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头肉照亮梦想
作者 ▏平叔
我很小的时候,经常遵母亲指令去挨到西北桥的“口子上”去打酱油或醋或甜面酱,每次,总能看见口子上有一个拉架架车的人。
他坐车尾的板子上,手里托着一张油皮纸,油皮纸里包裹的是肉,他很专心地埋头吃肉。
我知道那个人吃的是卤猪头肉,因为猪头肉切出来的造型和其它肉不同,而且肥多瘦少,那肥肉上的油把油皮纸都渍得飞亮。
那个人吃得很香,巴啧巴啧很专注地吃,他肯定不晓得,此时街对面正有一个小孩在目不转盯地欣赏他动人的吃相。
虽然我叫不出他的名字,但我晓得他,他那时在街道福利厂工作,负责拉架架车,如果放在现在,把架架车换成汽车,他就是单位的专职司机。但那时汽车很少,他只能是车夫不是司机。
他应该有气管炎,我们管这个病叫齁啵病,他经常是一边齁一边吃猪头肉,看起来吃得很累的样子,我曾多次幻想着能学雷锋帮他雷一下。但这念头只是在心里一闪而已,我知道这完全不可能。
他还有个弟弟,我想应该是他弟弟,他弟弟有时会来找他,顺便接过他哥哥递给他的几片闪闪动人的猪头肉,然后晃晃悠悠的塞进嘴里。
我看到时直咽口水。
能吃有机会吃一片猪头肉该有多好啊,肥糯动人,入口即化。我至今依然清楚的记得那个人吃猪头的姿态:跷个二郎腿,用食指和拇指拈着一片猪头肉,腿肚子上有蚯蚓一样的青筋。我羡慕他,虽然是个卖苦力的人,但他一天劳作之后却是可以得到酣畅淋漓的享受,舒服地坐在路边,美美的饱食一顿猪头肉。
这样馋人的场景太刺激人的心灵,甚至近乎残忍,深深的印记在我心底,至今依然。
于是对于小时候的我,最大的人生理想,就是是长大后挣钱,然后昂头挺胸到街角卤菜店神气地去买一包猪头肉,再让切猪头肉的师傅在一块厚白果树砧板上替我切肉,切成宽大厚厚的片状,可以塞满整个口腔的那种。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在那个吃肉要票的年代,吃一片、二片解解谗还可以,独自吃一大包猪头肉,除了道德层面的自私问题,还是一件相当奢侈,甚至遥不可及的事情。
但无论如何,猪头肉对我的诱惑实在是太强大了,它已然成为我朝思梦想的追求,这种感觉,当下的人难以理解。
一味勾魂的美食,并不在于它其中的滋味有多了不起,而是当看别人吃,自己却不能吃到,于是心咬肺咬。
有些食物有多好吃?清代文人袁枚说他的家厨王小余身怀绝技,客人吃到满意的菜,开心得手舞足蹈,恨不得把盘子都吃下去。在我看来,猪头肉差不多就有那种感觉。
袁枚在《随园食单》中,提到猪头肉的做法:“洗净五斤重者,用甜酒三斤;七八斤者,用甜酒五斤。先将猪头下锅同酒煮,下葱三十根、八角三钱,煮二百余滚;放入秋油一大杯、糖一两,候热后尝咸淡,再将秋油加减;添开水要漫过猪头一寸,上压重物,大小烧一柱香;退出大火,用文火细煨,收干以腻为度;烂后即开锅盖,迟则走油。”
凡人对美食的喜好总是相通的。周作人说他小时候“在摊上用几个钱买猪头肉,白切薄片,放在干荷叶上,微微洒点盐,空口吃也好,夹在烧饼里最是相宜,胜过北方的酱肘子。”
二十多年前,木棕厂门口那条街上还是菜市场,街上就有摆摊卖猪头肉的。两兄弟,都留着八字胡须,所不同的是,老二留着艺术家那样的长发,长发乌黑油亮,光泽极好,我甚至怀疑,他是在切猪头肉后,一定会将手上的油涂抹到头发上。
两兄弟,从卖猪头肉起步,后来都成了完全脱离了猪头肉行道的大老板。他们会感恩猪头肉吗?他们是否会在一个月升中天的夜晚,猛然想起曾经卤过的无数个猪头,然后燃一炷香,对着一尊猪头磕头?
度过饥饿年代以后,我终于可以畅吃猪头肉了,这得感谢改革成果。
我还要感谢有猪头肉相陪的岁月,它至少让我找到一个为吃而去追求的目标。如果哪一天我对猪头肉味同嚼蜡,那我的人生一定是出问题了。
对色香味、对酸甜辣产生麻木,真的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情。
很多时候,人的愿望是从胃开始的,摆在眼前的东西最实际,往往能带给我们庸俗的力量。
当一个人的梦想,如果能具体到一包猪头肉,那才是最有价值的,起码猪头肉是可以照亮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