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长篇小说【幽灵无梦】（15）
李本深长篇小说
【幽灵无梦】
（15）
那天夜半，八角坳大地主黄狗牯子的侄儿骑了一匹大黑骡子急急惶惶奔到竹江镇，跟他的老舅邹文绚报告说古腾蛟进了八角坳的黄狗牯子家，黄狗牯子用好酒好菜把古腾蛟稳住了，叫邹文绚赶快派人去捉拿。
情况紧急，邹文绚当下派刘团总和章义两个，带了一帮团丁，趁着黑迷迷的夜，直扑八角坳去了。
古老三也裹挟在靖卫团队伍里，出镇便是一路快跑。他早天肚子受了凉，咕噜咕噜响，背在肩头的那支火铳很是碍手碍脚。他听说是去捉古腾蛟，身上就禁不住一阵阵发起抖来。刘团总和章义把团丁们分为两拨人，章义带一拨人，守住八角坳通往赤眉山去的道口，刘团总自带一拨人，从八角坳东坡上的一大片蓊郁的竹林中穿插过去，蹑手蹑脚地包围了黄狗牯子家的屋场。古老三和另外两个团丁负责把守后门。
古老三心里连连叫苦，受凉的肚子越发“咕咕噜噜”地叫唤，肠子拧转着疼。．他瞅瞅后门旁边有个鸭寮，就提着裤子钻到鸭寮背后去了。刚刚蹲下去，就听屋场门“砰砰”地砸响了，很多的脚步声捣得地皮直晃悠。想必是刘团总带人闻进屋里去了。
几乎在同时，听得后门“吱喽”一响，接着“砰砰”便是两枪。蹲在鸭寮后面的古老三只从铁色的黑暗中，望见两团很大很黄的火光眩目地一烁，把臭哄哄的空气震荡开来。枪声并不很脆，像是敲破了一只铁锅。古老三在鸭寮后面提着裤子一动也不敢动，搂在双膝上的那杆火铳成了可笑的多余。直到听见刘团总的声音在后门口叫唤：
“莫要叫古腾蛟跑脱呀！”
古老三才提着裤子站起来，却怎么也站不直，视线刚好透过鸭寮的茅草顶子，望见直挺挺躺在后门左边的两个团丁，看样子这两个人再爬不起来了。
屋场里的脚步声乱成一团时，古老三才举着火铳高一脚低一脚地从后门里扑进屋去，并且很快就看清了屋里的情形：黄狗牯子胖头胖脑活象只僵死了的大肉虫，展展贴贴地趴在方砖地上，本是圆秃的一个肉球似的脑袋，眼下成了一个奇怪的血红色三角形，腥气扑鼻的脑瓤儿涂了一地，活像扣翻的瓦盆里溅洒出去的汤汤水水。黄狗牯子的老婆则被一根索子捆了，象只冬瓜似的塞在水缸里，只露出一个髻子散乱的脑壳来，嘴里还塞着一条汗巾，“呜噜呜噜”。再到闺房里去一看，黄狗牯子的黄花闺女光刺刺地在床上捂了脸哭。古老三兴奋地想：八成是叫吉腾蛟干了。
未了他转到天井，见一条长长的索子从天井上长长地垂下来。看来，古腾蛟还不是从后门走的，是从天井里走的。
古老三吃惊得直咋舌。直封屁股上被人踢了一脚才跟着别人一窝蜂拥出来，嗓子里奇奇怪怪地喊了一声：“抓呀——”
古老三跟着刘团总他们一气追撵到道口时，那里也横躺了一个团丁的尸体在路上，姿势却不难看，活像醉成一摊泥的酒鬼，双腿优雅地叉伸开，双臂向前自然交叠，伏在双臂上的脑袋歪得也很合理。
有个团丁冲刘团总喊：“古腾蛟就在前面，章团副带人追上去了。”
“给我跟着追呀I”刘团总鼻子伤风，喊叫声也有些变调。
追了一里半路，前头枪声大作，章义带着的人已围住了一片榛子林：忽听有人喊：“团总，人往哪边跑了！”
果然，古老三眼睁睁看见林子边上的一个巨大岩角边腾地纵身跳过一个人影去。刘团总“嘎”的一枪，打飞了岩上的一片石碴，紧跟着就追。
古老三心里巴不得古腾蛟远走高飞。再说他也知道古腾蛟枪里的子弹不长眼睛，认得他古老三是谁？
到处是没胫深的荒草和矮树丛，追打一阵，那人影三闪四闪又不见了。
“出来出来”
“你跑不了啦！”
团丁们长短吆喝着，枪栓拉得哗哗响，不时朝几处他们认为能藏得住人的地方乒乓放枪，硝烟味在山野间淡淡弥漫开来。古老三手里的火铳也“嗵”地放了一枪，完全盲无目标。铅砂的霰弹在树梢头喷出一团黑云。吸引得刘团总实实在在地望了他一眼，古老三因而心惊肉跳。不过，刘团总也仅只是望了他一眼就再不注意他了。
古老三忿然咒自己，说不清是为什么。
章义在前面发现了地上的血迹。
“这下子他可跑不脱啦！”刘团总狂喜地吼喊。
这时，红彤彤一个太阳说话间就升上了天空，赤眉山上的岚雾渐渐淡开，突出了黑苍苍的绿色。峥嵘的巨岩层层垒垒，矢堞般矗立面前。
众人活像闻着了腥味的群狗，循着血迹猛一阵追，三拐四拐，就上了剪刀崖。剪刀崖上有两条岔路，一条通凤凰背那面的普渡寺，另一条则通向通天岩。血迹往通天岩那面洒去了。
刘团总判明这情况便禁不住哈哈地笑起来，这笑里的意味古老三是清楚的：通天岩是条绝路．那里三面是刀削斧劈般的悬崖，据说当年的绿林好汉陈三枪被官兵追逼至通天岩战死的。
古老三一股凉气直透脑门心，心里默默地念叨：古大哥呀古大哥，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上了通天岩呀！难道你不知道那是一条死路吗！
他心里喃喃嘀咕着，两条腿肚子麻麻地转了筋，眼前有群虻子如泥点一样飞溅。
刘团总和章义两个知道古腾蛟别无退路，所以也就追得极为仔细耐心了，一边乒乒乓乓地打枪，一面慢慢往上逼，并不急于一下子逮住古腾蛟。从通天岩石崖的乱石丛中打过几枪来，是驳壳枪的声音，极有准头。有一个团丁被击中了，从陡峭的山坡上骨碌碌地滚下来，滚得很圆转，活象一团干牛屎。
古老三的火铳再没有响过，他躲在一道石坎下不住地瑟索着，一阵一阵想尿尿。又交了半天火，靖卫团的人终于逼到离通天岩顶头那块风动巨石只有二十多步的样子。
那上头的古腾蛟再没朝他们打枪。
是枪里没子弹了么？
很可能。
果然就听章义在前头喊：“捉活的！”
团丁们壮了胆子往上涌，踩得山头碎石干核桃样“嘎啦嘎啦”响。古老三两只膝盖软得了不得，几乎连眼睛也闭上了。
忽听有人惊喊：“跳了崖了！跳了崖了！”
什么？古腾蛟跳崖了？古老三晕晕糊糊地想。
忽然又古怪的喊叫声，有人在风动岩的巨石上发现了一行刚写上去的血字——“保护共产党万万年！”。
这一行血字像一道火光，把吉老三的眼睛耀花了。古大哥啊，你死得壮烈，是条好汉，不像我古老三这条蛆虫……
古老三僵立崖边，如一段槁木。
差不多费了半日功夫，团丁们才从剪刀崖的盘山小遘绕到了通天岩之下的百丈深谷里。在荆棘丛里找着了一具摔得四肢断裂浑身是血的尸体，然而却不是古腾蛟。是一个三十出头的汉子，方盘脸、高鼻梁、大颧骨。
“真是活见他娘的鬼了……”刘团总嘟嚷。
章义也搔开了头皮。
古老三满心狐疑，凑近前去一看，却差点惊叫出声，这个从通天岩上跳崖壮烈了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古老三的那个警卫排的排长！
“老三，你认得这个人么？”刘团总问。
古老三急忙摇头否认。
“怪事，那这肯定是古腾蛟一伙的，再不然就是红军派过来的探子。来呀，给我仔仔细细地搜查搜查！”
结果，什么重要物件都没搜查出来，只从衣襟里搜出了半块黑硬的糠面饼子，差不多已经发霉了。
“奶奶的，才吃的是这东西？”刘团总一扬手，把那半块饼子抛掷了出去，又问，“枪哩？”
一支驳壳枪拆卸了，摔断了，不能使唤了。
在回竹江镇的路上，古老三眼前云山雾罩，从那层层叠叠的绿色中看出了残酷和恶毒，从鸟的啁啾里听出了令人不安的骚动，从满山飘溢的水雾里嗅出了他非常熟悉的那股气味——“古老三，快起来执行任务去！”警卫排的排长鼻子囔囔地说……
排长突然在这时候出现在赤眉山做什么呢？也像他古老三一样，开小差跑出来的吗？不可能啊，排长的老家在吉安的白鹭渊，不在赤眉山，他平白无辜跑来这鬼地方做什么？
排长死得极壮烈，有风动巨岩上的血写的大字为证。要么是排长奉命来执行一项侦察任务？似乎也说不通，红军的队伍离赤眉山还远着哩。再说，排长是警卫排的排长，平日是跟随司令部行动的，是保卫首长安全的，不大可能只身出来游荡。
思来想去，古老三眼前终究还是一片拨不开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