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申药客外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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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集体时代,我们村医疗站有三名医务人员,把脉问诊的医生姓谢,是村上推荐到区卫生院经过八个月培训的赤脚医生,很年轻。抓药、打针的是一名姓戴的中年妇女,以前教过书,村里人喊她戴老师。村里小孩很怕她,若谁不听话,只要说一声戴老师来了,立马就规规矩矩了。另一名姓申, 50多岁,给医疗站挖中草药,尽管在医疗站年龄最大,村里人却不尊称他“申老师”,而是喊他“申药客”。
这个称呼有点不尊重人的意味,申药客似乎一点也不在乎,每当村里人路头路尾碰到,或者到医疗站拿药看到他在用铡刀切药,只要喊一声申药客,他都会笑眯眯地答应,还会陪着摆几句龙门阵,一副很开心的样儿。
我第一次认识申药客,是小时候的一次伤风感冒,婆婆背我去村医疗站拿药。医疗站设在村大队部,那里有村小学、村代销点、能容纳1000多人的大会堂,是解放前地主的一座大庄园。
进了一道有一尺高的石门槛大龙门,就能看见一个大天井,四周是青瓦房,分别是教室、教师办公室、代销店、医疗站。中间的大院坝是用青石板铺成,院坝里摆了十几个簸箕,里面晒着还没断青的各种草药,都被用铡刀切成猪草一样,一截一截的,也有成片的,像红薯块。婆婆对那个正蹲在地上,用双手在一个簸箕里翻晒草药的人打招呼:“五爸, 你在晒药呀?”
那个人回过头,我看见一张清瘦白净的脸,鼻子有点塌,蓝布衣服的双肩都缝着补丁,显得略微有点猥琐。他看着我婆婆和婆婆背上蔫搭搭的我,“嗯”了一声,说:“快把娃娃背进去让谢老师开药,莫晒这三月的桃花太阳,有毒。”
“唉,我这孙子就是不听,爱往太阳坝里跑,这不,跑出毛病了。”婆婆叹了一口气,背着我往右边角落谢医生的诊室走去。
这个申药客,神了,看一眼就晓得我是晒了桃花太阳引起的感冒头痛。我那时五六岁,山坡上的桃花开得那么美,哪能安静得下来乖乖地呆在屋里?
我婆婆可能是唯一不喊他“申药客”的人。因为他是我婆婆的娘家堂叔,年岁比我婆婆小,辈分却高出我婆婆一辈,婆婆得尊重他。
后来我到村小学读书的时候,那些同学也都学大人一样,不喊他申爷爷,而是喊申药客。同学们都爱吃申药客挖回来的甘草,下课后只要看见他在草药房铡药,就会一哄而上:
“申药客,给我一点甘草。”
“申药客,我也要。”
“申药客,你给他一长截,给我的好少哦。”
……
我听我婆婆的教诲,不与他们“同流合污”,按辈分喊他:“老外公,我也要。”
啧啧,申药客还很讲究亲情,会拨开众人头,递给我长长的一截甘草。
一次我问婆婆:“申药客咋认识那么多草药?”婆婆给我讲述了申药客解放前的故事。
申药客家在解放前很穷,十七八岁的时候,正遇到抓壮丁上前线抗日,他前面有几个姐姐,都很小就送给人家当童养媳,他是家里独苗苗,当壮丁自然没有他的名额。因为家里穷,就有大户人家找上门来,将几个大洋在手中一抛,说买他代替自己儿子去当壮丁。申药客是穷怕了,就收下别人的几个大洋当兵去。他人机灵,行军途中,走着走着,就溜回来了。下一轮招兵,又把自己买了壮丁,几个月后,又溜回来。于是,年轻的申药客成了买壮丁的专业户。后来,逃跑的壮丁越来越多,国军看得紧了,申药客没机会逃跑,只得跟着部队走。部队住进一座大山里,由于他人机灵,便安排他跟一名老军医在山里采集中草药。每天天不亮,两人带上干粮出发,天黑了背着满背篓草药回来。翻山越岭的时候,他处处照顾老军医,两人相处得十分融洽。这一段时间,申药客没有想到了逃跑。为啥要逃跑呢,部队里吃得饱穿得暖,又不打仗,没有生命危险。一年时间过去了,部队要开拔前线,上级要求他们多采集止血、治疗外伤的药材。这段时间申药客显得焦躁不安,老军医问他是不是又想逃跑了?相处一年来,申药客把自己卖壮丁的经历都毫不遮掩地讲给了老军医,他们俨然一对信得过的师徒了。申药客说出想逃的想法,老军医说:“我帮你。”
大山里方圆数百里荒无人烟,还有野兽出没,一个人要想逃出去,是九死一生。好在老军医是土生土长的山里娃,自小在大山里采药材,国军进山后,被抓来当了军医。申药客在老军医的帮助和指引下,七天七夜才逃出那片大山,一路要饭回来。
历经那次磨难,申药客再没去卖壮丁了,开始了自己真正的药客生涯。他背上背篓,扛一把特意在铁匠铺定做的挖锄,背上干粮和水,带上蓑衣、斗笠,走进离家一百多里的北川、汉旺、清平等大山里,挖一些比较名贵的中药材回来,卖给附近几个乡场上的中药铺。有时,他也在附近的田边地头,扯一些大家不认识的草药,在小街上摆一个地摊,一些没钱的小老百姓生疮害病,就到他的摊铺,让他给配点药,花钱不多,却很见效,几乎都是药到病除。于是,申药客的大名在那时就传开了。他还用老军医传给他的一个秘方,治好了一个年轻女子的妇科病,后来,这个女子嫁给了他,为他生了两个儿子之后,就再也没生育了。
申药客还会两个秘方:一是治疗脓包疮和刀伤,敷上他用草药舂烂调制的药膏,一敷见效;另一个就是治疗牙痛,不管你牙痛得多厉害,只要他给你弄点草草药,让你包在嘴里嚼,几分钟就止住。记得那年的一个夜晚,我父亲牙疼得不能睡觉,在院坝里走来走去,第二天天亮,由于觉没睡好,不只是眼睛浮肿,半边脸都肿得肉包子一样。我婆婆心疼父亲,去找申药客拿药。申药客到后山坡,扯了根黄牛刺根根,在药房了又抓了两样草药,让我婆婆拿回熬水。父亲收工回来,牙齿痛得吃不下饭。婆婆把熬的汤药端给父亲,按申药客的吩咐,吞下两口,含一口在嘴里浸着。不一会儿,父亲脸上的肿就消了,牙齿也不疼了,父亲把包在嘴里的药水吐出,这一吐不打紧,还连那一颗痛得他难忍的门牙也吐落在地。父亲看着自己落到地上打了几个滚的牙齿,骂了一句:“狗日的申药客整冤枉,这药下得也太猛了。”
父亲骂的时候,脸上露着笑,看得出,不是真心骂人。此后,三十多岁的父亲多了一个“缺牙巴”的绰号,这都拜申药客所赐。吃后,村里再有人牙痛,找申药客抓特效药时,都要先提醒一下:“申药客,你要手下留情哦,不要把我也弄成缺牙巴了。”这是半开玩笑半提醒。
申药客一般是不轻易私自给人抓药的,不高兴的时候,就会推辞:“去让谢医生开单子,我不懂用药。”
申药客几乎每个季度都要去一两次深山老林里挖药,少则一个星期,多则要半个月,从没见他坐过车,都是走路。空背篓出门,回来时就是慢慢的一背篓药材。问他晚上住在哪里,他说:“山上。”这等于是废话,在山里挖药,当然住山里。山里的苦,他一般不会向人说,他不愿意得到别人的同情。他向我婆婆说过,在大山里,有寺庙,离寺庙近的时候,就到寺庙里借宿。更多的时候,是找到一处岩窝,铺一些干蒿草,把随带的蓑衣盖在身上,冷了就烧一堆火烤着。吃的都是带去的馍馍,有时用火烤热,有时就吃冷的,军用水壶的水喝光之后,就在山涧里灌。
申药客挖药还有个习惯,遇到稀有的药材都要尝尝。我读三年级时的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在院坝的小桌上写小字,申药客“嘿嘿嘿”地笑着来到我家门口,站在门口还笑个不停,对剁猪草的婆婆说:“大侄女,快把你家的醋拿来我喝几口。”说话时也在“嘿嘿嘿”地笑个不停。他的不正常的笑把我吓着了,忙收起作业本,跑到堂屋门口靠着门框,胆怯地看着他。
我婆婆也颇感惊讶,停下手中剁猪草的砍刀,问:“五爸,你是不是见到翘宝银子了哦?”
申药客似乎很疲惫又很急迫的样子,扬了一下手:“快去嘛。”
婆婆是裹脚女人,边问边颤颤巍巍往灶房走去。婆婆不知道申药客要醋干啥,只觉得他突然疯了一样,一直傻笑不止,笑得瘆人,笑得僵硬。当婆婆把灶房里的半瓶醋拿到申药客跟前时,他已经把药背篓、药锄放在地上,迫不及待地拔掉玉米芯做的醋瓶塞子,依旧“嘿嘿嘿”地笑着,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半瓶醋一滴不剩灌进了他的肚子。
婆婆从没见过一口气喝下半瓶醋的人,她的这个五爸让她开了眼界。
半瓶醋落肚,奇怪了,申药客一下子止住了笑声。他把空醋瓶子递给我婆婆后,一屁股坐到地上,如一滩软泥,一副累坏了的样子。婆婆忙把我写作业坐过的凳子搬过去,说:“五爸,你看你,一屁股坐到地上,这不成体统呢,别人看见了还以为侄女怠慢了你。你快起来坐板凳上。”
申药客吃力地撑起身子,坐到凳子上,双手捧住脸,不停地揉搓了好一阵子之后,直到面颊发红,他才住手,叹了一口气,声音干涉沙哑地说:“侄女啊,我申药客挖了一辈子药,尝了一辈子药,这回上大当了……”
原来,申药客在山里看到一株很少见的笑药,这是他第二次见到。第一次看到这种药还是解放前,在国军部队上跟老军医挖药时遇到一株,老军医告诉他,这种药可以治忧郁症,但剂量把握不好会把人笑死,是杀人不见血的药,一般的郎中都不敢用,一般的采药人也都不会采集。那天,老军医也只是跟他作了介绍,并没采回那株笑药。这回申药客遇见了,岂有不尝尝之理?这一尝就尝出问题了,他事先没准备醋,听老军医说,醋是笑药的解药。再说,大山里也没有醋。而他刚嚼烂那笑药的一片紫色叶子时,就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面部表情了,就那么一直笑着往山下走,一直笑着往回走。他曾向沿途农户讨要醋来解药性,但农户看见他一直傻笑,分明就是一个疯子,谁还敢搭理他?就这样,他一路笑着,一路被人们当做疯子,走了回来。回村医疗站要经过我家门口,他就想到我婆婆是他大侄女,该不会把他当疯子,连半瓶醋都舍不得吧?
申药客虽然一路傻笑不止,神志还是清醒的。他的判断也很精准,即使他真的疯了,我婆婆也会给他醋喝的。当申药客喝了我婆婆给的半瓶醋,控制住笑后,才觉得笑了一天的腮帮酸胀得要命,才用手按摩了好一阵子,直到把把那张白皙的脸按揉得血红,才觉得稍微好受一点。
由于长期挖药尝药,申药客的味觉似乎很迟钝。一次老婆吩咐他买一斤干朝天椒回去做调料。朝天椒是辣椒中最厉害的品种,个头短小,辣味十足,对于喜欢吃辣的川人来说,特别对口味。申药客来到干杂店,拿起一个朝天椒送进嘴里,嚼了几下,对店主说:“你这辣椒咋一点辣味都没得?”
店主一听就不高兴了:“你敢连吃五个,我送你一斤。”
申药客“嘻嘻”一笑:“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连吃十个,比说话可要算数。”
见店家与顾客打赌,赶场人都跟着起哄:“我们做见证。”
申药客真就一口气吃下十个朝天椒,在众人的监督下,店主只得称一斤干海椒给申药客。申药客接过辣椒,“嘿嘿”一笑:“那我就不客气哈,多谢了,今后还来照顾你。”
申药客不仅挖药,也栽药。村部后面是一座小山包,有几亩公家坡地,拨给学校作为劳动课锻炼学生的场地,种一些粮食作为勤工俭学基金。由于生态的破坏越来越严重,申药客觉得药也没有以前好挖了,就与校长一商量,匀出几块地,种上了他采集回来的药材种子或苗子,比如桔梗、当归、党参、荆芥什么的,这些药材除了医疗站需要一部分外,大多由学校拿到供销社药材采购点卖了。这些药材卖的钱远比种粮食多,于是学校后来有了乒乓台、图书、演出的锣鼓服装,还有了帮扶贫困生买纸笔的基金。
在我的记忆里,别看申药客瘦瘦的,人也不到一米六高,却好像从没看到他生过病。我猜测,应该与他爱吃蛇胆有很大关系。蛇胆自古以来就是一种名贵药材,广泛应用于临床和民间。蛇胆性凉、味苦微甘,有行气祛痰、搜风祛湿、明目益肝的功效。对咳嗽多痰、目赤肿痛、神经衰弱、高热神昏、小儿惊风等症都有良好效果。另外,蛇胆汁还可以用于治疗各种角膜溃疡、浅层点状角膜炎、浅层弥漫性角膜炎等。
在村小学读了五年书,我曾亲眼看见他至少吃过蛇胆10次以上。那时,老鼠多蛇也多,但凡有谁逮到了蛇,或者哪里有蛇,只要喊一声“申药客,这里有条蛇。”他便会丢下手中活计,奔蛇而去。蛇到了他的手中,他一刀子下去,不偏不离,刚好是蛇胆的位置,轻轻一挑,一枚墨绿的蛇胆就落入掌中,然后,丢下蛇身,直奔代销点而去,掏出两分硬币,买半提酒,用食指和拇指拈住蛇胆,伸出红红的舌头,将蛇胆轻轻放上去,迅速地端起那小半盅酒,一个底朝天倒进口中,只见他喉结一上一下,蛇胆就合着白酒就滚进了胃里,很惬意地又回到他的药房。
每次我看见申药客取蛇胆、吞蛇胆的时候,都心惊胆颤,有些害怕又忍不住像看西洋镜一样,好奇地同一群小屁孩不远不近地跟着。
80年代初包产到户了,乡村不兴记工分了,村医疗站的戴老师和申药客就被遣回了家,医疗站只留下谢医生一人,处方、司药、打针、伤口包扎一手包揽,由于没有人挖草药,患者就只有服用西药。戴老师回家后在镇上开了一个服装店,申药客抄起了摆地摊卖草药的旧业。这时,他的年岁已大,不再进深山挖药了,就在附近的山梁、田埂上扯一些医治伤风感冒、清热解毒的草药,比如车前草、金钱草、灯笼花、六月寒、夏枯草、翠谷消、水菖蒲等等,一些老年人都还习惯用这些草药炖肉汤、或煎鸡蛋医治一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他也能挣一点零花钱。
5·12大地震后,我就没见到申药客在街上摆药摊了。后来听说他去世了,没得病,一觉就睡成了永远。这一年,申药客92岁。
主编:
张宝树
执行主编:
疏勒河的红柳 毅 然
责任编辑:
晓轩 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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