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心学全书(三)

41.克服深层次的恐惧

从此,陆澄矢志修身,经常约好友一起静坐养心。

一天晚上,陆澄又与马子莘相约在鸿胪寺的一间亭子习静参悟。

夜月如水,洒下一片淡淡的光辉,周围的景物显得朦朦胧胧,假山之间的空处有些斑驳的阴影,显得幽静而深远,更笼罩着一种空灵寂寥、神秘莫测的气氛。

两人端身而坐,心无所念,存诚守中,慢慢地,日月星辰、楼阁亭榭、山川虫鸟、悠悠岁月,这一切都从脑海中消失了,物我两忘,纯任天理流行……

他们在静谧的境界中,体悟着天地自然的规律。

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人从超然物外的静境回到现实中。

这时,星月隐没于一片薄云中,透出昏暗的光晕,夜霭已经袅袅升起,四处弥漫,增添了几许凝重、幽深的韵味。

忽地,马子莘觉得眼前一花,在亭外假山后面似乎有一道朦胧的白影一闪,倏地不见了。

马子莘有些害怕起来,忙问陆澄:“刚才你看见什么了没有?”

陆澄看了看马子莘,回答道:“我什么都没看到呀。你这是怎么了?”

这下马子莘更感到恐惧了,他惴惴不安地说道:“原静,我刚才看见假山背后有白影闪过,是不是见鬼了?”

听马子莘说得这般蹊跷,陆澄心里也觉得有一丝恐惧的感觉袭来。两人不敢久留,匆忙返回居处,一宿都没睡好。

第二天晚上,两人不敢再去亭子静坐,而是一同来到王阳明那里,请老师释疑解惑。

陆澄问:“有人晚上怕鬼,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王阳明说:“这是因为平时不能培养自己的德行,以致内心有所不足,因此感到害怕。假若平常的行为光明磊落,哪里会怕什么呢?”

马子莘说:“正直的鬼不须怕,不过邪恶的鬼不管人是善还是恶,因此难免有些害怕。”

王阳明说:“岂有邪恶的鬼能迷惑正直之人的道理?又如这一害怕,就是心邪,所以才有被迷惑的情况,并非是鬼迷惑了人,而是被自己的心迷惑了。例如,人好色,就是心被色迷住了;贪财,就是心被财货迷住了;对不应当发怒的事物发怒,是心被怒迷住了;对不应当怕的事物感到害怕,是心被恐惧迷住了。”

王阳明担心陆、马二人还解不开心结,便给他们讲了一个《庄子》中的故事:

郑国有一个叫季咸的人,能根据表面极微小的征兆看出人的生死存亡,非常准确。大家看到他,都很害怕,纷纷躲开,怕他把自己的死期说出来。

列子对季咸的本领很佩服,回去对老师壶子说:“原来我以为您的道术已达到了最高境界,没想到还有比您更高的人。”

老师淡淡地说:“我只给你讲了点道的皮毛,还没有传授道的精髓,你就以为得道了?道是无形无相的,你用看得见的'道’去与世人周旋,必然会暴露自己,使人看破你的秘密。你去把季咸请来,为我看一看相。”

第二天,列子真的同季咸一起去见老师。出来后,季咸惋惜地对列子说:“唉,你的老师面如死灰,看来活不过十天了。”

列子哭得眼泪把衣襟都沾湿了,进去把这话告诉老师。壶子却毫不慌张,说:“刚才我处于恬淡虚无的静境,他大概是只看到表面生机闭塞才这样说的吧。你可以再同他来看看。”

第三天,列子又同季咸去见老师。出得门来,季咸对列子说:“幸亏你的老师遇到了我,他有救了!我看见他原来闭塞的生机开始恢复了。”

列子很高兴,进去告诉了老师。壶子说:“刚才他看到的,是我在虚无之中气机自然运化的情形,心中没有一点儿杂念,生机从脚跟升起。他可能是看到了这线生机。请他以后再来看看吧。”

第四天,列子又与季咸去见老师。一出门季咸就对列子说:“你的老师神情不定,我没办法给他相面。等他神情安定了,再给他看相吧。”

列子进去,把这话告诉了老师。

壶子说:“他刚才看到的,是我处于太虚境界时的情形。他只感觉到我心中和谐均衡的气机,却看不到脸上有任何的征兆。以后再叫他来看看吧。”

于是,第五天列子又请季咸来见老师。这一次季咸一见壶子,却大惊失色,转身就逃。壶子喊道:“快追上他!”列子赶出门来,发现季咸已跑得无影无踪了,便返回向老师报告说:“这小子溜得太快,我没有追上。”

壶子淡淡一笑,似乎一切早已在自己的意料之中,说:“刚才他看到的,是万象俱空的境界,一点儿迹象都不表露出来。他不知是怎么回事,大概以为活见鬼了,于是赶忙逃跑。”

列子这才知道老师的修养境界深不可测。

讲完故事后,王阳明淡淡一笑,说道:“壶子参透了生命的奥秘,内心淡泊,无求于世,对心灵有深刻的洞察,也就不为得失荣辱所迷惑,更不为生死所拘。在他的心中,生死一如,万物平等,一切都没有什么可怕的。这也就是'定者,心之本体,天理也。动静,所遇之时也’。”

听了先生这番解释,陆澄与马子莘终于释然了,同时也明白了自己修养尚浅,还得继续精进努力。

42.意识不受制于外物的秘密

陆澄在鸿胪寺暂居的时间里,一边读书治学,一边跟随王阳明修身养性,日子过得平淡而踏实,学业也日益精进。

这天晚上,乌云笼罩着夜空,月色暗淡无光,给人一种压抑、幽暗的感觉。

陆澄在居处读书,看了几页,没怎么看得进去。他放下书本,看了看窗外,乌云更加厚重,天空一片漆黑。

不知怎的,陆澄忽然感到有一种不安甚至是不祥的感觉袭来。他说不清这种感觉来自哪里,是幽幽的夜空?是深遂的宇宙?还是神奇莫测的内心深处?他想不透这些,无奈地摇摇头,像是要把这一切置之脑后。

然而,天地万事万物按照其轨迹运行,该发生的事终会发生的。

第二天一早,陆澄刚刚起床,还未洗漱,忽然有一人来访,声言自己来自其老家,并捎来他的一封家信。将信交给陆澄后,来人就匆匆而别。

打开一看,原来此信传来一个极坏的消息,说他的儿子突发急病,正处于十分危险的边缘。

获此讯息,陆澄的脑袋“嗡”的一声就大了,父子之间血缘相连,至诚之念必有感应,自己昨晚上那种不安之感竟源于此!

一时间,陆澄心中万分忧愁,痛苦之情简直不能忍受。

得知此事后,王阳明眼见陆澄神色憔悴,连路好像都走不动了,仿佛一下子就老了许多,亦甚为心爱的弟子担忧。

王阳明在修养上的造诣极深,洞达世事,参透天机,已悟到了世间万事皆有一定规律。他担心陆澄还看不透这一点,悲哀过度,身心受到太大伤害,便决定以此为契机,开导他一下。

王阳明来到陆澄居处,说道:“原静,家中遭此变故,你便及时回去看看吧。我已经叫人去联系你返回家乡的舟船了,估计下午即可成行。”

陆澄感激地道:“多谢先生费心操劳,弟子现在方寸已乱,心甚忧苦,几乎不能自持。”

王阳明暗暗叹了一口气,说道:“原静啊,有一件事,是你必须参透的。若不如此,修身之学恐怕无望。”

陆澄闻言,勉强打起精神,问道:“敢问先生,是为何事?”

王阳明的神色一如往常和蔼,说道:“原静,你想过了没有,现在正是该当用功的时候。假如此时错过机会了,平时讲学又有什么用呢?人正要在这种非常时候磨炼,才能动心忍性。

“父亲深爱儿子,自是人之常情,但是天地宇宙也自有一定的规律,世间事物都是在'道’的范围内运行,喜怒哀乐等各种情绪也是一样,如果过度了就是私意。在儿子病危这个时候,人们多认为,按照天理就应当忧愁,则一味去忧苦烦闷,不知道已是陷入'有所忧患不得其正’的地步。

“一般来说,普通人七情六欲的表露,大部分都是太过,少有不及的。只要稍微过一点儿,便不是心的本体了,必须调整到适当的状态才行。如父母去世,作为子女的恨不得哭死才痛快,然而《孝经》上说'毁不灭性’,就是说七情六欲的表露应该适当,不要过分,以免伤及心之本体。

“所以,并非是圣人要求世人强行抑制自己的情感,而是天地自然的规律自有其限制,不可逾越。一个人只要真正认识了心之本体,其情感显露自然适中,分毫增减不得。

“不能说普通人都具有喜怒哀乐还未发的状态。因为'体用一源’,有了这个体,才有那个用。只有经过修养,切实达到了喜怒哀乐还未发的境界,才能有各种情感表达出来都符合'道’的情况。现在的人,未能使自己情感发出来皆合于'道’,由此可知,他还没有完全认识到澄澈空明的心体。”

听了老师的一番开导,陆澄觉得心里好受多了,懂得七情亦应有限度,如果不珍重心性,而过分陷入情感之中,反而是一个私意。

下午,陆澄告别了老师及学友们,踏上了返家的路途。

回到家乡,所幸儿子病势虽来得猛,但经医药调理后,却无生命危险了。

他在家逗留了一个多月,见儿子病情已无大碍,在亲友的督促下,兼之记挂着南京的先生及诸友,倏忽之间,又回到了魂牵梦萦的金陵城。

经历了这件事后,陆澄知道自己只是有一点儿静坐的体验,离认识心体尚远得很,便下决心在人情事变上磨炼自己。

又是一个月明风清之夜,王阳明与一众弟子相聚鸿胪寺,共同讨论学问。

陆澄问道:“陆象山在回答其兄问他在何处做功夫时,曾经说过:'在人情、事变、物理上做些功夫。’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具体应该怎样做?”

王阳明说道:“世间之事,除了人情事变,还有什么事呢?喜怒哀乐等各种情感,难道不是人情吗?从平常的看、听、说、动等言行举止,到人生中的富贵、贫贱、患难、死生等事情,都是事变。事变也包含在人情里,其关键在于'致中和’,'致中和’的关键则在于'谨独’。

“一点儿情绪都还没有发出来的状态,叫作'中’;有情绪表现出来,但能合于'道’,这就叫'和’。'致中和’,就是要在各种事情上调节、磨炼自己的心,使心达到'中立不倚’的境界。

“无事时,此心则澄澈宁静,怡养性灵;有事来时,此心则虚灵圆活,应物自如,丝毫不受情绪的干扰。如此于静于动,处变处常,都能任运自然。

“尽管外界事物频繁来往,而我自心君泰然,如明镜照物,物来即照,物去即休,绝不会因为应事接物而动心。这也就是'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的境界。”

王阳明认为,要达到提高自我控制能力、认识自我的目的,必须在每时每刻都痛下苦功,这样才能最有效地提升自己的能力。

他注重的是“变换气质”的身心之学,要把被喜怒哀乐等情感所缠绕、束缚的常人之心,转变成“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的圣人之心,这是一个很艰难的改变过程,更需要一个人有着永不退缩的勇气和毅力。

我们常人的心深受“自我”的影响,在各种情绪上也是如此,有时大喜过度,有时悲伤过头。

在儒家看来,这都不是持中之道。中和之道,强调要按心的本来状态来处理情绪问题,平时一片清虚灵明,事情来了按其本来面目反映它,当喜则喜,当悲则悲,事过则不留心。就像孔子在他最喜爱的弟子颜回不幸早逝后,痛哭流涕,悲伤得如丧考妣。但事情过后,他也好像没这回事了。

但对喜怒哀乐等情绪要有一个适中的度的控制,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必须要亲自在这种种艰难的过程中磨炼过才能真正掌握。

凡事只有亲身经历过才能真正地认识并掌握其中的规律,所以要对喜怒哀乐能按心灵的本来状态表达出来,无所偏倚,达到“中和”的境界,就要在实际中经历过并切切实实地用功才行。

这时夜霭已渐渐升起,月色朦胧,繁星点点。在一种庄重而虚寂的氛围中,王阳明将在人情事变上做功夫之理说毕。这一番话语,直指心性本体。

陆澄等众弟子诚心受教,知晓了更深一层的“事上磨炼”之旨。

43.怎样使志向坚定不移

在昏黄的灯光下,看到弟子们求知若渴的神情,王阳明望了望窗外,透过笼罩着大地的夜霭,似乎又看到了许多年前的自己。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但又仿佛近在咫尺,这种感觉十分奇怪。那时的自己一心想做圣贤,爬高山,涉远水,出入寺庙道观之间,寻高僧,访异士,也不知吃过了多少苦头,得一善即拳拳服膺,笃信躬行。

斗转星移,世事莫测。后来自己终于因触犯朝中权宦刘瑾,而被贬谪到穷山恶水之中的龙场,迭经痛苦,饱受磨难……

然而,就在如此困境之中,他必为圣人之念始终不坠,愈磨志向愈坚,终于在一个月圆之夜,大悟圣人“格物致知”之旨,奠定了“心学”的基础。

王阳明回想往事,感慨万端,对弟子们说道:“我常常强调,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其实,不论是做世上任何一种事业,都需要毅力,才能渡过种种难关。若一遇到挫折,便灰心丧气,一味在悲伤、自怜中沉沦下去,即使是做一件小事也会失败,更不要说做什么大事了。”

陆澄向老师请教该如何立志。

王阳明说:“所谓立志,就是念念不忘体悟天地宇宙的本质规律,内心澄澈忘我,这就是立志。能够时刻不忘存心养性,时间长了,心自然就凝聚在这件事上。”

此时,一个叫唐诩的门人问道:“先生,立志是常存一个善念,要为善去恶吗?”

王阳明答道:“一个善念存在时,比如你有一个立志成为圣人的念头,这就是你的思想与天地规律相合了。此念出自心之本体,还要去想什么别的善念吗?这个念头本身也没有不良成分,还要去什么恶吗?

“这个念头就好像树的根芽,自有一段生生不自已的生机在里面。所谓立志,就是要永远保持这点善念,不要让其他私欲干扰它就行了。先圣所说的'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境界,就是要磨炼自己的志向,达到纯熟的地步才能达到的。”

说到立志,我们普通人一生中,不知有过多少理想和志向,但能如愿以偿实现的却少得可怜。这不是因为我们没有实现理想的能力,而是由于在岁月蹉跎中,我们往往将自己最初的理想忘记了。

所谓“志向”,就字面理解之,即“志之所在,心向往之”。就是心中树立起一个目标,让自己的注意力不断集中在其上面,也就不断地把能量贯注在这个目标上,激励自己朝着它去努力。

而要坚持向目标奋斗,就需要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意愿,如果只是口头上说说自己要如何如何,哪怕当时你在赌咒发誓,这种意念不是发自内心深处,也是一点儿用也没有的,因为它不能带来持久的动力。

所谓“习惯成自然”,就是说一种思想和行为重复得久了,就会渗透进意识深处,形成看似很自然的行为模式。

要使自己的志向坚定不移,也要时时刻刻将所有的感觉和精力放在志向上,首先得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给自己一点儿时间,坐下来,把问题想清楚:自己最想实现的事到底是什么?它对自己的人生有着什么样的意义?实现了这个理想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如果要达到这个目的,自己又要成为怎样的一个人,以及付出怎样的行动?

确定了目标后,接下来就看行动了。

坚定的志向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在行动中不断用成就感所培养而成。一个人受了奇耻大辱,有时会产生一股巨大的动力,激励他要改变人生的方向,这时他的精神进入了一个很特别的状态,他向自己的目标所做的每一分努力,在他看来,都不是受苦受罪,而是能使自己更接近理想的一步,都能带来一种成就感,如此他尽管竭尽全力去奋斗,但却丝毫没有苦的感觉,整个身心就会迸发出无与伦比的力量,来支持他朝着这个方向前进,直至达到目标。

因此在做一件事的过程中,要想能坚定不移地坚持下去,也要从各方面着手,找到一种出自内心、掌控自己行动的“感觉”。

如果你发现你的思想和所作所为并不是你想要的样子,就注意观察看哪个地方出了差错,顺着那种思想变化逐渐调控,把不满意的方面调整过来。

例如,你觉得自己贪玩,容易被各种爱好诱惑而忘记做需要做的事,就在心中想象自己认真做事的情景,给大脑加一个“我能定下来”的信息。

或者你遇事容易悲观,丧失进取心,那你就想象一下自己尊崇的人如身临其境,他会怎样做,换个思维体验那种感觉,把整个身心融合进去……

始终把思维和意识往好的方面调节,发现有不理想的地方,不要去想怎么改正,而是想着正确的、理想的样子,好像你的感觉、动作正在完成你想象中的那件事情,虽然这是想象的一个过程,但又像是真的感觉,在这个想象过程中,通过调整自己的思维和动作,使心中的目标与现实的变化相吻合,慢慢使志向坚定下来,最后就能实现它。

这时,王阳明那一向英华内敛的眼睛,射出两道逼人的光芒来,他感叹地说道:“立志说来容易,但没有一种绝大的毅力,又是很难持之以恒的。

“而这种毅力是从实际修养中得来,只有经历多次磨炼,才能逐步磨炼出超人的忍耐力和毅力,这时才足以担当重任,到达更高的人生境界。”

逆境最能考验一个人的意志和性格。不论遇到什么困难,永不退缩,才是真正的立志。

常人遇到顺境还好办,碰到逆境时,要使意志不被动摇,所谓“贫贱不能移”,不起怨天尤人之心,就需要一个人有很高的信念。只有达到诸事不能动其心的境界,这才是修养功夫到家了。

王阳明这一番关于立志的话,看似平淡,却是他在长年累月的苦苦探索中得出的切身体会,众门人听了,内心无不受到震撼。

44.心中没有困难这回事

接着,王阳明继续说道:“在修身的过程中,一个人的精神、道德、言行,应经常以收敛为主,向外发散是不得已而为之。天地之道如此,而为人处世之道亦莫不如此。

“大家已经知道,'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者的事情,在治学或做其他一件事时,到一定阶段,会有一个'困’的过程。此时,意兴萧索,性情疏懒,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这就是心体被私欲'困’住了。

“这个时候,就须以'夭寿不贰,修身以俟’的精神,放开自己的一切情绪,愈是困难愈是要坚持,以此磨炼自己的意志,要有一种如天地般运转不息的定力,在十分难忍的关键时刻要定得住。

“就如拉车上坡,在最陡的地方,如果咬咬牙坚持住可能就上去了,一旦松懈下来、倒退下来就要重新去爬坡。奇迹的出现,往往都在最后坚持一下之中,只要越过那段'山重水复疑无路’的艰难时刻,过去可能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最困难的时候,是提升自己心灵最好的机会,要善于抓住它,利用这个'困难’来磨炼自己的意志。这正是'在事上磨炼,方立得住’的要旨。心中应有一种定力,首先从思想上树立我是主人,不是困难、痛苦在折磨我,而是我要战胜一切困难。越困难、越痛苦越要采取这种积极主动的心态,这样反而能减轻痛苦、战胜困难。”

一个弟子听到这里,问道:“先生,'志至气次’是什么意思?”

王阳明回答道:“这是说志之所在,气也会随着到那里,并非是志为极致,其次才为气的意思。能持志不懈,则养气也在其中了。同样,只要不使气散逸,也就是保持其志。

一个人在不断地克服困难的时候,具有一种独特的、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气质,这是一种向内收敛的“气”,由于积累到了一定程度,便在其言行举止中有意无意地表现出来,形成一种日益精进的气象。

在这个努力的过程中,如果他能持志不懈的话,随着他意志不断增强、凝聚,人们能觉察到他身上强大的气势,他的心境在升华,好似已与天地自然的规律合为一体。对他来说,这时的任何困难和痛苦都不再是负担,而是成就他的良机。其实,这又何尝不是“道”的一种存在方式。

但是,一个人在到达一定境界时,又常常会因为各种原因,如贪图安逸,忙于应酬,以及外物的引诱,而不知不觉地将这种志气消磨掉,这就是向外发散了。

在王阳明看来,思想意识这一关才是最难过的关。要在各种事上磨炼,磨炼的就是自己的心,自己的意识。

提升修养境界的许多奥妙,都可在坚持事上磨炼中得到体验。如坚持过最艰苦、最难熬的时刻,忽觉自我没有了,呼吸似乎也停止了,“我”与天地大自然似乎融合为一体了。

不少人也许有这样的体验,在跑步的时候,跑了一段时间后,就会感到疲惫不堪,也许这时你感到自己已达到体力的极限了,这就是最困难的时候了。

但是,只要你突破这种思想的束缚,咬咬牙继续前进时,过后不久,就会感到疲惫仿佛奇迹般地不见了,呼吸似乎也不那么急促了,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活力和耐力。

无论任何力量,只有当我们认识到了它,它才能为我们所用。同样的,只有当我们实实在在地下过功夫,亲自体验过、经历这种力量的过程,才会相信隐藏在其背后的巨大力量,也只有当我们有了那些特殊的经验,才使得我们获得对那种巨大的力量的认识,也才能掌握其中的奥妙和规律。

是时,夜色已深,清亮的月光从窗外的树梢洒照进来,使昏黄灯光映照下的房间亮堂了许多。

王阳明看了看外面,若有所思,静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栽种一棵树,必须培养树根。而修养德行,必须涵养心性。要想使树长得高,必须在开始生长时就裁剪掉多余的枝叶。

“而修养德行也一样,要想获得显著进步,也必须在开始学习时就去掉那些无关紧要的爱好。如果爱好诗文,则精神就会日益漏泄到诗文上面去,其他各种爱好皆是如此。”

讲到这里,王阳明停顿了一下,心里颇有些感慨。在他的亲身经历中,这个志向对于修身治学真是太重要了!从某种程度上说,修身就是保持当初所立的那个志向。

他用殷切的眼光扫视一遍弟子们,接着说道:“我在此论学,讲的是常人看来比较玄虚的学问。大家须要相信的,只是立志而已。不学则已,一旦下决心学习,就要把志向深深植入心中,就像栽培树木一样,只要不去助长,也不忘记,只管用心培植下去,自然日夜生长,生机勃勃,枝繁叶茂。而在树刚开始成长时,分支太多了,就必须裁剪掉,然后树干方能长大。我们刚开始做学问时也是这样。所以立志最贵'专一’。”

陆澄等众门人听了先生的“立志贵专一”之说,无不受到启发,下决心从立志入手,痛下苦功治学。

45.进步就在每一下努力中

自从对弟子们阐述了“立志”与“持志”之道后,王阳明忽然发现,这一段时间清静了许多,与许多人见面时,大家都不大提问了,连以前问得最勤的徐爱、陆澄等人,也很少再听到他们提问。

这个奇怪的现象,令王阳明非常困惑。

一天,他碰到陆澄,便问道:“原静,最近你们都在忙些什么?”

陆澄回答道:“先生,您不是说修身贵在立志,重在专一吗?大家都在遵照您的指导,在认真实践呢。”

原来如此!王阳明哭笑不得,叮嘱陆澄道:“明天你叫大家到这儿来一趟,我有重要的话要跟大家说。”

第二天中午,阳光明媚,众多门人再一次齐聚在鸿胪寺。

王阳明神色端庄,说道:“大家最近见面时,好像很少提问题了,这是为什么呢?一个人不用功,没有谁不是自以为已经知道怎样做学问,只需要遵循已知的去实践就行了。却不知道私欲每天都在不知不觉地滋生,就像地上的灰尘,一天不扫,便又有一层。

“如果能笃定切实地下功夫,便能够悟到'道’的无穷无尽的境界,愈往深处探究,愈会感到'道’是如此博大精深,而一定要使此心达到清明澄澈、没有丝毫不透彻的境界方才罢休。”

这时,一位门人问道:“先生,您平时给我们讲《大学》时,经常强调'认识达到顶点了才可以言诚意’(知至然后可以言诚意)。而现在我们对于天地自然的规律还没有认识,心中的私欲也没有去除净尽,如何能有诚意去下克己功夫?”

一听这话问得如此刁钻,乍一听却又合情合理,大家忍俊不禁,顾不上先生也在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王阳明也笑了,他看了看那位提问的门人,心中很赞赏这位弟子认真的治学精神,能提出别人没想到的问题。他清清嗓子,蔼然说道:“这是因为,诚意既是心之本体的表现,同时也是一种境界和功夫。一个人如果能踏踏实实地用功不已,慢慢锻炼自己专一不二的诚意,此心愈来愈纯净莹澈,则对于天地自然规律的精微之处,就能一天天地感应、认识到;对于心中那些细微的不良习气,也能一天天地认识到,然后把它克除。

“如果现在不下克己功夫,把心中的私心杂念一点点地除掉,整天就只是说说闲话而已,天地自然间的规律难道会自己浮现出来吗?深藏在心中的那些私欲杂念也不会自动现出来,而让你顺利地除掉。

“这个做功夫的过程,就如常人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才能认得一段,走到岔路口时,有疑问不能决断时就要问路,弄清楚了再走,如此方能逐渐到达想要到达的地方。

“而现在的人们,对已经了解的心性修养之道,不肯下功夫去存养,对已知的私心杂念不肯去除掉,却只管担心自己不能达到认识天地之道的最高境界,只是在那里闲讲,又有什么用呢?却不如先把功夫下到家,把那些私欲除得无私可除,再担心不能达到认识的顶点,那时亦为时不晚。”

王阳明这一番深入浅出的阐述,直指时下人们修养中的弊病,句句都说到大家的心坎里去。众门人都屏气敛神地听着,不禁为自己的浅薄无知而感到惭愧。

停顿了一会儿,王阳明端容正色,继续说道:“现在做我所说的格物致知之学的人,大部分尚停留在口头上,只是口里说说,耳朵听听而已。何况这些只从事字面研究的学者,能在这个地方醒悟过来吗?无论是天理还是人欲,其精微之处,必须时时刻刻用力去省察、克治,方能日益有所发现。

“就像现在说话,虽然是在探讨天理,但在倏忽之间,心中不知闪过了多少私欲,你们能觉察到吗?所以私欲在悄悄萌发,而人却丝毫没有感觉,虽然用力省察都还不容易发现,更何况用口说说,或者在心中想一想,便能够全部认识到吗?

“如今只管讨论天地自然之道,却放在一边不去遵循、实践它,光在讨论去人欲,却任由其滋生而不去除掉它,这样岂是真正的格物致知之学?”

王阳明这番话,振聋发聩,犹如一记当头棒喝,把大家从迷茫中敲醒过来。

儒家修养身心讲究在“几”、“微”上做功夫,《中庸》即强调“致曲”之功,曰:“曲(微小的地方)能有诚,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唯天下至诚为能化。”

天地万物具有生生不息之理,每时每刻都在按其固有规律变化着,在我们几乎毫不察觉的状态下运行、演化,欲察其变,明其无为运化之主体,必须知几见著,以至诚之心从极细微的事物中明察事理的根源。

修身养性乃至做其他各种事都是一样,须把功夫下在事物发展的每一刻。对于做一件事来说,你不需要知道它所有的道理才去做它,重要的是先要行动起来,从已知的地方做起,从细小的事情做起,逐渐去完善、掌握它。

大自然的规律神变莫测,但万物都遵循“道法自然”的原则,为人做事也是如此,顺道而兴,逆道而亡。如我们要做成一件事,这件事是如何发生、实现的,我们并不需要知道其中全部的原理,它自有其规律,我们所需做的是,自己在这个过程中,如何把自己的意识和行为调整到与“道”相合、与天地宇宙的规律相协调的状态。

不论要做任何一件事,其实都是一个“知行合一”的过程。

要获得对事物的“知”,与所采取的“行”是密不可分的,对“知”的获得,其进步就在每一下的努力之中。

46.养生的关键是什么

陆澄因为从小就体弱多病的缘故,向来热衷于养生。

自从王阳明到南京任职后,他得拜明师,久闻老师当年亦曾因患疾而游历名山大川,与佛道中的高人异士交往密切,并习道家导引之术以养生,并颇有效验与心得。

在跟随王阳明治学的日子里,陆澄很想了解老师对道家中的养生之学有哪些真知灼见。

一天晚上,鸿胪寺里的一间亭子里,王阳明与陆澄相对而坐。

月亮像银盘似的高悬夜空,清亮的月光柔和地洒向大地,照得亭子内外一片清白,即使不点蜡烛,也能清晰地看清各种景物。

在这种静谧寂寥的境界中,陆澄觉得自己似乎摆脱了凡尘俗世一切物欲的缠绕,人与天地浑然一体,息息相应,进入了一种物我皆忘的状态。

倏地,一声夜鸟的鸣叫,打破了夜空的宁静。

陆澄从超然物外的意境回到现实中,他看了看对面安然而坐的王阳明,问道:“先生,道家所说的'元气、元神、元精’是怎么一回事?”

王阳明说道:“这三者其实就是一样东西,本源于道,各以不同的状态呈现出来而已。虚灵圆活、周流全身的是元气,凝为精华、养身保命的则为元精,圆融无碍、妙用无穷的则是元神。”

对于强调长生久视的道家学说,陆澄一向是非常感兴趣的。

听到老师言简意赅地将元气、元精、元神的本质、特点点破,陆澄更是十分兴奋,接着问道:“听说道家有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之法,练之得法能养生长寿,永葆青春,不知如何入手?”

若在平时,王阳明是不喜与弟子们讨论这些道家养生之学的,但今晚月色很好,心情大畅,兼之陆澄资质不错,勤学上进,是他寄予厚望的弟子之一。见他一味追问关于道家修炼的问题,便决定从儒家的角度与他深入探讨一下。

王阳明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张紫阳有云:'道自虚无生一气。’这个元气,亦是从虚无中生来。人能无心于事,自然无事于心,心中一团混沌虚无,虚极静笃,则如周子'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之说,至静之中,阴中自有一阳生,此即为精化为气,因精属阴,气属阳也。这一阳产生,即是太极生生之理,妙用无息,而常体不易。

“逆修而上,心无杂念,渐至纯阳,则元神显现。而究其实,良知即是道,元神亦即是良知妙用。元气、元精、元神归于良知则一也,以其妙用而言谓之神,以其流行而言谓之气,以其凝聚而言谓之精,安可形象方所求哉?其下手之功也只在至诚无息,心无所着,以清心寡欲为要。”

听到这里,陆澄问道:“养生的关键在于清心寡欲。如果能做到真正的清心寡欲,成为圣人的功夫也就完成了。然而,清心寡欲的功夫却不好做,如果在私欲产生的地方加以克制,只是用一个念头去除掉另一个念头,病根还在那里;如果说要在私欲还没有产生前,就把它消除掉,却又没有着力之处,因为它都还没出现,又在何处去除掉它呢?对于这点,我就更不理解了。”

王阳明回答道:“要想使此心与天合一,无纤毫私心杂念,就必须在私欲未萌前,即加以提防,这是'养心’;而私欲生发后,又必须马上加以制止,此为'炼性’。而这正是《中庸》和《大学》中'戒慎恐惧’和'格物致知’的功夫。除了这两种功夫,再没有其他特别的功夫了。”

“而你所说的那些弊病,是被一个私意所干扰的缘故,而不是因为你去下克制、荡涤私欲的功夫所造成的。如果你太着意于养生及去除杂念,每天都不停地想着这些问题,纠缠于它们,这'养生’及'去除杂念’的念头,就是私欲的本源。”

此时,一片游云飘过,遮住了天上的圆月,周围顿时暗淡下来。

微风吹拂,随着游云缓缓移去,月光依然如水,天地间又慢慢恢复了原先的光明。

王阳明仰望夜空明月,静默片刻,然后说道:“其实,我们心之本体的妙用,正如日月普照的状态,日月只管把光芒洒照到大地上,何尝去计较有没有云雾遮蔽?又何尝计较照到的是干净或是肮脏的地方?如能这样用意,就纯是天理了。正如古人所说,'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

这天晚上,陆澄对于修养之道又有了新的认识。

王阳明五十七岁就因病去世了,在世人看来并不算长寿。

孔子云:“仁者寿。”意为达到“仁”的境界之人由于心境闲适、宽广,浩然之气自油然而生,生命能量充沛,就能获得长寿。

王阳明的心性修养到了极高的层次,他青少年时代又汲汲追求养生的理论和方法,并身体力行加以实践,可以说对各种养生方法均有所了解,为什么所享的寿命并不长呢?

这个问题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首先,王阳明自幼体弱多病,少年时更因用功过度,患了严重的肺病,以致咯血。青年时虽刻苦练习道家导引养生术,身体健康有所恢复,但日后异常繁忙的军旅生涯,四处征战,操劳过度,终因旧疾复发,而至不可收拾之地。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王阳明偏重于明心见性之道,而疏于“炼精养气”的培元固本功夫,以致病根未除,终成后患。

当然,一个人的生命价值并不是以寿命的长短来衡量的。与天地宇宙相比,个人是渺小的,即使再长寿,相对于宇宙生命而言,个体的生命也是十分短暂的,就像一滴水相比于大海。

然而,虽然人的生命如草头露珠,转瞬即逝,但假如把这滴露水融入大海,与道为一,就能超越自我,与天地同参。

47.持志之中的奥秘

王阳明在南京鸿胪寺任职时,还有一位勤学好问的学生,叫薛侃。

薛侃,字尚谦,号中离,广东揭阳人,当时亦正在南京求学,后于正德十二年中进士。但薛侃为了追随王阳明学习良知之学,在中进士之后,居然不去当官,而以身体有病为由,上疏请求回家养病。获得批准后,他却不回家,而是再次跟着王阳明到南赣一地继续学习,四年后方离开。

在资质方面来说,薛侃要比徐爱、陆澄等人稍逊一点儿。然而正因如此,薛侃才意识到通过修身治学,改变自身的性格弱点的重要性。

像世上的绝大多数人一样,薛侃感到自己缺乏一种将一件事坚持做到底的毅力,他知道,如果自己不能将这一坏毛病改掉的话,这一生就很难取得什么大的成就。

当他从陆澄那里得知王阳明所说的“持志”之道时,极感兴趣,如获至宝。

这天早上,薛侃与陆澄、孟源等人一道,来到鸿胪寺向王阳明请教学问。

薛侃问道:“先生曾说过:'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安有工夫说闲话,管闲事?’我觉得非常适合治我的毛病,因此今天特地来请教先生。”

王阳明回答道:“刚开始做学问时,像这样用功也是可以的。但有一点要记住,我们的心原本是活泼自由的,用孟子的话来说就是'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此心所产生的各种意念,出出入入,没有一刻停止,也不知道它下一刻的方向在哪里。心的精神和智慧原来就是这样,如此做功夫,才能有一个结果。如果只是死死地守着这个志向,时刻不停地想着,这样反而就会自己干扰自己。”

薛侃奇怪地问道:“怎么时刻不停地想着志向,反而不好?”

王阳明说:“这个问题,打个比方来说,你立下一个必为圣人之志,这很好。你确立了这个志向,把它融进内心深处,然后就在许多具体的事上,用行动来实践它,一以贯之就行了。而不是在那里真的像害心痛病一样,反反复复去纠缠于立志这件事,把心都禁锢在这个自己画出的圈子里了。”

这时,陆澄问道:“身体的主宰是心,心那种虚灵空明的状态是知,由知所表现出来的思维叫作意,而意念的所着处则是事物。是这样吗?”

王阳明抚须颔首道:“这样说也对。”

得到老师的首肯,陆澄更来劲了,继续说道:“那么就'持志如心痛’来说,持志是一件事物,在这件事物上,亦不须执着,只借此凝聚心气,进入状态后,其他就无须再管,把一个至诚无息的思想贯穿始终就行了。是不是这样?”

王阳明点点头道:“以心诚求之,虽不中,亦不远矣。其实正如孟子所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只要将此心存养得虚灵活泼,洞见心之本体,就是做学问了,立志自也蕴含其中。那些已过去及还未到来的事,想它们有什么用呢?只是白白地丢失掉自己的本心罢了!”

听到老师如此说,孟源也醒悟了,说道:“我们之所以持志如心痛,就是为了致这个良知,而良知作为心之本体,无形无相,无大无小,没有方位,稍有所执便不能发现。所以在持志的过程中,持志如同一条船,我们乘这条船向目的地驶去,一旦到达了目的地,就不再需要船了,径直上岸就是了。”

王阳明与众人所讨论的虽然是立志之中的奥秘,但这个思想也可以贯穿到日常生活中的各个层次上去。

在做一件事的过程中,如果老是想着目标,想着达到目标后自己会如何如何,心中纠缠于此的话,思想就无法平静,不但做不好事,反而陷入一种自我干扰、自我冲突的思想状态,事倍而功半。

要想进入利于做事的一种更深层次的忘我状态,就要清除脑中的各种杂念,即使你有一个很大的愿望,也好像没有一样。那么这样该如何持志不懈呢?

其实对于持志来说,在战略层面上,我们要重视自己的目标,但在战术上,在具体的操作过程中,我们又须不要那么执着目标。志向是需要保持,但做具体的事时就不必一直去想了,如果时时在想的话,那就是自己干扰自己了。

欲达此境界,就要求在平时对所遇到的事物不要太在意,要注意培养一种“拿得起,放得下”的气度,所有的事物都是变化无常的,不要把它们看得太严重。

不管做什么事时,要安下心来,首先把当前的事做好,一心一意地去做,不强求什么,不论什么地方、什么时候都能够把自己的想法空掉,不被它们牵着走。

这样脑中就不会有太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心清净了,就能处于一种最佳状态,很多事情就会迎刃而解。

其实,从某一角度来说,妨碍我们实现目标的正是目标本身。

此时,朝阳已升起,射出的万道金光,将薄薄的晨雾一扫而光。

王阳明见大家领会得都不错,心中感到十分欣慰。

48.一切感觉由心掌握

王阳明在南京鸿胪寺任职期间,日与门人、朋友讲学为乐,影响日大,闻讯前来问学的人越来越多。

因王阳明喜于夜间论道,不少人远道而来,便在鸿胪寺借宿,最后,鸿胪寺的厢房住不下了,便召集众多门人帮助收拾官署的后花园,搭些简易房,以供大家暂住。

这天早上,趁着太阳还没升起,薛侃、陆澄、徐爱等与其他弟子,齐聚鸿胪寺,便开始忙活开了。

首先要进行的是除草工作。

王阳明因重于修身养性,以观天地万物生生不息之机为要,对修花剪草这类事情向不关心,因此在其官署的后花园里,各种杂草长得特别茂盛,郁郁葱葱,把花都遮挡住了。

除草是一项极考验耐心的活儿,花与各种草混杂在一起,草比花还要多,还要高,而且为了不把花一起除掉,还不能用锄头来锄,只能蹲在地上,用手慢慢拨开杂草,分辨出花和草后,再把草连根拔掉。

大家瞪大眼睛,仔细辨别着,专心致志地在拔草。

还没过半个时辰,许多人就累得不行了,腰酸背疼,汗流浃背,身上还时不时被滋生在杂草里的蚊子咬上几口,又痒又痛……

这时,太阳已渐渐爬到了东面的山峰上,不管人们想不想要,一如既往地把热力和能量奉送给大地之上的万物。

在阳光的照射下,更增添了一种燥热的感觉。

薛侃直起腰来,伸手抹抹满头的汗水,感叹道:“天地之间,为何总是好的东西难以培养,而不好的东西难以除去?”

正在一旁拔草的王阳明听到了,便接口道:“既未培养,也未除去。”

过了一会儿,王阳明又说道:“如此看待好坏、善恶,只是从表面的形体上着眼,自然会有错误。”

此话类似于禅宗公案,薛侃悟性稍欠,听得一头雾水,没能领会其中精义。

王阳明便借此机会,继续开导他说:“天地间化生万物,就如这花草一般,何尝有好坏、善恶之别?现在你想看花,心里就以花为好的,而以草为不好的了。但假如有一天你需要用到草时,就会认为草是好的了。其实,这些好坏、善恶的观念,都是由人心的主观好恶而产生的,所以光从自己的主观愿望去分别好坏、善恶是错的。”

薛侃还是不大明白,又问道:“难道世上的事物就没有好坏、善恶之分了吗?”

王阳明看了他一眼,又抬头仰望了一下东方的朝阳,意味深长地说道:“天地万物的本体是无善无恶的,之所以产生了好坏、善恶的分别,是因为其受到了后天气质之性的扰动。如果能保持动亦定、静亦定的心境,丝毫不为气所动,一切都是清明澄澈的,心不着物,对万物哪里还会有善恶的分别呢?这就是至高无上的境界了。

“具体到为人处世上,所谓'无善无恶’,只是不要有意去为善,也不要有意去作恶,保持内心的空灵,不因各种刺激而动气。这样慢慢磨炼自己,遵循先王之道去实践,进入极致的境界时,心虚合道,有感而应,便自然会循着天地之道而行,达到先儒所推崇的'参赞化育、裁成辅相’的境界。”

薛侃的资质实在是差了点,对此还是有疑问:“如此说,草既然不为恶,那也就不能拔除了?”

面对这位弟子的提问,王阳明不厌其烦地解释说:“这样的想法,就落于'空’的一边了。如果杂草丛生,妨碍了人们的正常生活,需要除去,你把它拔掉又有什么要紧呢?”

薛侃还是不理解:“这样拔掉草,岂非又是在有意为做好的事、有意去掉不好的东西了?”

旁边的许多弟子见薛侃打破砂锅问到底,绕来绕去问,自己都快被绕得头昏脑涨了。

但王阳明是修养到家的人,涵养极好,还是耐心地回答说:“不着意去为善去恶,并非是说心中全无善恶的分别,如果这样的话,那就是个好坏不分、麻木不仁的人了。所谓'不着意’的意思,只是说在做事时,好恶全凭天地自然的规律而行,不要去又着了一点儿私心杂念在上面。这样心无所滞,事过不留,即与不曾好恶一般。”

49.顺应自然规律而行

薛侃平常是个忧心忡忡的人,总爱把各种事情放在心里折磨自己,一直觉得很痛苦。

在与王阳明相处的日子里,他对老师那无忧无虑的生活态度十分向往,而更奇怪的是,老师虽然看似轻松自在,对什么事好像都不在乎,却能有条不紊地应对各种事情,看不出一丝忙乱的样子。

所以,对于如何“不着意”这个话题,薛侃是非常好奇,也是极感兴趣的。趁着王阳明今天兴致颇高,他决定好好向老师请教,将此问题探讨得更加透彻。王阳明历经多年修养,已臻万事不能动其心的化境,深悟心性本体,洞悉天地玄机,能得他一两句指点,便可少走许多弯路。

薛侃想了一下,继续问道:“先生,在除草时,怎样才能做到心合于'道’,完全遵循天地自然规律,而内心别无一点儿其他意思呢?”

王阳明回答道:“草作为一个外物,虽然没有善恶之分,但如果它对人的正常活动有所妨碍,按道理应该拔去,就顺其自然地把它拔掉就行了。即使偶尔没有拔除干净,亦不必放在心上牵累自己。假若过分在意的话,这些念头就会成为心体的累赘,便会有许多被情绪干扰的地方。”

薛侃说:“然而这样说来,好坏、善恶与事物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这时太阳越升越高,天气越来越热了。

王阳明用折下的一张芭蕉叶扇凉,说道:“任何好坏、善恶,都只在你的心中,随着你所发露出来的意念而变。遵循天地之道、清静自然的便是善,而起心动念处为气所动、被情绪所扰的即为恶。”

薛侃有点理解了,说:“事物本身终究没有善恶,是这样吗?”

王阳明继续开解他道:“在更高的境界上来看,从心的本体上来看,的确是这样的;从事物的本质上来看,亦是如此。但世上的儒者却不是这样,他们起心动念,舍心逐物,以自己的主观愿望给万物划分好坏、善恶,将格物致知之学错误理解了,整天向外去寻求天地宇宙乃至生命的真理,结果只做得一个表面的功夫,终其一生,其修身行为也不能获得显著的效果,自身深层次的习气也不能觉察,更别提认识到心性的本来面目了。”

薛侃又问:“《大学》上所说的'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这句话,又该怎样理解呢?”

王阳明笑道:“这正是始终遵循天地之道的表现,是完全出自本能的反应,并无其他的私念去分好坏、善恶,只是天理就该如此。”

薛侃又不解了,问道:“喜欢漂亮的东西,厌恶极臭的味道,尚有'喜欢’和'厌恶’的念头在,这怎么是不着意呢?”

王阳明说道:“这正是诚意,而不是私意。诚意只是遵循天地之道去做,虽是循理而行,也不可再加自己的一丝主观愿望在上面。所以只要有一点点的愤怒或喜好之意,心就不能达到其本有的端正状态,就难以正确地处理问题。心境必须清静廓然,空灵无碍,不论什么东西进来,不管它是好的还是坏的,都畅通无阻,对此心毫无干扰,这才是心之本体。知道了这些道理,就明白了情绪还未萌生时的'中’的状态。”

这时,站在旁边的孟源插话问道:“先生说'草有所妨碍,就应当拔掉’,但为什么如此看待善恶,又是从表面的形体上着眼呢?”

王阳明说:“这点就需要你们自己在心中善加体会了。你们仔细想想:你们现在除草时,持着的是怎样的一种心态?而周濂溪不除窗前的草,他持的又是怎样的一种心态?”

薛侃低头沉思,良久,他终于明白了,原来自己心中还有杂念存在,总是从自我的角度出发,妄想让世上的事物都符合自己的心意;而周濂溪之所以以观窗前草为乐事,则在于他以静观万物造化的心态,去体会周围的一切事物,因此他能以超越一切的眼光,欣赏到一种具足于万物之中的造化之美。

过了一会儿,王阳明又说:“古人云:'凡事循理而行,无不成也。’这句话不仅强调了修养之道要循天理而行,其中亦包含了为人处世的智慧。

“世上之人,大多是乐于安逸而畏惧做繁难之事,为什么呢?这是因为他们的心被私欲遮蔽了,遇到一件稍微困难、烦琐一点儿的事,便按照自己的欲望去看待这件事,产生了好坏之分及善恶观念,结果导致各种怨恨、不平等偏颇情绪的纷至沓来,最终畏难而退。这也是大多数人不能获得预期成就的原因。

“而圣人之所以能做许多事,就在于他们的心是无执无滞的,没有欲望的羁绊,既不分别,亦不计较,既不喜悦,亦不厌恶,纯任一种自然的规律去做,这样反而能合于'道’,获得事半功倍的效果。”

听到这里,加上刚才除草的切身体会,薛侃及众门人,对循理而行的理论又有了更深的认识。

天地万物的运化以顺其自然为根本规律,顺则兴,逆则亡。

“顺其自然”并不是一切都无所作为,放任自流,而是在一个更高的层次上把握“道”的内涵,洞察事物本质,按照规律去办事,使自己的行动自然而然符合事物变化的规律,不知不觉地贯彻到所对应的事物中去,达到“无为而无不为”的境界。

所谓“无为”,也不是指什么都不做,整天无所事事,而是指行动与宇宙大自然的节律相合,心情非常宁静、愉悦,虽然做了很多事,但心无滞着,并不感到劳累,就像不是自己做的一样。

在普通人看来,采取行动去做事,是很劳心费力的一件苦差,然而顺其自然而行,心与有关的事物的规律相对应了,融入了其中,就一点儿都感觉不到费力了,就如顺水行舟一般,毫不费劲,片刻之间,轻舟已过万重山,驶达了目的地。

50.寻找真正的“自我”

这些年来,萧惠发现,自己肯定在哪些地方做得还不够,不然为什么下了这么多年功夫,还是满腔的私心杂念,好像都没什么效果。

萧惠十八岁时,患了咯血症,虽经当地名医治疗,却无效果,只得在家养病。后来遇到一位云游道长,便为其疗病。

由于道长深通医药,在他的精心治疗下,萧惠渐渐痊愈。

在疗疾时,道长曾告诫萧惠,外在药石虽能治愈疾病,却无法治本,要想超凡入圣,参透生命的真谛,唯有修心养性。

在重病垂危之际,听到这番话语,格外令人的灵魂深处受到震撼。

萧惠病愈后,常常一个人在清寂的月夜,孤坐于书房反思,人生苦短,生命无常,在铁面无情的自然规律面前,平生所学竟毫不济事,道家“人天合一,长生久视”之道,当别有深意。

可是,如何才能“涤除玄览”,恢复赤子之心,从而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获得“长生久视”的效果呢?

他凝望深邃的夜空,思考着这些问题,希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达到古人言之凿凿的“齐万物同观、与天地一体”的化境。

从此之后,萧惠便深深沉迷于道家养生之学。

然而,令他气馁的是,自己道家丹经看了不少,亦颇下苦功去静坐修身,多年来却进展不大,离丹经上描述的那些出神入化的境界,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自打王阳明来到南京,大力倡导他在龙场所悟得的“心学”,当下有不少人由于久习程朱理学,对他这一套标新立异的学说难以理解,纷纷攻击其为“近于禅学”。

而萧惠听闻王阳明早年曾出入释、老之间,颇得佛道要旨,深感良机难得,于是便与一帮同好毫不犹豫地前往问学,拜其为师。

王阳明讲授学问时,极讲究要体会一种与天地万物浑然一体的感受,因此他尤喜在静谧的月夜与众门人讲学,每临坐,默对焚香,不语,以培养一种能用心去感受万物造化之机的气氛。

一天晚上,明月当空,万籁俱寂,在鸿胪寺的后花园里,王阳明与薛侃、陆澄、萧惠等弟子坐于石凳上,围成一圈,共同讨论学问。

萧惠首先提出问题:“先生,我向慕心性之学,然静坐多年,终觉心中的私欲难以克除,该怎么办呢?”

王阳明默不作声,周围一片澄静,唯有星月那皎洁的光辉,轻柔地飘洒下来。

在神秘深沉的氛围中,一反常态的王阳明阖目垂帘,静静地超然而坐,一切仿佛都不存在,清亮的月光下,他的身影看起来似已与亘古的时空合为一体……

良久,王阳明慢慢地睁开眼睛,看着萧惠道:“将你的私欲拿出来,我来替你把它克除。”

王阳明这番话,也是有典故的。

昔年,神光参见达摩祖师,苦求传法。

达摩祖师问道:“你来这里有什么事?”

神光言道:“我心未宁,乞师与安。”

达摩祖师说:“将你的心拿出来,我来为你安顿好。”

神光说:“真是奇怪,现在我寻找此心,却了无所得。”

达摩回答道:“我已给你安好了。”

神光言下大悟,最后成为禅宗二祖。

然而萧惠毕竟没有下过神光当年那样的苦功,更没有禅宗二祖那样的悟性,他参不透王阳明话里的禅机,一脸茫然。

过了一会儿,王阳明见萧惠没有领悟,只得又说道:“人必须要有为自己着想的心,才能够克除私欲;能够克除那些私欲和缺点,才能够真正成就自己。”

萧惠说:“我也颇有为自己着想的心,不知为什么不能克除私欲?”

王阳明沉吟一会儿,慢慢说道:“这个嘛,先说一下你为自己着想的心是怎么样的。”

听了此话,萧惠陷入深思之中,良久,他才说道:“我也一心想做个好人,便自认为颇有为自己着想的心了。如我向来害怕死亡,总想着要超凡入圣,以便超越生死。现在想来,好像也只是为这个躯壳的自己着想,不曾为着那个真正的自己。”

王阳明说:“其实,那个真正的'自己’,也就是本心,又怎能离开自己的身体呢?恐怕你连那躯壳的自己也未曾为它着想过。你且说说看,你所为的躯壳的自己,是不是指耳朵、眼睛、嘴巴、鼻子、四肢等?”

萧惠点头道:“正是为了这个。我的私欲很强,总想欣赏漂亮的东西,爱听好听的音乐,贪吃美味,热衷于享受安逸的生活。我想达到长生久视的境界,也是为了保持这些快乐的日子,因此便不能克除许多缺点。”

51.成就自我的关键

是时,夜霭已不知从何处升起,在周围弥漫开来,形成一片似虚似幻的氤氲。

王阳明说道:“这些美色、美声、美味、安逸之乐,都是常人所爱好的。它们强烈刺激人的感官,给人一时的快乐,却是残害你的眼、耳、口、鼻、四肢的罪魁祸首,怎么会是为它们着想呢?

“如果是真正为眼、耳、口、鼻、四肢等着想时,便必须好好考虑它们应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方才是符合于'道’的。古人云,'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就是说你内在的心要起一个省察作用,要有一种定力,时时处处与道相合,如此才能实现眼、耳、口、鼻、四肢的真正功能,成就了'真我’。

“现在你终日向外驰求,为名利、图安逸、贪享受,这些都是为了身体以外的事物。你如果真的为眼、耳、口、鼻、四肢着想,就必须克除那些不合于'道’的言行举止,让你自己真正的本心起作用。

“真正的本心,便是那能使一个人产生视、听、言、动等行为的一种本原,也就是自然事物的一种本能规律,亦即天理。有了这个本原,才能产生蕴含于万物之中的一种生生不息之机,先儒称之为'仁’。这种生生不息之机,乃是一种造化万物的原动力,显现在目便会视,显现在耳便会听,显现在口便会说,显现在四肢便会动,这些都是天地自然的本能规律在起作用。

“因为'天理’这种规律在主宰着人的全身,所以称之为'心’。这心之本体,原只是宇宙的本原规律,本来并没有不合于'道’的东西存在,这个就是我们每个人真正的自我。

“这个真正的自我,才是每个人身体的主宰。假若没有它,便没有身体的存在,真是有之即生,无之即死,它的重要性由此可见一斑了。

“如果你真的是为那个身体的自己,也必须依靠这个真我,就需要经常涵养真我的本体。做到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唯恐对心之本体有一点儿损害。才有一毫不合于'道’的念头萌动,便如刀割针刺一般,绝不能忍受,一定要把刀去掉,把针拔掉才行。这才是真正的为自己着想的心,如此方能克除私欲。”

这一番话,直听得萧惠冷汗直流,受到极大警醒。

王阳明认为,圣贤只是为己之学,人还有另一个自我,深藏在身心深处,不为常人所知,这就是“真正的自我”。只有真正为这个“真实的自我”着想,才能做到克己,也才能成就自己。

从某种角度来看,为“真实的自我”着想,其实就是为内心中真正想要的东西着想。

可是在现实的生活中,我们想到的,却大多是眼前可以得到享受的东西,而不是那些可以实现自己人生价值观的东西。也就是说,我们没有一个“为己之心”,

52.参破生死大关

星月的银辉皎皎洁洁,穿破薄雾似的夜霭,清清明明地洒落下来。

广袤的夜空,空寂而又澄明。环视四周,景物清晰可见,既清楚又朦胧。

在一种清静而神秘的氛围中,萧惠接着问道:“先生,死生之道是怎么回事?”

王阳明默不作声,仰望夜空,一轮明月孤零零地高悬在天际,深邃、寂寥的宇宙中,唯有星月如水。

良久,王阳明收回目光,缓缓道:“知道了昼夜的规律,即可参透死生的奥秘。”

此话蕴含玄机,萧惠不解,又问道:“敢问先生,昼夜之道又是如何?”

王阳明神态飘逸,莫测高深,悠然说道:“知道了白天的事,就洞悉了夜晚之谜。”

萧惠大为惊奇,问道:“白天的事也还有不知道的吗?”

王阳明淡然一笑,说道:“呵呵,你能知道白天的事吗?糊里糊涂地起床,忙乱地吃饭,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更别说要克除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各种习气了,整天昏昏沉沉,这只不过是梦中的白天罢了。”

这话击中了在座诸人的心坎,大家警醒起来,屏息静气地听着。

稍停了一会儿,王阳明又说道:“一个人唯有修养到内心安安闲闲的境界,每一呼吸之间都能明明白白,每一刹那的瞬间都能感受到心的存在,则此心清明澄澈,虚灵自如,与天地自然合而为一,生生不息,没有片刻间断,这样才能对白天所做的事了如指掌,不论做什么事都能做得了主。达到了这个境界,就是领悟了大自然那至高无上的德行,也就是真正通晓了昼夜之道。这时纵观世间一切,都是平平常常的,无非是'道’的自然运行罢了,还有什么生死的问题呢?”

听到此处,大家对生死的问题有了新的认识。

王阳明认为,做学问的功夫,对于一切声色名利和嗜好,都能摆脱殆尽。但是,如果还有一丝贪生怕死的念头牵挂着,就不能与整个本体融合。人的生死念头,本是从生身命根上带来的,所以不容易去掉。如果在这里能识得破、看得透,心的全体才是流畅无阻的,这才是尽性至命的学问。

在王阳明看来,一个人要想使自己的心灵真正达到自由自在的光明境界,就必须超越一切私心杂念,连生死问题也要参透。

在对待生死的问题上,王阳明的观点与道家的思想有相似之处。

道家认为,圣人睡眠时不做常人那种乱七八糟的梦,醒来时没有忧愁烦恼,吃饭的时候虽然不丰美,他也吃得津津有味,内心超脱而豁达,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超人的智慧使他凌驾于是非之外,超越了生死烦扰,达到了“道”的境界。

这种智慧很高的人,不会贪图生存,也不会憎恶死亡。获得生命来到这个美好的世上,他不庆幸;循着自然规律衰老、死去,也不拒绝,没有放不下来的东西。在他们看来,一切事物都是有其固有规律的,在任何环境下都能安然处之,生活在世界上不以占有事物为喜,死去时也没有留恋的东西,自然而然地就去了,就像返回原来存在的地方一样。具有这种智慧的人,就叫作“真人”。

致良知的学问,其实就是领悟了天地宇宙间的规律——道。只有悟到了这个“道”,才能像《庄子》中所说的,看见了“道”,然后才能超越时间,进入不死不生的状态。而道对于万物,没有不伴送的,没有不接引的,没有不任其毁灭的,没有不任其生成的。人如果能顺应这一过程,就能归于天地万物的规律而达到精神永恒的境界。

从“道”的角度来看,人之有生死,是生命本身注定了的,就像天有白昼和夜晚的更替一样。有些事情是人力所不能左右的,这些事情都由事情本身的道理规定着。如地球围绕着太阳旋转,就是由于它们本身的道理规定着的,换言之,也是由“道”所决定的。

人对于生死,应该采取怎样的一种态度呢?

古代那些有智慧的人都认为,人应该顺应“道”的规律去生活,在生死这个问题上也应该如此。

假如一个人有一件非常宝贵的东西,把这件东西藏在隐蔽的山洞里,或收藏在坚固的箱子里,都有可能被别人发现并盗去。所以不论小物还是大物,藏得再好,都有可能丢失。但如果把这件东西藏于天下,那就没有丢失的地方了。这是令事物常存不失的大情理。其实对待生死问题也是这样。如果不以生死为念,遨游在天下万物的变化之中,与万物同变化而永存于大自然之中,生与死又有什么区别呢?

儒家圣学的生死观也是如此,他们强调“存心养性”以“合天”,天就是宇宙的真理。儒家的人生价值便是磨炼自己,融入共体,实现理想,达到与万物和谐的境界。

在这个修养过程中,知诚,尽性,与天地相参。总的精神原则是仿效天地自然无私的规律、法则,不断利用各种事物,千方百计地锻炼自己的诚意,发掘内心最深处的“自我”,将各种私心杂念涤荡净尽,让心灵经过洗练,获得升华,造就一个独特的人格,超越凡夫,而发现真正的“自我”,成为圣人。

那些修养很高的大儒,为什么能够从容坦然地面对世人最难面对的死亡?就在于他们已摆脱了万物对自己身心的束缚,把生命的价值放到了与万物一体的高度上,这样万物都是自己的生命,怎么还会害怕失去生命呢?

去掉了贪生妄念的人,为什么就没有死的威胁?因为他们把生命藏在了天地万物之中。顺应性命自然而生存,对待死生就像看待白天与黑夜的变化一样,是一种很自然的过程,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53.至诚的境界

虽然萧惠的资质不是上佳之选,没能领悟王阳明“达摩传心”式的点化。

但事实证明,这个世上还是有神光式的人物的,也有一种叫“以心印心”的领悟智慧的独特方法。

王阳明的弟子周积,就是这样一个人物。

周积,字以善,浙江江山县人,曾潜心研究朱熹“格物致知”之学多年,虽有一些心得,但在一个关键的地方却遇到了“瓶颈”,总是无法突破。

当他与好友郑德夫听闻大儒王阳明“龙场悟道”后,正在滁州讲学,便相约同往听讲。

然而,两人却来迟了一步,当他们到达滁州时,王阳明已到南京鸿胪寺任职,“圣人已乘渡船去,此地空余滁阳城”。

二人毫不气馁,马不停蹄地又赶往南京。

王阳明此时正在南京大开讲席,广收弟子。

二人便混在众弟子中间听讲,觉得王阳明之学强调“心外无物”、“心外无理”,与朱熹之学大异其趣。

周积听了几次,这种理论对自己似乎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细听之下,恍若有所省悟。

但当他回到家乡后,用王阳明的理论去印证旧时的学说,却不相符合,他迟疑了几天,不知孰是孰非,就又前往南京去听王阳明讲学。

如此反复数次,历经数月,他欲以旧说来证实王阳明的心学,但没有什么收获;想舍弃这种新颖的学说,却又不能舍去。

在心中极为矛盾的情况下,周积决定当面去向王阳明请教。

当时周积也许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一个决定,竟然使他成为后来心学史上的一个极独特的关键人物,因为就是他陪伴一代哲人走完了生命中最后的一段历程。

王阳明端坐于一把椅子上,听周积诉说了他的困惑后,一针见血地指出:“你听说过古人谈论下棋的道理吗?'下棋虽然是一件小事情,如果不专心致志,也不可能掌握其精髓,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现在你进来听我讲学,出去却又胡思乱想,就像学下棋时不专心,常有如何去射大雁的念头。这也难怪你如此勤奋治学,却毫无收获了!”

一言之下,周积大惭,细细回想往事,亦觉得自己治学的最大弊病,就是不够专心。知得此病,心中不由得对王阳明那洞察入微的本领十分钦佩。

他回去后,沐浴净身,斋戒数日,以保持一种庄重、清静的心态,然后执贽拜师,恭敬地以弟子礼请见。

这次隆重的拜师仪式,定在一个月明之夜。

亥时时分,夜深人静。南京鸿胪寺,王阳明官署的后花园的一间亭子里,燃着两支蜡烛,焚着一线檀香。

王阳明神态端庄肃然,居中而坐。

周积轻步上前,恭恭敬敬地递上拜师帖,纳上贽礼,端盘奉茶,叩头行弟子礼。

王阳明接过茶杯,慢慢呷了一口,放回周积手上的盘中。

待随从将帖子及贽礼收纳退下后,此时亭子里只剩下师生两人。王阳明微微颔首,示意周积坐于另一张椅子上,熄掉蜡烛,然后阖闭双目,不再言语了。

周积戒慎恐惧地坐着,正等着先生开讲心学的微言大义,却见先生旁若无人,只管自顾自静坐起来。

正心头纳闷之际,突然灵光一闪,周积似乎悟到了什么,亦学着先生的样子,端正心态,如法静坐。

半个时辰过去了,周积虽然还是静坐如常,心头却有一丝不耐烦的感觉涌上来,他微微睁开眼睛看了看,只见清亮的月光斜照进亭子,将如石雕般坐着的王阳明的影子映照在地,拉得很长。

这一丝杂念起来之后,周积就觉得坏事了,只觉得各种念头相继而起,一会儿想到这,一会儿想到那,没有片刻安宁。

正当他心猿意马,几乎不能自持之际,耳边传来王阳明轻微的呵斥:“静坐澄心,贵在立诚!将一切杂念打扫干净,不留纤毫,此心自然廓然大公,物来顺应,方是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乃天下之大本也。”

听到此番言语,周积宛如在三伏天喝了一杯冰水,浑身清凉下来,他振作精神,一心守中,勿忘勿助,直坐得人天浑化,物我两忘……

不知不觉,子时已过。一层薄雾不知从何处弥漫开来,裹住了原本清清明明的世界,朦朦胧胧,如幻似真,仿佛在以一种无言的方式,阐述着天地之间的无穷奥秘……

坐毕起身,周积只觉心明眼亮,通过这番经历,他对立诚之道有了很大的领悟。

往下的接连三天晚上,王阳明都让周积一人到这里静坐,然后循序渐进地以《大学》、《论语》、《孟子》、《中庸》中的经典语句,对他领悟到的道理加以印证。

经过王阳明这一番苦心调教,周积终于恍然大悟,他高兴得跃然而起,离开座位向老师行礼,感慨万分道:“我以后不会再怀疑先生的学说了。今天我才知道,圣贤之教原来是如此深切简单的!格物致知以诚吾身原来是这般境界!”

周积自悟“立诚之道”后,又在南京住了一个多月,勤以修身,诚心治学,自感对此学已无怀疑,方告辞离去。

54.不动心乃成事之本

自从正德七年至滁州上任南京太仆寺少卿以来,王阳明的官阶虽然不低,但干的一直都是闲职,白天到官署露个面,应个卯,便没什么事了。

也许有人认为,这种无所事事的生活,简直是浪费生命,但对一个有志于道德者,功名自不足以累其心。

这段岁月中,王阳明乐得清闲,日夕与众人砥砺修身,治学不懈,过着半官半隐的讲学生涯,倒也悠闲自得,其乐融融。

更何况,天道深远,人生难测,一个人的命运在瞬息间变化万端,谁又能知道,此刻赋闲中的努力,不正是为将来的建功立业打下牢固的基础呢?

在日积月累的修身养性及事上磨炼中,王阳明感觉到良知愈来愈灵明,内心越来越强大,已体验到古人所推崇的那种“不动心”的境界。

是夜,月色朦胧,王阳明与众弟子聚于鸿胪寺,照常讲学论道。

正讲到兴发处,蓦地,“哧”的一声,一支蜡烛爆出一朵硕大的烛花。

睹此奇景,众弟子皆喜笑颜开,道:“看来这是个好兆头,先生可能要升迁了。”

王阳明笑而不语,一旁的徐爱道:“大家猜得不错,已得到确切消息,先生即将升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兼巡抚南、赣、汀、漳,马上就要统兵理政,独当一面了。”

大家听了,纷纷向王阳明贺喜。

是时汀、漳等地的社会治安已相当乱,各郡皆有巨寇啸聚山林,为害一方。

在这种乌烟瘴气的环境中,似乎在酝酿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风暴。

为肃清江西各地的盗贼,扫除隐患,当时的兵部尚书王琼力排众议,毅然起用王阳明任南、赣、汀、漳巡抚,专职剿匪。

正德十一年十月,王阳明在上任前夕,特地返乡省亲,看望年已九十六岁高龄的祖母岑太夫人。在他的心中,隐隐约约有一种感觉,这很可能是最后一次见老祖母了,也算是一种诀别吧。

此次省亲,弟子季本与王阳明一同返回余姚。

季本,字明德,号彭山,越之会稽人。年轻时曾师事王司舆,后拜王阳明为师。

回到家乡,看到父亲与祖母身体尚健,王阳明极为欣慰,心情大畅,日与宗族亲友宴游,随地指示良知。

这日傍晚,王阳明刚刚送走一群朋友,正与季本坐于书房闲谈,忽然一家人匆匆来报:“老爷,您的故人王文辕先生来访。”

“哦,司舆来了?”王阳明闻知此讯,异常激动,马上与季本迎出门去。

王文辕,字司舆,号黄轝子,越之山阴人。年少时体弱多病,遂习静隐居,与王阳明乃莫逆之交,季本亦曾拜他为师。

王阳明与王司舆已多年未见,今日一旦相聚,饶是两人修养功夫过人,见面时亦不禁一阵感叹。正是所谓“岁月如梭,光阴易逝,少年朋友转眼即成白头人”!

王司舆见季本也在这里,心中更为高兴。

季本以弟子礼见过王司舆后,便在一旁陪坐。

昔年隐居家乡山野时,王司舆在静坐之余,便时常去王阳明所居的“阳明洞”相访,两人在论学的同时,兼以弈棋为乐,甚为相得。

此番相见,两人一时技痒,便摆开棋盘,相互厮杀起来。

王司舆为客,执红先行。他的棋艺本高,近年来隐居修身,余暇常把玩棋谱,精研棋道,算度精确,长于攻杀,棋风犀利凶悍,已达炉火纯青之境。

然而一盘棋下到中局,王司舆不由暗暗称奇,王阳明的棋路看似平淡无奇,锋芒不露,却有一种稳如泰山的气势蕴于其中,避实就虚,合于自然。

王司舆振作精神,运筹帷幄,几番强攻,均被王阳明轻描淡写般地化解掉。

真是愈下愈惊心,在运子行棋中,王司舆只觉得前面好似挡着一面无形的铜墙铁壁,导致自己数度攻杀均无功而返。

下到最后,王司舆久攻不下,不免有一点儿心浮气躁起来,棋走得太过,被王阳明抓住漏洞,一招妙手反先夺势,已露败象。

见大势已去,王司舆投子认负,叹道:“伯安,你的棋艺已入'道’之化境,我不及矣!”

王阳明神色如常,淡然一笑道:“司舆兄,说实话,论棋艺你在我之上。我之所以能侥幸获胜,只不过是守得心定,看得势明而已。”

此番高见,令王司舆深为叹服。

告辞离去时,季本代师送客。

两人走到大门外,王司舆感叹地对季本说道:“阳明此行,必立事功。”

季本问道:“先生何以知之?”

王司舆回答道:“吾触之不动矣。”

果然,王阳明自巡抚南赣后,选练民兵,更亲自至前线督师,指挥若定,仅用一年多时间,便一举平定了为乱数十年的漳南诸寇。

55.在最困难的时候要挺住

来到赣州,王阳明采取了一系列措施,选练精兵,整顿军纪,内除奸细,外剿强寇,有力地提升了官兵的战斗力。

二月,王阳明发布公文至福建、湖广、广东三省兵备道,督命结集兵快人等,克期起兵会剿盗贼。

进剿初期,官兵连连获胜,士气大振。

但是由于太过轻敌,福建方面的队伍孤军冒进,误中贼寇埋伏,大伞一役,官兵伤亡一百多人,覃桓、纪镛两位将领以身殉职,损失惨重。

更为重要的是,经此一役,官兵中的畏敌情绪又滋长起来。

各部将领纷纷上书,强调象湖山地形复杂,极高绝险,自来官兵皆不能攻,而今盗贼新胜,气势日盛,如果不调来战斗力强悍的“狼兵”,等待秋冬之季再行夹攻,日久恐生他变。

王阳明在赣州获知谍报后,极为震怒,一面查勘失事缘由,一面召集诸位将领商议兵事。

已是夜深人静,南赣巡抚官署犹灯火通明,来自江西、福建、湖广、广东四省的官员及将领,正在检讨此次战役的得失,以及商讨下一步的军事行动计划。

在会议上,各位将领陈述了自己的行动过程后,均认为漳南贼势过于强大,且现在盗贼已知晓我方进剿计划,先机已失,敌暗我明,我军处于劣势地位,况且天气已日渐暖和,极不利于在深山老林中行军及驻扎。

因此,大部分将领都建议上奏朝廷,请调湖广之地的“狼兵”前来参加会剿,方能占据优势。

面对诸将的种种畏敌言论,王阳明端坐如山,不为动所,首先对福建佥事胡琏责以失律罪,让其戴罪立功。

过了一会儿,王阳明站起来,以逼人的目光,环视了一遍周围的将领,说道:“用兵之道,贵在随时随势而动,战场的局势瞬息万变,岂可死死执持一成不变的观点呢?

接着,王阳明指出:“福建诸军在其他军队还未完全到达之前,由于立功赎罪之心太过迫切,急于与盗贼速战速决,以致贪功冒进,为敌所乘。假如能在敌人刚开始聚集密谋时,即趁他们尚不及防备,而从隐蔽的小路发起突然袭击,则成功可必。”

“而在我军声势已然彰闻于盗贼,各贼已会聚一处,整军备马,以逸待劳抵御我军的情况下,此时则应以我军的松懈假象去迷惑敌人,让其放松警惕,再乘机图之。但福建之军不知权变,犹想乘机一鼓而下防守甚严的贼巢,乃使行动大张旗鼓地展示于敌人的耳目之下,终致遭受挫败。这是只知道我军士兵有能够进攻的士气,却不知敌方已做好了使我军不能强攻的准备。孙子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就是这个道理。”

说到这里,看了一下广东方面的将领,继续说道:“诸位将领刚才说,欲倚重狼达士军,待秋后再行进剿,然后方可一举剿灭盗贼。然而,你们可否想到,诸贼也正等候我们的大军集结,以预测出进剿的时间,而在这段日子里,他们又可以休养生息,奋怯为勇,变弱为强,使往后的战役更难进行。大家看不到这一点,犹执着于所谓稳重的观点,犹豫不决,以坐失良机,是只知道我军现在不可以攻击的情况,而不知敌人也正有能够被我利用、加以攻击的弱点。”

最后,王阳明伸手抚须,良久,以坚定的语气说道:“善于用兵的人,因形势变化,而洞察其势,反而凭借其变化而战胜敌人,所以《孙子》中说,克敌制胜的手段多种多样,很少有重复的,而应形于无穷,敌情一有变化,我即能随而应之以取胜。胜负之算,间不容发,岂可执滞于心呢?我意已决,吾当身先士卒以励军气,誓与盗贼决一雌雄!”

于是当日即自赣州起程,亲率各道精锐诸军进屯福建长汀、上杭等处。

临时驻军指挥部设在上杭县的县衙内。

县衙的大门外植有一棵高大的柏树,此树枝叶繁茂,虬干横伸,如一把绿色的巨伞,为树底下的人们遮风挡雨。

时已近二月下旬,当地已有三个月没下雨了,眼见山田龟裂,庄禾难生,王阳明心中不忍,便命人在县衙大门前搭起一座高台,他要与大家一起向天祈雨。

中午时分,太阳火辣辣地照射着大地,王阳明率众官员、将领,斋戒洁身,缓缓登上高台,澄心静意,至诚向天祷念祈雨辞:

“呜呼!十日不雨兮,田且无禾;一月不雨兮,川且无波;一月不雨兮,民已为疴;再月不雨兮,民将奈何?小民无罪兮,天无咎民!抚巡失职兮,罪在予臣。

“呜呼!盗贼兮为民大屯,天或罪此兮赫威降嗔;民则何罪兮,玉石俱焚?呜呼!民则何罪兮,天何遽怒?

“油然兴云兮,雨兹下土。彼罪遏逋兮,哀此穷苦!”

说也奇怪,也许是王阳明的诚心感动了老天,祈雨辞念毕,三五刻钟后,原本阳光灿烂的天空,忽然便阴暗下来,且有雷声隐隐作响。

面对这一奇异景象,大家既惊且喜,却又屏息静气地观看着,等待着。

不一会儿,乌云越来越浓,雷声亦越来越响,在遥远而又低垂的天空沉吟着,似在选择雷霆一击的目标。

蓦地,一道闪电从眼前掠过,随即“轰隆”一声,一声霹雳震天响起,地皮亦为之而颤动。

接着,黄豆般大的雨点便从天而降。

睹此大雨,参加祈雨的众人无不欣喜若狂,大声欢呼起来。

官员纷纷向王阳明贺道:“巡抚大人爱民如子,诚以格天,感动上苍而喜降甘霖,实乃我等之福也!”

王阳明面色如常,淡然一笑:“不过是巧合罢了。”

事后,王阳明坐镇上杭,督命各官严格照既定的方针和策略,火速进剿,立功自赎,敢有敷衍推脱者,一律以军法论处。

56.用兵之道在于心定

接下来的行动,便按预先制定的方案进行。

《孙子兵法》曰:“形兵之极,至于无形;无形,则深间不能窥,智者不能谋。”

强调用计向敌方佯动,示以假象来迷惑敌人时,以达到不着痕迹的“无形”境界为最;臻于“无形”之境,虚虚实实,阴阳转化,即使深藏的间谍亦不能窥破其中的奥妙,智谋高深的敌人也想不出正确的应对方法。

王阳明早年精研《孙子兵法》,用心参悟,早已融会贯通,烂熟于心,此时信手拈出,加以灵活运用,毫不费功夫。

首先发布命令,放出话去,告谕广大官兵,佯言最近打仗遭受了严重挫败,近日即将退师返回,犒劳众军,等待调来湖广“狼兵”,进入秋季再大举进剿贼巢,希望大家做好准备,在撤退途中注意警戒,不要被盗贼乘机偷袭,等等。

为了将戏演得更真,达到“无形”的境界,还特地挑出几个比较重要的首犯,让十几个兵士看押着他们,似紧实松。

然后,在白天时,故意让一队又一队的官兵从被俘的盗贼首犯前沿原路返回,说是班师回营休息享乐了。到了晚上,这些官兵又奉命秘密潜回原地布防。

等各道诸军均进入潜伏点,蓄势待发时,便密令看押那几个盗贼首犯的士兵故意放松警惕,给他们一个看似很合理的“逃脱”机会,让首犯们得以跑回贼巢,好让他们现身说法,证实官兵确已退兵班师。

做了这一切后,又密切督促所率诸军,一定要做好战斗准备,一旦敌人松懈下来出现漏洞时,则趁机奋勇出击,戴罪立功,一雪前耻。

接着,依计密派义官(朝廷所授予的一种荣誉官员称号)曾崇秀乔装打扮,深入贼穴打探虚实。

二月十九日,入暮时分,作为临时指挥部的县衙内点着蜡烛,静谧庄严,一派临战前的肃穆气氛,王阳明端身而坐,与龙光等幕僚谈些兵法谋略。

王阳明抚须说道:“《孙子》曰:'纷纷纭纭,斗乱而不可乱也;混混沌沌,形圆而不可败也。乱生于洽,怯生于勇,弱生于强。治乱,数也;勇怯,势也;强弱,形也。故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予之,敌必取之。以利动之,以卒待之。’

“这是说用兵之道,须心定而神明,在战局纷乱,人马混杂之时,仍能保持部队整齐而不乱,有一种主心骨。”

“如果内心有一种定见,天地万物视为一体,混混沌沌,而内心圆融清明,洞察一切战场形势,随机应变,则不可败也。

“如我方纪律严明,则可向敌人诈示混乱;我方士兵具备勇敢的素质,则可向敌人诈示怯懦;如我方能在某一方面集中强大的兵力,则可以向敌人示以弱小以迷惑他们。”

“军队的严整或混乱,决定着这支军队的命运;而士兵的勇敢或怯懦,决定着军队的士气,也影响着战场的态势;军队的强弱大小,就是表面的'形’,它决定着战场局面如何走向。

“所以,要善于调动敌人,就必须示之以形,诈以假象来迷惑敌人,敌军便会听从调动;摸透敌人的心理,在某一方面投以小利,敌人必趋向之。就这样以利来打动、调动敌人,再掩藏奇兵伺机偷袭之,则成功可待矣!”

正说到这里,曾崇秀派手下回来禀报,漳南诸盗贼获知官兵班师,正大设酒宴,弹冠相庆,现今防备极为松弛懈怠。

王阳明站起,目光如炬,直视龙光:“速命各部,统领诸军兵分三路,直捣象湖山!”

当即选精兵一千五百名当先,重兵四千二百名继后,三路同时并进。而王阳明亲率龙光等幕僚,带着精锐卫队抵近前线督战,伺机而动。

夜半,月亮被一层薄云遮蔽,在逶迤崎岖的漳南山道上,一支约一百骑的队伍,趁着淡淡的月色,正疾速前进。

王阳明骑马奔于前面,劲风拂面,周遭模模糊糊的景物快速向后退去。

虽然纵马疾驰,他的心却依然澄静如水,波澜不起,跃马扬鞭,控纵自如。

紧随在后的众将士均暗暗惊叹:真是人不可貌相,不是亲眼所见,哪敢相信平日文质彬彬的巡抚大人居然有这般精纯的骑术!

凌晨卯时左右,战斗正式打响。

四省诸军同时突出奇兵,出其不意,一战而夺下象湖山前十分险要的隘口。

盗贼虽已失去扼守要道的隘口,但南、赣、汀、漳一带民风强悍,这伙落草的盗贼又久经战阵,皆是骁勇凶悍之徒,处此劣势,犹能凌堑绝谷,超跃如飞。

诸贼且战且退,复据象湖山最上层险峻的悬崖绝壁,四面飞打滚木礌石,拼死顽抗。

而官兵眼看王阳明以巡抚的身份亲临战场,无不受到振奋,个个奋勇鏖战,从早上辰时一直厮杀至午时,呼声震天,撼摇山谷。

时至中午,王阳明立于一块巨石旁,凝视遥望众贼所据顶峰。

龙光见此处离战场太近,过于危险,几次劝他退到后方督战,但王阳明不肯,道:“若主帅怕死,将士何以用命?”遂不听劝告,仍坚持战斗在第一线。

忽然一块大石凌空而下,砸在离王阳明不远的地方,旁边众人皆大惊失色,但王阳明却神色如常,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似乎这一切与他毫不相关。

悬崖上,不断有盗贼被官兵发射的劲弩射中,跌落下来,惨烈异常。

终于,王阳明脸色凝重,下了一道声音虽轻,但却有千钧之重的命令:“开始行动!”

随着王阳明一声令下,龙光率一百多敢死队员,从后山一处隐蔽的小路向上攀登。一千余精兵紧随其后。

间道所出奇兵快至崖顶时,突发大喊,鼓噪而登,众贼惊慌失措,心理防线被一举突破,终于全面崩溃,大败而逃。

四月戊午,盗贼大部都已剿灭,征剿漳南盗贼的四省诸军班师,返回原驻地。

这时,又有一件非常巧合的事情发生了。

在王阳明亲率诸军进驻上杭时,漳南干旱无雨,王阳明便祈雨于临时官署前,结果下了一天一夜的雨。

但由于旱得太久,当地群众认为雨量还远远不够。等到了班师这一天,却又下起大雨来,且一连下了三天,群众皆大悦。

王阳明闻讯,亦与当地官员一起登上城南之楼以观之。

端的是一场好雨!只见倾盆大雨从天而降,狂风怒号,雷声阵阵,卷起漫天雨雾,整个天地都是雨的世界。

众官员皆看得喜笑颜开,纷纷提议要将王阳明住过的临时官署改为“时雨堂”。

上杭知县趁机命人捧来文房四宝,恭请巡抚大人题名,道:“民苦于盗久,又重以旱,将谓靡遗。今始去兵革之役,而大雨适降,所谓'王师若时雨’,今皆有焉。请以志其实。”

王阳明正在兴头上,亦不推辞,接过笔来,“时雨堂”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一挥而就,并作《时雨堂记》以志之。

题名作记毕,意犹未尽,又吟诵出《喜雨》三首诗,其一曰:

吹角峰头晓散军,横空万骑下氤氲。

前旌已带洗兵雨,飞鸟犹惊卷阵云。

南亩渐忻农事动,东山休共凯歌闻。

正思锋镝堪挥泪,一战功成未足云。

此诗气势磅礴,抱负远大,情、景、事融为一体。众人闻听之下,尽皆称善。

57.定力是怎样炼成的

自班师返回赣州后,正德十二年九月,王阳明改授提督南、赣、汀、漳等处军务,并获得了一个特殊的权力——给予能够调兵的旗牌,使他得以根据具体情况而行事。

至此,王阳明从只有暂时调兵权的巡抚,一跃而成为拥有实际兵权的地方大员。这种情况,在明朝时是绝无仅有的,可说是“仅此一家,别无分店”。

这是因为当时的兵部尚书王琼,不仅看到了南赣一带盗贼猖獗,而且还看到了江西一地还涌动着一股十分险恶的暗流。

这股暗流正在积聚能量,伺机爆发,而一旦失控的话,将会使大明王朝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在这种情况下,王琼毅然力排众议,赋予王阳明以足够的权力,以便能够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

此时,薛侃、冀元亨、欧阳德、黄弘纲等众多弟子,又来到南赣追随老师相聚讲学。

经过漳南平寇一役大获全胜后,当地军民简直把王阳明神化了。

有的说他精周易,能掐会算、未卜先知;有的更说他是天上的星宿下凡,能征善战,所向披靡……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而在五月王门弟子蔡宗兖、许相卿、季本、薛侃、陆澄等同举进士后,王阳明身上的神奇色彩又增添了浓浓的一笔。人们纷纷传说王阳明善于教书育人,所以门下弟子成批地中举。

这一说法更为吸引人,因为在那个时代,一般读书人要想踏入仕途,就必须通过科举考试。

如今现放着一位能大量制造“进士”的大人物坐在南赣,而且来者不拒,最喜诲人不倦,这样的情况对于好学上进的年轻人来说,不啻于一种致命的诱惑。

所以,四方的有志青年怀着一个美好的梦想,纷纷奔赴南赣,聚集在王阳明的周围,又形成了一个学术氛围浓厚的圈子……

是夜,天晴月朗,南赣提督的官署里,王阳明稍得余暇,召集诸生开课讲学。

欧阳德自来赣州拜师后,目睹先生不论处理任何事情,亦不论当时情况如何紧急,总是能保持悠游自如的状态,心中甚是向往。

于是便首先提问道:“我在平常的时候,思想总是忙乱不堪,做事时固然忙,但无事时也觉得杂念纷纭,一会儿想到这,一会儿想到那,不知为什么会这样?”

王阳明轻轻咳了两声,这两天他偶受风寒,喉咙有点发炎,然后说道:“这是因为人的内心没有一个主宰的原因。天地万物之间,为什么能够不断地运动转化,没有一息停止呢?就是由于万物的主宰——'道’在发挥作用。

“有了这个主宰,宇宙间的事物方能按照固有的规律运动,不先不后,不急不缓,虽千变万化,但都合于'道’的规律,主宰常定。其实对于人来说,也是因为有了这个主宰才产生的。

“而此心即为一天地,天下万事,皆出自心中,故曰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如果人认识了这个主宰,心性就能安定下来,与天地运行一般生生不息,自有应事接物之能,虽然日理万机,应酬极多,也总能从容自在,所谓'天君泰然,百体从令’,指的就是这个道理。

“假若没有一个主宰,便只是人身上这股气在肆意奔放,如何会不忙乱呢?”

欧阳德又问:“那么,我们怎样才能有一个主宰,让身心不忙乱呢?”

“最好的境界当然就是悟到'道’。”王阳明说,“当然,绝大多数人是不能一下子就能悟到'道’的,这时就要退而求其次,在应事接物中磨炼自己。对任何事都不要看得太严重,要有一种'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稳如泰山,不急于求成。慢慢锻炼自己的心性,久而久之,就能不受'气’的干扰,安于所做那件事的整个过程,就能定下来了。这时你们也可以试一下,看这种状态是什么感觉。”

听了老师的阐释,欧阳德试着把情绪放开来,以一种无所不容的心态去听老师讲话。在一瞬间,他体验到了与平常不同的一种境界,任凭外界事物出入心中,来来往往,他都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一切,但却对自己毫无干扰。

这个时候,欧阳德觉得自己的内心起了微妙的变化,他知道朝哪个方向去努力了。

58.探寻心性的奥秘

此时夜已深,从窗户望出去,一轮明月挂在空中,天地间一片清寂。

赣州城内外,大部分的人早已睡着了,正是夜阑人静的时刻,唯有提督官署的一间房子还亮着烛光。

众人皆静静地坐着,在体验一种超然的境界,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一时之间,屋里显得静极了。

梁日孚看着居中而坐的先生,王阳明的脸被烛光映照着,透露出一种异于常人的光华。

梁日孚,名焯,广东南海人。他拜王阳明为师的经历十分独特,堪称一段佳话。

前些日子,他中了进士,携家眷进京接受吏部考察,以便任命官职。在路过赣州时,由于王阳明的名气实在太大,他便泊舟靠岸,谒见王阳明。

两人相见的地方,亦在这间房子。

刚开始,王阳明与他谈论了自己悟到的学问。因为匆忙之中还要赶路,他听后觉得很平淡,没什么出奇的东西,一会儿就告别了。

回去后,梁日孚静下心来,回味王阳明对他说的内容,发现平淡中蕴含着与众不同的道理,欲罢不能,第二天又来谒见王阳明,继续讨论学问。这次到了太阳偏西,他才告辞离去。

第三天,梁日孚又来拜访,这次王阳明与他谈到太阳都下山了,他还舍不得离去。

第四天,梁日孚做出了一个令大家惊愕不已的决定:他干脆找了一家客栈住下,请求王阳明收他为弟子,学习这门学问。

这下同行诸人都傻眼了:这小子莫不是犯了什么病吧?要知道,这可是去京城“谒选”,吏部考核后,量才而用,就有官当了,那可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美事啊,怎么能说不去就不去了呢?

同船的人强迫他离开,北行赴京,但是尽管他们百般劝导,连王阳明亦劝他先去京师,其他事以后再说。梁日孚只是笑而不应,铁了心要在这里住下跟王阳明学习。

众人一片哗然,无不感到惊异万分。

就这样,王阳明又多了一个“特立独行”的学生。

梁日孚在赣州住下不久,王阳明就因进剿横水、桶冈诸寇的战役,亲自督师外出,离开赣州足有两个月之久。

等到凯旋班师时,王阳明满以为梁日孚肯定已经离开北上了,没想到回来一看,梁日孚居然还在等他!

这种求学的诚心,令王阳明大受感动,称赞梁日孚出于流俗,乃孟子所谓“豪杰之士”者矣。后来梁日孚又在赣州住了三个月之久,弄懂了心学的精髓后,方辞师北行。这是后话,暂且不题。

这天晚上机会难得,梁日孚问道:“先儒认为,'一草一木中皆含有至理,不可不明察’,这个看法对吗?”

王阳明抚须而答:“这话有一定的道理。然而对于我来说,则没有这种闲工夫。道无处不在,一草一木中自然也有道在,但却不可从一草一木中去寻理。

“你且先去在修心养性这方面下功夫,只有认识到了自己的'本心’,穷尽了本性的奥秘,然后才能认识到天地万物的本质规律。”

梁日孚又问道:“如何在平常的各种事上做功夫呢?”

王阳明回答道:“孟子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这话亦可用在这里。我们之所以不能明见'本心’,不能洞察一草一木中的至理,就是因为自己的心放逸了,被各种杂念蒙蔽了本来心性的灵光。而做学问,就是要把这种丢失的本心找回来。

“而要找回本心,则须变换自己的气质,磨去那些干扰自己的不良习气。因为有很多习气,平常我们是感觉不到的,唯有碰到有关刺激时,它们方显现出来,所以要在事上做功夫,方能克去这些习气。

“程子云:'与其非外而事内,不若内外两忘也。’这就要求我们进入一种更深层次的意境,不要过于强求一个目的性,心中对好的、坏的结果都同等看待,从一种非常客观的态度出发,而不是事事从自我利害关系出发,这样反而任何事都能拿得起、放得下,始终把握住正确的方向。

“因为心之本体是至善的,也就是无形无相、无善无恶的。孔子曰'勿意、必、固、我’,就是说不要固执己见,要有一个灵活自如的态度。所以在日常生活中,不要把任何一件事情,当作修心养性的障碍和包袱,要善于从多方位,从无分无别的角度来看待一些事情,这样才能让此心处于中和的状态。”

梁日孚听了,回想到自己以往做事时,经常有虎头蛇尾的现象,很难把一件事善始善终地做好,不由得悚然而感到警醒,因此而有所省悟。

王阳明端起茶来,喝了一口,然后说道:“要参透心性的奥秘,只在理论上懂得是不够的,唯有实际行去,在行动中真正地体验到那种境界,才算是真正地掌握了。”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59.最佳的心态是什么

在王阳明督师亲征,出入贼巢时,未有片刻安宁的时间与学生及朋友们讲学。

然而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薛侃、欧阳德、梁焯、何廷仁、黄弘纲、薛俊、杨骥等众多学生,尽管老师忙得不亦乐乎,没时间对他们传授学问,他们也舍不得离去,而是留居赣州,师兄弟间相互切磋,自觉修身治学。

等到王阳明平定三浰,回军九连山,休兵养息时,方才有时间专心与大家讲学。

此时,王阳明的地位与声望,与以前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语了。

正德十三年六月,王阳明以破横水、平桶冈之功,升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兼提督、巡抚南赣,荫子锦衣卫,世袭百户。

可以说,他既是朝廷大员,又是封疆大吏,还是统兵的武将。各种显赫的身份交集在一起,加上巨大的影响力,造成了讲学的盛况及独步天下的排场。

每当王阳明升堂讲学时,武将甲士手执兵器,肃穆庄严,环立四周。如此排场,是其他人讲学所不可比拟的。

而且,由于这位提督大人实在太牛了,一个书生模样的人,领着一群民兵,居然就把横行南赣数十年的盗贼们给灭了,在人们看来,有如此本领者,定非常人。

每个人都有好奇心,谁不想瞻仰一下这位传奇人物的风采?

更何况,听说这位名闻天下的提督大人和蔼可亲,特平易近人,不论贵贱老少,凡是来听讲学的一律欢迎。

所以,就连那些贩夫走卒,亦慕名不远千里而至,就是为了看看传说得神乎其神的王大人的庐山真面目,以做与人吹牛的本钱,及茶余饭后的谈资。

王阳明从小就受儒家学说的熏陶,兼有二三十年的修养磨炼,举手投足之间,皆有一种独特的儒雅风范。讲学时的表现与气度,自不会令那些好奇者失望。

他所讲的为心性之学,强调要通过调整内心,领悟本心与万物为一体的奥秘,所以,在讲学时,特别注重营造一种空灵静谧而又庄重肃穆的氛围。

他居于提督官署,清晨常于军营击鼓,然后升座开讲。

每到讲学的时候,环坐听讲者都有三五百人,后来的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了。

这天早上,又是预定的讲学日子。

晨曦还没出现,伴随着远处传来的寺院钟鸣之声,在一大群文官武将的簇拥下,王阳明身着长衫,衣冠整肃,面容冲澹,精神炯然,望之俨然如神,在众人瞩目之下,徐步登台。

步上讲台,王阳明首先向众人长作一揖,然后上坐。

此时,薄薄的雾霭尚未散尽,若有若无地弥漫在周围,如同那世事变幻、莫测高深的人生之路。

静默良久,王阳明方言道:“《大学》曰:'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修身的功夫,只在于一个诚意。所谓修身,就是要在纯一无二的诚意中,体验、调整自己的心态,使其处于一个适当的位置,常令清明澄澈、廓然大公,便是正心。此正如《中庸》上所说'未发之中’的境界。

“正心之功,既不可滞于有,又不可堕于无。

“所谓正心,即是恢复其心之本体也;而修身,即是使心体的妙用显著并表现出来。

“心之本体无善无恶,这就是先儒所称的'至善’,受到外物刺激后,动而后有不善的念头产生。平常所说的'意’,即为其动也;而'物’者,则为意之所在而产生的一件事物也。格物以诚意,简而言之,就是恢复本心那种不被任何事物扰动的状态而已。

“如果能做到没有想为善的念头,而自然地达到心体中正的状态,心体中正而没有任何不善的动念,这种境界就可称为'至善’了。

“人之心体,正因为不能达到廓然大公的境界,而是随着自己的情感所发胡思乱想,因此就不能领悟'道’之所在,不能达到'中节之和’。”

能拥有廓然大公的胸怀,而能随物顺应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此番讲学,王阳明直揭《大学》本旨,指示入道之方在于以诚意为主,以恢复本心为要。

诚可谓一语惊醒梦中人,许多人听了,均有“拨开云雾现日月”的感觉。

60.调整心境的方法

此时晨曦已现,一丝丝阳光刺破薄薄的雾霭,幻化成五颜六色的霞光,呈现出一种玄虚、空灵的意境。

一道晨曦从窗户射进来,正映照在王阳明的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金黄的光辉。

王阳明讲学,极欢迎学生们提问,每当有人登台请教,他总是雍容自如,十分耐心地进行解答,随各人不同的具体情况,而给予不同的回答。

当他阐述过《大学》中“修身”的精义后,一个学生问道:“先生,'身有所忿懥’这一条,该如何理解?”

这一条亦出自《大学》。

王阳明和气可掬,看了提问者一眼,点点头,然后回答道:“忿懥、恐惧、好乐、忧患这几种情绪,所谓七情六欲,每个人的心中怎么会没有呢?只是我们修身治学的人,应当处于一个更高的境界,不应该有这些情绪罢了;即使有了,也要把它转化掉,此即谓'修身在正其心’。

“一般人在愤怒时,如果陷在情绪里,便容易感情用事,怒得过了头,就不是清静虚灵、廓然大公的心性本体了。在这个时候,受愤怒的情绪所累,就无法以正确的态度去面对和处理问题,因为心体已经失去了能够正确解决问题的中正状态。

“现在对于这些愤怒、恐惧、好乐、忧患等情绪,只要放开自己的心胸,物来顺应,不要过分在意,心体便自然会达到澄澈灵明、廓然大公的境界,而悟到本体那'不偏不倚’的中正状态了。”

说到这里,停了一会儿,王阳明怕大家还不理解,就举了一个例子来进行说明:“就如外出看见有人相互斗殴,对于他们错误的地方,自己的内心当然也会感到愤怒。不过,自己虽然愤怒,但如果能接受这个事实,只按其本来面目来处理,坦然不动,内心就会仍然是清清静静的,不曾动一点儿气。这也就是'只易其境,不易其心’的道理。

“在任何时候,不论遇上什么刺激,对于那些不良情绪,都应该这样去处理,方才是中正的心体。”

这时,一位叫伦彦式的学生正坐在旁边,他往常总有很多事情放不下,时时为一点儿小事后悔的毛病,按照《大学》中的说法,就是“身有忧患,而不得其正”。

以前虽经王阳明指点,针对此病进行过修养,情况有所好转,但仔细体察,总感觉到病根还在。

趁王阳明举完例子,稍微停顿让大家消化的时候,伦彦式问道:“先生,我平常做学问时,感觉此心不能真正地静下来,没有一种静根。没事时还好,面对事物、处理事情时,心就会易动,处事多悔,该怎么办?”

王阳明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道:“你这种情况,可以归结为三句话——'学无静根,感物易动,处事多悔’,对吧?”

伦彦式点点头:“对。”

“其实,这三句话,也可以说是三种情况,它们是有内在关联的。”王阳明说道,“你在做学问,或应事接物时,一心想找一个能静得下来的方法,企图一劳永逸。

“然而正是这种想法,使得你在受到外物影响时,有一种害怕心理,心就容易波动。而当你心有所惧,患得患失时,处理事情就会经常后悔了。”

伦彦式又点点头,叹服先生简直神了,连自己这么微妙的心理过程,都能揣测得如此详细!

王阳明接着说道:“一个人的本心,是无动无静的。静,是说心的本体;而动,则是说心的妙用。所以君子修身做学问,不要拘滞于动静。

“在静的时候,能感觉到空灵的状态,但也不是一无所有,而是有一种生生不息的动机,所以便能与'道’相应。在动的时候,此心常定而未尝有一物在里面,所以内心寂然不动。寂然不动,方能感而遂通。

“在应事接物中,此心总是镇定自若,无论动静,都有内在的一种规律可以效法,就随时都能增进自己的修养,先儒称之为'集义’。能按这个规律去'集义’,就能消除内心动辄后悔的病患,达到所谓'动亦定,静亦定’的境界。究其实,这也不过是此心保持纯一的状态而已。

“静,乃心的本体,而我们去求一个静根,反而是挠动其体。动,是心的妙用,如果害怕心容易动,则是荒废其用了。

“所以,有这个求静之心,即是心动了,厌恶动的心并不是静,这种情况可以称为'动亦动,静亦动’,如做客应酬中的迎来送往,起伏不停,也就没个穷尽了。

“因此遵循事物之规律叫作'静’,而顺从欲望则为'动’。所谓'欲望’,并非一定是声色利货等外物的引诱,那些浮思杂念都是欲望。如果能循'道’而行,即使需要交际应酬,处理繁复多变的事务,心也是静的。

“周濂溪所说的'主静’,即无欲的境界,也就是所谓的'集义’。而顺从欲望而行,即使做到心斋坐忘,心也是动的。”

伦彦式听了,又有了新的领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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