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刊 | 高建刚《陀螺大师》
高建刚《陀螺大师》(短篇小说)
载《收获》2021年第1期
小说以少年视角叙写了一段往事中那些隐匿姓名、面容模糊的人或物:总是拎着装满科普仪器的黑皮箱出现在孤儿院的“伯父”、红瓦顶的二层楼院、闪闪发光的金陀螺、神秘的照片……从而勾勒出伟大、高尚的科学家群体形象。他们默默无闻,为国家、为人民做出的牺牲和贡献并不为外人所知,历史也不能一展其貌。作者以理智的思考主动参与想象并建构新中国成立初期那段沉默而充满荣光的岁月,更显出了文学的意义。
《陀螺大师》赏读
我经常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鸽子蛋大小的金陀螺,让它在台面上旋转,边盯着它边思考问题。很奇怪,许多想不通的问题,这时候都迎刃而解。
那天,与我投契的同事在通往会议室的走廊窗前发现了我这一举动,问其究竟。他是研究激光物理的,我是搞哲学研究的,我们在同一个院里工作。起先我不想交谈这个话题,便说:“没什么,玩而已。”他说:“我在故宫博物院见过几乎跟它一模一样的金陀螺。”我心里一动。他笑着说:“应该是复制品吧。”并示意我给他看看。我递给他。他在手里掂了掂,然后在黑色大理石窗台上把金陀螺捻转起来。金陀螺好像格外卖力,飞速地旋转,无声无息,全身放射着金光。他说:“好东西。”又说,“别小看了这玩意儿,它跟我们关系密切着呢,新石器时代就有了石、木、陶陀螺,南北朝时代称它'独乐’,现在激光、手机、飞机、航母、导弹、卫星都离不开它。”听他这么一说,我便来了兴致,说:“还有比这更神奇的呢。”他说:“此话怎讲?”我盯着窗台上旋转的金陀螺,想了想,说:“算了吧,说了你也不信。”“卖什么关子,不信你信谁?快说吧。”他说。此时金陀螺似乎特别欢快,旋起了华尔兹,想听我说似的。“好吧。”我说。于是我看着窗外无限深远的蓝天,讲起我的伯父和陀螺神秘奇幻的故事。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的童年和少年是在孤儿院度过的。孤儿院是一座带阁楼的三层德式建筑:一楼是办公区,二楼是教室,三楼和阁楼是宿舍,还有一层是地下室。地下室后门通往长满野草的后院,院子常散发出潮湿的泥土、茂盛的青草和腐朽废弃物的气味。听说前任院长——一位人类学家、达尔文的追随者死在这里。能看到他做研究用的人和动物的骨骼散落在爬墙虎覆盖的墙边。同学们都很怕去后院,到地下室仓库领取生活用品,经过后门时都提心吊胆,唯恐避之不及。去后院罚站也就成了孤儿院对学生违纪最严厉的处罚。不知为什么,我对后院不仅不惧怕且很好奇。一次我从阁楼爬房顶掏麻雀窝,被同学打了小报告,院长罚我去后院站一小时。我在后院待了两小时,趁机到处搜寻前任院长遗留的蛛丝马迹。在草丛里发现了一把朽烂的折叠木尺、一根锈蚀的铁锯、一双走废了的破旧军用皮靴。墙角上一个旧汽车轮胎后面,有一颗龇牙咧嘴的人头骨,紧挨着一颗模样相似,但前额扁平像是猿猴的头骨,两颗头骨上的两双眼洞茫然地望着我。我边寻索边想象前任院长生前在此的情景……临了我脱下外衣,将轮胎后面的两颗头骨裹起来,两只袖子扎紧作提手拎着,像拎着一个包裹,大摇大摆带回宿舍,摆在靠窗的床头柜上。本想等到夜深人静同学们熄灯上床时制造一次恶作剧,以“回敬”对我的告发。始料未及的是头骨竟是蟋蟀们的栖息之所,晚上它们发出昂扬激烈的鸣叫,我猜它们一定是在眼眶或耳道或梨状孔内狭路相逢而斗勇。据说尸骨里的蟋蟀都是亡命徒,斗起来不要命。我正畅快遐思,已有手脚轻快的同学循声而至,打开包裹的一瞬,同学们惊叫着四散奔逃,彻夜不敢回宿舍。第二天,院长永久封闭了地下室后门。因同学们拒绝与我同住,我被调到阁楼一间只能容纳一人的房间。我难捺欢喜——那是一个带天窗的房间。星空伴我入睡,鸟鸣唤我醒来,独享海边教堂的钟声那美妙的乐音。从此我拥有明亮的光线,一个人自由自在,告别了楼下走廊的昏暗、空荡、阴冷、满是回声的肃静和不由自主压低嗓音的交流。
那些年一个让我称他伯父的人,几乎每个星期日都去孤儿院看我。他总是拎着黑皮箱出现在我的房间。黑皮箱神秘莫测,能变出许多我喜欢的东西。有时他也空着手,即便如此他也能变出让我惊喜的稀罕玩意儿。
每到星期日,我很早便起床,去走廊尽头的卫生间照着镜子刷牙,洗脸,把头发弄湿偏分成伯父的发型模样,然后回房间踩着方凳趴在窗上,边吹口哨边等待伯父的到来。伯父很瘦、很高,像一根黑木电线杆,头戴黑色礼帽,穿黑色长衫,蓄着浓密的胡须,眼神深邃,与众不同。伯父总有一种神秘感,我不知他从哪里来,做什么的,与我是一种什么关系。只知道他亲我,像父亲那样的亲,虽然我不知父亲和母亲是谁,没有父爱的体会。每当我看见他走进孤儿院门口的一瞬,便迅速从窗上撤下来,趴在桌上,埋头在事先准备好的写字本和课本之间,摆好写字的姿势,同时竖起耳朵等着听他跟传达室爷爷打招呼的低沉嗓音,听他上楼梯,拐进通往我房间的走廊那沉缓的伴着回声的皮鞋声。此时整栋楼变得低矮、充实、暖和了许多。
他进门总要摘下帽子,低一下头,以免碰着门框,然后把帽子旋转着一扔,帽子便按照螺旋的轨迹落在床上。他放下黑皮箱,张开双臂等我冲上去,然后把我举过头顶,快速转许多圈。若不是我缩着脖子,每次都要碰到屋顶。转完后,好长时间还是天旋地转,立不稳,不过我喜欢这种感觉。
他通常坐在我的小床上,双臂撑着后倾的身体,微笑着看我,看不够似的。看得我手足无措,不知该做什么。有时他坐在书桌前,皱着眉头看我的课本和作业本。有时打开我的刻着灯塔的铝制饭盒和印着“为人民服务”红字的白搪瓷茶缸看一看,嗅一嗅。有时捏起一只被我的脚趾顶破的袜子垂吊在手上打量着。有时给我讲好听的故事……一次,他在我的课本上发现我用铅笔画的两幅“插图”,一幅是人头骨和猿猴头骨的四个眼洞里各有一只蟋蟀在振翅鸣叫;另一幅是人头骨和猿猴头骨在接吻,两对蟋蟀分别在两只头骨顶上撕咬争斗,仿佛各为其主,一对为人头骨,另一对为猿猴头骨而战。伯父注视着我,沉默许久,他指着“插图”问:“这是什么意思?”怕挨伯父批评,我说:“是课后画的,随便乱画。”没想到伯父却夸我画得好。他从我的铅笔盒里找了支铅笔,在接吻的猿猴头骨和人头骨侧面各画了一只蝉蛹和一只蜕变的蝉,然后说:“这样就更完美了。”伯父画得惟妙惟肖,有透明翅膀的那只蝉像要飞起来。不过我没有别的心思,总是盯着黑皮箱,一心期待伯父快点打开,看里面有什么宝贝。伯父坐在床上,把黑皮箱平放腿上打开,他总是让我看看并伸进手去摸摸,确认里面是空的。等他把黑皮箱往空中一抛,或在手中像转陀螺那样转几圈,再打开就能取出我喜欢的东西,比如一牛皮纸袋散发着糊香味的糖炒栗子或透明糯米纸裹着的几串亮晶晶的糖球,比如一网兜苹果或橘子。每次我都掩饰不住惊喜和垂涎,边吃边用膜拜的神情望着伯父。不仅是吃的,伯父的黑皮箱还能变出衣服、袜子什么的。他把变出的衣服让我穿上,退到远处,欣赏地注视着。记得有件铜纽扣的白色小占领上衣,他很满意,但我穿了不到一年就小得穿不上了,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暗地里模仿着伯父快速生长。
伯父没带黑皮箱时,也能变出好东西。一次伯父像是匆忙赶来的,没带黑皮箱。他坐在床上显出少有的疲态,常看手腕上的表,没坐多久站起身就要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让我看着他,他运足了力气,双手缓慢、艰难地靠拢,仿佛在压缩强力弹簧,然后猛一用力竟从空气中掏出一盒彩色橡皮糖。他打开盒子,捏起一块红色橡皮糖扔进嘴里,然后递给我,让我跟孤儿院的同学们分着吃。我记得橡皮糖吃完了,漂亮的印着外文字母的小金属盒保存了好长时间。一年夏天,也就是中国第一颗氢弹爆炸成功的那一年,小金属盒丢失了。
下次来再变什么给你?伯父有时会这样问。一次我故意为难他,说:“给我变个天堂吧。”伯父想了想说:“知道开普勒吗?”我听一个爱好天文的高年级同学经常提到开普勒,他说起开普勒,眉飞色舞,浑身展扬,仿佛开普勒是他爸爸。我得意地回答:“开普勒是天空的立法者,他创立了行星运动三大定律。”于是他在下个星期日来的时候,黑皮箱竟变出一只带咖色皮套的徕卡望远镜和一本旧书——开普勒的《梦游》。我是第一次见到望远镜,而且是徕卡望远镜,看上去高级、精致。对着窗外看远处的大海:海平线、邮轮和灯塔近在眼前,白色船体的锈迹、舷窗的暗影、灯塔的窗口……太清楚了。伯父指了指天窗说:“晚上看看天堂吧。”于是望远镜成了我在同学中炫耀的资本,几乎每个同学都在晚上潜入过我的宿舍,借望远镜仰望星空,那个爱好天文的同学举着望远镜,以非常专业的架势,边和我们一起看,边给我们讲解,这是月球上的环形山、月溪、月海、陨石坑,我们只能看月球的正面,永远看不到它的背面;这是长庚金星,看,金星相位盈亏,是爱与美的象征,也称维纳斯;这是戴草帽的土星,土星光环、恩克缝、卡西尼缝,很明显它经历过创世和毁灭;这是木星云带,就像雾裹着一个金属球……同学们一律用钦佩的表情望着他,洗耳恭听。而我更感兴趣的是开普勒的那本《梦游》。
记得伯父再一个周日来的时候,我正在看《梦游》。伯父坐在床上,端着我的白搪瓷茶缸喝水,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搪瓷茶缸,像在弹奏一支乐曲。他问我:“看到天堂了吗?”我笑着说:“伯父哄我,我们看到的不是天堂,是平常看不到的星球。”伯父点点头,说:“如果用心看,就能看到用望远镜也看不见的东西。”我边听边若有所思。伯父见我一直手捧《梦游》爱不释手的样子,便让我谈谈读后感。我说:“我觉得开普勒一定是在一六〇〇年从梦中来过我们现在的世界,然后回去写成的这本书。唯有一点美中不足——月亮上没有月亮人。”伯父又问:“知不知道开普勒的职业?”我摇摇头。伯父说:“大部分人不知道,只知道开普勒对外的职业是皇家数学家,其实他是为鲁道夫二世占星算命的占卜师。一五九八年亨利四世宣布'南特敕令’时,他占卜过亨利四世将于一六一〇年五月十四日在马车上被刺。十二年后的这一天,亨利四世要前往每个礼拜必去的教堂做弥撒,他的儿子提醒他星象预示他不要外出,亨利四世认为所谓星象占卜都是痴人说梦,他不仅去教堂做了弥撒,还要去附近探望一位大臣,就在赶往大臣住处的一条马牙石路上,在一家名为'利剑穿心’的客栈门口,他被一名狂热的宗教教徒冲进马车刺杀……”我很愿意听伯父讲故事,尽管当时像听天书。
伯父变出的所有东西中,最神秘莫测的是一只陀螺。那只陀螺形状、大小如柿子,周身透明如玻璃,看上去很轻,轻若空气,顶面是八卦图。它不仅能在地上旋转,还能在空中旋转,它旋转速度极快,仿如静止不动。旋转时陀螺顶面的八卦图不见了,周身放射着光芒,同时浮现出各种画面,你对着它说什么,它就会浮现相应的画面,比如我说太阳,就有太阳升起,我说月亮,便升起一轮明月,我说山川,群山毕现,江河奔流。所有画面都浓缩在陀螺内部,色彩斑斓地变幻着。在我情不自禁想要伸手触碰它时,伯父抢先双手把它拢住,收进黑皮箱里。那是最让我魂缠梦绕的东西。我到现在也分不清那是幻觉还是真实。
那天晚上,我在睡梦中透过天窗,看见夜空繁星密布,月亮呈现彩虹色的光晕,就像透明的陀螺在旋转。朦胧中伯父的面容也隐现其中,深邃的眼睛闪烁着星光,浓密的胡须如卷曲的灯丝。我蹬梯子攀上天窗,伸手去够那只透明的陀螺,伯父微笑着扶住我的手。我睁开眼,皎洁的明月正穿过天窗俯视着我,伯父的面容随之消逝……
伯父每次来看我,最长能待一上午的时间,最短个把小时。他离开的时候,小伙伴们从各个门口探头仰望着他,伯父边走边摸摸他们的脸蛋,有时从黑皮箱里掏出巧克力什么的分给他们,直到伯父消失在楼梯拐口,响起下楼梯的皮鞋声,他们又一齐把脸转向站在门口一直目送伯父、心里升起万丈光芒的我。然后一起拥进我的宿舍,七嘴八舌,问这问那,有的说你伯父像外国人,有的说像特务,有的说像资本家,有的说像神父。同学们都知道院长对伯父很敬重,我在同学中的威望无形中得到了提升。我得意忘形地靠墙站在凳子上,一只手抄裤兜里,一只手臂展开,手心向下,说:“安静一点,安静一点同学们。”我开始讲述伯父在我宿舍制造出的一个个神奇瞬间。尤其是讲到伯父变出美妙的不可思议的陀螺,我的演讲有声有色、活龙活现。我看到同学们神情专注而激动。那个天文爱好者跟我接耳低声说:“你伯父是天上的人。”我笑了,把它理解成赞美之词。
……未完待续
全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