。
刘团总顺着江边无目的地追着放了一阵枪，心中疑疑惑惑。稍倾，听什么地方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正满心狐疑着，古腾蛟却从一棵大树上轻身跳下，一脚便踹在了刘团总的后心窝上。刘团总跄了个马趴，正待翻身出枪，手爪却被古腾蛟的大脚踩住了。刘团总明白地看见古腾蛟从腰里拔出一把锋利无比的尖刀来，刀尖儿陡然对准了他的咽喉。
“姓刘的，你还有什么屁要放？”
_“老子不服输！”
“宰了你，看你服不服！”
“宰了老子，老子也不服输！”
“你这畜牲，想不到还有点硬气哩。”古腾蛟想了一想说，“那也好，大爷我且不要你的小命，这回只给你留个记性也罢。说着，“刺棱”一声，刘团总的一只招凤大耳就被古腾蛟手中的尖刀如裁纸般割了下来。
刘团总叫出一声，只觉耳根底凉嗖嗖，一摸，摸了一手粘糊糊的血。
古腾蛟留下一声“后会有期”，接着一阵飒飒的响动。刘团总再定眼一瞅，风吹树摇，哪里还能望见古腾蛟的踪影。
古腾蛟已经上了赤眉山剪刀崖了。
刘团总自那以后使得了个“独耳刘”的浑号。平日里最忌讳旁人说到“耳朵”二字
再说倒霉的吉老三，那日从真武祠的鼓楼上下来之后便一病不起，躺在自家屋里折腾了十多日。通常不晓得是睡是醒。睡着睡着，往往突然诈尸般坐起来说：“来了！古腾蛟来了！他没死，真的来了…他说他是收魂索命来了。咔嚓。咔嚓，切西瓜，人头满地乱滚！呜呼呼，啊哈哈，古团长你当初说得好好的，不跟我古老三过不去，可你死了的人又活过来了，你其实没活过来，你是个鬼，你是个冤魂，求求你你不要缠我，呜呼呼……”
可苦了喜梅。大热天连破帐子也典当了，请走方郎中开了几剂虎狼药，生硬给古老三捏鼻子灌下去，古老三只当是喝凉水，一泡尿尿了，丁点不顶事，照旧还是千遍捣枕捶床，照旧还是东拉西扯疯说疯道，翻过来覆过去就是那么几句话。喜梅又急又气又恨，每日断不了一顿臭骂：“嗬嗬，我这辈子算是倒了血霉了，跟了你这个软泥巴脑壳的死人，过的这叫什么日子啊，人不人，鬼不鬼的，真真是活不成了……”
骂和斥责全都无济于事。古老三照旧疯说疯道，不受约束。有天夜里，古老三再次疯癫着大发谵语的时候，气极无无奈喜梅忽然变成一只母狼，浑身精光地骑在蓬头垢面的古老三钢盔般的肚子上，连拧带掐连哭带喊，抡起胳膊照准他的虚肿的脸一气打了几十下耳光子，“噼噼啪啪”把古老三的脑袋打得活象一只摇来晃去的货郎鼓。古老三居然毫无抵挡的意思，任她尽情打，活象根术头，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说来也怪，喜梅这么一打，古老三的疯癫病居然也就好了．三日后，撑持着扶助墙下了竹床．趿了鞋子拄了一根，出去游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