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最新长篇小说《佛国情梦》(15)乐尊和紫薇女
【作品简介】
这是著名作家李本深历时八年写成的一部长篇小说。小说倾注了作者对人生的理解和感悟。
主人公庄一鹤带着自己的精神重负、带着当年从敦煌同情人私奔了的母亲的遗嘱,来到敦煌莫高窟体验生活,邂逅了谜一样的女人水子,走进了天堂酒吧,从而开始了梦游般的一段狂热、激情生活,他和她的情爱在那座“虚无之岛”上迅速升温、爆炸,而最后,却又像缥缈的梦境一样结束于无形,恍若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这是一部情爱故事,更是一部“心灵小说”。小说从整体构建,到激情、细腻的语言表述,都显出某种洒脱、本真、纯粹的特质。作品所要探讨的是:生活究竟在多大程度上真实可信?灵魂在何种状态下可自由不羁?生命既蓬勃不可遏止,又时时在变异、枯萎。人性深处那最隐秘的精神密码该如何破解?它何以造成无数遗憾的错失、纷扰的纠葛、迷乱的沉醉?人性的畸变背后,总有一只看不见的手。透过情天恨海,人们似乎还该看到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人生,不过是一次长长的苦旅罢了,恰似身处幻景的舞台,总在焦虑与骚动的高潮到来之时突然落幕。蓦然回首,夕阳里的敦煌,也不过是建立在苦难之上的一片美伦美奂的佛国幻影……
【作者简介】
李本深,国家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桃花尖》、《疯狂的月亮》《唐林上校》《青山伏魔记》等多部,小说集《西部寓言》、《昨夜琴声昨夜人》、《汗血马哟我的汗血马》等多部。《神戏》、《吼狮》、《沙漠蜃楼》等十多部作品曾获全国文学奖。他是22集电视连续剧《铁色高原》、电影《甘南情歌》《月圆凉州》《香香闹油坊》《我是花下肥泥巴》的编剧。他的作品《丰碑》被连续收入中小学课本。
15、乐樽和紫薇女
……
乐樽从紫薇女手里接过那杯酒,并一饮而尽之后,立刻觉得情形有一点异样了。这种异样的感觉,是他从紫薇女那痴痴的神情和动作中意识到的。当他的嘴唇轻轻沾到那酒杯时,紫薇女的目光如同剪掉打结灯花的蜡烛,倏然亮闪了一下。那骤然间的亮闪,相当于一声无声的叹息。而在他彻底喝干那杯酒的时候,见她的目光还痴痴地逗留在他的面孔上。她从他手里接那空了的酒杯,竟是用了双手来接的,手指一触着酒杯,禁不住惶悚地颤抖了一下,酒杯差点失手落地……
那一刻间,乐樽心里浮起了一种预感,那是灾难迫近的预感!
他凝望着坐在他对面的紫薇女,想从她的表情里找出一个答案来……
“三郎,你吃了蛊药了。”
这句话从紫薇女微启的红唇里说出来时,声调极为平缓,仿佛在说小孩子们玩儿的一样小游戏。紫薇女脸上的笑容在那一刻间蓦然然变得极为灿烂,含了饱满的水色,宛若初春三月那一夜绽开的桃花。
乐樽料到了什么,却居然闻言不惊。他半晌一言不发,低眉端坐于席上,犹如一尊打座的泥塑。他将残留在嘴巴里的混合着烈酒余香的津液分三次徐徐咽下,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直到将残存于口中的蛊药全部吞咽进肚里,才缓缓抬起头来,望定了目光迷离的紫薇女,如望着一个谜。
紫薇女又重复说了一遍:“你没听见我说的?你吃了蛊药了,我偷偷地给你吃了蛊药了。三郎!”
她的语气竟如柳絮扑窗,只有当把一件事情做很极妥贴、也很完美之后的女人,才会有这种难以言喻的轻松感觉。
乐樽望着她,又不像是在望着她。他是在充分体会那蛊药在胃肠里和了酒液滑动逸散的那种感觉,一种入骨而致命的感觉。
“你……你怎么不说话?”紫薇女的语调起了涟漪。
他微微地闭上了眼睛,再次低垂下头去。
紫薇女忽然脸色苍白,仿佛恍然从一个噩梦里醒来:“听着,三郎,一月之内,如果你不能回到我身边,你……你将必死无疑!”
她说着,忍不住开始抽泣。
乐樽依旧无言,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就顺手拿起了她丢在香案上的一只银簪子。
紫薇女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的手,不知他要做什么。乐樽拿了簪子在手里,什么都没做,只是轻轻地抚摩着,抚摩着。
紫薇女忍不住再次扑到他身边时,乐樽却用那簪子轻轻地拨了拨檀香木案几上的那座银烛台上插着的红烛,烛花一闪,霎地明亮了许多。案上的那只紫铜香炉里,一缕香烟袅袅,缭绕浮动,散开一片虚化的阒寂。
乐樽开始埋头操琴,仿佛他对她的诉说全包含在那琴声之中了。
琴声娓娓颤开。紫薇女颓然而坐,在一旁支颐静听,唯恐漏过一丝颤动的音。
从乐樽手指下发出的琴声,含了说不出的空溟,含了几分感伤,也含了几分悲悼。紫薇女觉得他的手不是拂在弦上,却像一下下拂在她心上。凝神之间,紫薇女不觉已泪落潸然,顷刻居然红衫尽湿……
“啪”地一声鸣响,筝上的一根弦断了。是宫商角羽中的那根羽弦。
紫薇女吃了不小的一惊。
乐樽抚琴的手惊讶地停顿了……
片刻的静默……
宝蓝色的夜空,如一柄巨大的伞盖,徘徊于天际的月已浮上泛青的柳梢,月华照临东窗,一片如水似纱的青光,将屋里厅堂照得朦朦陇陇,眼前的景物一如在幻觉里了。
紫薇女期期艾艾地望着他喃喃:“三郎,你好歹跟我说句话啊?!”
此刻的紫薇女美艳惊人,刚沐浴过的她,浑身飘散着一股兰麝之香,这异香分外袭人,以至于使乐樽觉得自己整个儿身心俱都笼罩在那异香之中了,一股强烈的醺醺醉意,使他心里生出一股极想伸出手去拥抱、抚摩她身体的冲动。
他抗拒似的,闭了一会儿眼睛,再睁开眼来时,双颊竟出了一层微汗。他望定了她,就像望着天际一片舒卷的流云。他朝她泛出一个笑,那笑容很是宽泛,且含了一丝怔忡。
紫薇女哪里知道,乐樽的思绪已不在她周身盘桓,却飘然离去,飘荡于十分遥远的什么所在了。
紫薇女痴痴地望着他,想要捕捉到那个缥缈的所在。她幽幽的目光里充满了温柔的诱惑。如冬眠的蛇。
然而,乐樽强使自己的目光从她白皙的脸上滑开去了。
“唉,三郎啊,我的人,难道你不想要我这样一个永远的红粉知己吗,我要为你添香,为你捧墨,为你彻夜弹琴啊,三郎!”
乐樽无言。再度抬起头时,紫薇女惊愕地发觉他双泪已落襟前,潸然。紫薇女幽幽地低泣着,忍不住再次向他扑上来,带着一股子疯狂劲儿,死死地抱了乐樽的双腿,使劲摇晃着他,如摇晃一棵盘根错节的古树,她眼眶里簌然滚落的泪水,如粒粒断线的珍珠坠落于乐樽襟前,将他袍襟的下摆都洇湿了一片。
乐樽浑身的颤抖在微微加剧……
紫薇女在案几上的紫铜香炉里添了一柱香,又去给古琴续了一根弦,叮咚地调好音,凝神定了定喘息,便开始接着抚琴了,并伴以她轻声的歌唱。她的歌声带了十二分的哀愁和幽怨。她就用这琴声和歌声,向他倾诉满腹的怨怼和爱慕之情,一声声玲珑珠玑,飞雪溅玉,几下叮咚的闷响之后,忽地大弦嘈嘈,滂沱如急雨骤降,那是她的心在狂风里疾驰呢!待到渐渐收歇,又透出一片空蒙的清明,最后轻轻的一勾、一燃,发出一个清丽的泛音,袅袅不绝地缭绕于厅堂里……
香炉里袅袅的轻烟缥缈出一个梦境。
紫薇女停了抚琴,目光幽幽地望着乐樽:“我的人,你听我说,只要你心里有我,你断不会有事的。但你千万要记住,千万千万照我说的去做,千万千万要在我给你说好的时间里转回来,回到我身边来!你听见了吗?我的人,我这已经是在卑微地求你了,你可要千万千万记住我的话,你不要死,你不能死!为了我,你也一定得活着回来,一定要好好儿地回到我身边来啊,到那时候,我会亲手给你服下一剂解药,你断不会有事的,在你离开我的日子里,我会天天在佛面前为你祈祷,为你焚香,我会为你去做一切事情啊。”
乐樽嗒然无言。他想他还是用琴声来回答她的好。
于是,他便接着弹琴了。最初几下,琴音错杂重叠,几乎不成曲调,但渐渐地,那迷失的琴声便寻找到了调子,渐成了浑然的一体。他弹奏的这曲子,此后有许多大雅之士多次弹奏,这曲名,叫做《广陵散》。在弹琴的同时,乐樽觉得那股蛊药的毒素也正在自己的身体里渐渐扩散开来,一如翠屏似的群山间流转的浓雾,它不但潜伏在他体内,而且安顿下来了……
这是一个黑色的诱惑。死的致命的诱惑!
乐樽心里居然奇怪地兴奋起来,这正是对生的挑战啊。
黎明即将到来,该是告别眼前这世俗的一切的时候了!
乐樽起身准备离去,紫薇女在他后面悲怆地呼唤了一声。乐樽没有回头。紫薇女追着乐樽的影子,绝望地朝他喊:
“三郎,千万记住我说的,一定照我说的时间赶回来啊,三郎!”
乐樽全都听见了。他的脚步在篁竹盈盈的女墙下面有一个片刻的停顿,他定了定神,抬头望望中天之月,目光如雾。内心的冲动更是厉害,有两股相反的力量同时掣着他,一股力量在拉着他猛然回头,扑进房里去,紧紧将那紫薇女拥入怀中,并对她发誓:此生此世,再也不离开她一步……然而同时,另一个声音却在他耳畔清清楚楚地发出一道催促的指令:“该到出行的时候了,乐樽!”
他听见空中有香音袅袅,他知道这是那天上的诸神飞翔于月空之中的声音,那声音也在声声召唤他前去呢。他一时泪花飞迸。纱窗树影在楼台夜雾之中平添了几分朦胧,几分忧绪和离愁。他在心里暗暗责备自己:“我这是怎么啦,不能这样,决不能!我既然认定了自己欲走的道路,便要坚决一贯地走下去,决不可有丝毫的犹豫和彷徨,决不可再回头。”
他在心里低低地喃喃:“紫薇,原谅我……”
乐樽终究没有回头。
泪眼婆娑的紫薇女扶着门框,软软地出溜在门旁……
乐樽恍惚听见紫薇女颤颤地唤了一声“三郎”,接着便听见家里的奴婢们发出一阵惊慌的嚷叫……
庄一鹤写到这里,停下了笔,燃起一支烟,沉入了久久的遐思。
他觉得那位老学者说得对,敦煌其实不属于庄严的佛们,在这佛国的世界里,最美的是飞天,是那一群无所不在的、美丽绝艳的伎乐天,是女人!好像某一位哲人曾经说过:女性是“来自荆棘的玫瑰,来自泥土的黄金,来自蚌壳的珍珠。”这说法似乎太过诗意化了!实际上,女性就是荆棘加玫瑰,就是泥土加黄金,就是蚌壳加珍珠。她们不但璀璨闪光,而且痛苦无怨。或者说——荆棘是母亲,玫瑰是女儿。泥土是母亲,黄金是女儿。蚌壳是母亲,珍珠是女儿。女性啊,你们既是孕育世界的伟大的母亲,又是随时会被抛弃的、辗转于泥途之中的奴仆。真正来到人世间,用自己的血肉替人类赎罪的,并不是那后来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而是你们——女性!你们的爱,可以溶化冰川和雪岭。你们是一群不穿盔甲的武士。你们并不是男人的奴婢,也不是神的奴婢。美是你们生来便有的价值。没有女性,也就没有爱;而一个没有爱的世界,跟地狱又有什么两样呢?!没有母亲,我们的生命连一只孤舟也不是。如果没有女性,这熙熙攘攘的大自然同我们又有何相干! 没有母亲,我们就不知道“爱”这个字如何发音,更不知它究竟是什么含义。就连美的专利,也首先是属于女人的。不管哪个民族,哪个地域,不管生活在什么样文化背景里的人,有一点是共通的:一说到“美”这个字眼儿,人们首先自然而然地会联想到花朵和女性。的确,女性是美的。甚至可以这么说,女性的全体都是美的!她们是一切美和旋律的源泉,是一切诗歌的母题,是一切绘画的重彩。整个儿世界都是她们的乳汁养育起来的。她们是离神的太阳、离上帝的星空最近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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