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朵
所有的风都像水流,顺着一切有形流下来。
那朵姑娘站在窗口,看到外面几层浅碧深黛的山色,云雾笼罩下,显得如同一幅青碧山水画。她穿着一条米黄色绸布格子裙,脚蹬黑带白底凉鞋。一片云向着这面飘过来,天空变得有些晦暗,就要下雨了。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所在的地方像是一个青花瓷瓶,瓶身是秀美的山色,中间流过潺湲的溪流,绿意朦胧,云雾氤氲。或者,她所在的是观音菩萨的净瓶,瓶中的杨柳枝满蘸着水,往地下频频滴着。天青青兮欲雨。
走到外面,她撑着一把粉伞,挎着一个黑色背包,戴着一顶蓝帽子。妈妈问她,你去做什么。她说,我去外面走一走。妈妈说,早点回来啊。她说,知道了。
那朵昨天梦到,她和一个男子在山间小路相逢,泉水叮咚作响。他们对视了三秒,他先转开目光。但似乎犹疑而不舍,走过后又双双转过头来。但脚倔强地不肯停步,依旧向前走去。醒来后,她依然能够清晰地记得梦中的画面,她想自己曾经见过这样的画面。这样的画面取自自己生活的清幽环境,一帧帧都可以入画。
开始时是寂寂的,天地间仿佛只有一个人,自己的脚步声也可以听得很分明。她感到有些寂寥,就像女娲造人时候的寂寥。她轻声唱起一首诗经中的歌谣,“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后来,洒了一阵雨,像洒了一阵豆子,在伞面上发出嘣嘣的声音。很快就停了,但乌墨色的云还没有散去,仿佛在酝酿一场更大的雨。路边出现了几头牛的影子,黄色的、黑白的、花色的,都显出一副勤笃的样子,好像很用力地生活在这地球上,但步子却是懒懒的,尾巴一甩一甩的,兴之所至,发出哞哞的叫声。那朵觉得,在茂盛的草地,做一只牛也是好的。
溪水两边有一些孩子在玩耍,他们互相用水枪朝对方喷射着,欢笑声与水流一起流淌。一侧停着一些车辆,牛慢悠悠地踱过来,靠在汽车上,来回蹭着身体。一些人搭起帐篷,或坐或躺着,他们的身后有幽幽的树木,阳光穿过树叶投下淡淡的光,俨然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美。还有一些人在草木上铺着一层油布,吃着便利店里买来的食物,面包、火腿之类。还有人支起烧烤架,烤着肉串、蔬菜、菌类,上面撒上一层孜然与辣椒面,远远近近都缠绕着烧烤的香气。
那朵姑娘从人们的欢声笑语中走过去,也引来一些人的目光,这让她想起《陌上桑》中人们观看秦罗敷的情景。
人迹渐渐显明了,前面是一些小木屋,城市里的人们可以租住这里的木屋,过一段远离尘嚣的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生活。会有专门的清洁工与厨师等的服务人员。当厨师端着丰盛的菜肴从外面拉开门进来时,是里面住着的人们一天中最饥饿也是最快乐的时候。
天空是在一瞬暗下来的,轰轰的雷声在山谷来回滚动,像是巨大的车辆。一道闪电劈下来,撕裂天空的幕布,雨落了下来。人们开始左右奔突。几个孩子在石板路上缓步走着,全然不怕风雨。渐渐地,雨滴变成冰雹,后来又成了雨滴。
那朵随着几个人,到木屋的屋檐下躲雨,雨像断线珠子一般堕下来。念佛经一般发出禅音。那朵站在屋檐边,雨珠偶尔会溅落在她身上,凉酥酥的。人们都站在檐下,旁边是木栏杆。过了不久雨就停歇了。太阳露出可人的面孔,但雨又落回来,风中有朵雨做的云,风又把云吹散,天又晴了。仿佛一场拉锯战。
雨后,小孩们开始去荡秋千,荡得越来越高,腿与地面平行,仿佛就要逃脱地球的引力,转到一个更加快活的所在。他们发出欢快的嬉笑声。小孩子的快乐往往是真的快乐。
她来到一座高台上,站在上面,可以望见很远的地方,层层叠叠的山峦,风变换着形状,如羊角如银钩如火焰。周围挂着青青绿绿的幡布,像一道道竖直的彩虹。有人载歌载舞,动作优美而娴熟。那朵听着节奏,血液为之澎湃,也随之舞蹈起来。一个男子邀请她一起跳舞,他们一起跳了一支。跳得尽善尽美。
那朵走下高台,擎着伞,就像擎着一只荷盖。往回走时候,她感到自己的脚步轻快起来。就在这时,她看到了梦中的男子,就像昨天真的见到过一样,平白增添了几分熟悉。男子和她相向而行,她想起小学的数学题,一方速度为何,另一方速度为何,相距几何,问何时可相遇。他停了下来,她也慢下来,伞檐上的水忽然掉下一滴。她浑身打了一个激灵。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眸子如秋水一般明亮。像梦中一般,他的目光收敛回去。然后又抬起头来,两人最近时候只有一厘米,然后分散。他忽然停下来,回过头问,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她说,是吗,我觉得你也很熟悉。不知不觉中,两人走近一些。他说,那么,我们交个朋友吧。那朵觉得有些突兀,她说,有缘的话,我们还会相遇的。但后来她回过头想,哪里有那么多缘分呢,不过是小说或电影的杜撰罢了,大概这便就是永远的错过了。
那朵在家中住了一个月后就去了另一座城市。在那座城市里,那朵获得了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一名老师。学校的环境很好,处在城市的次中心位置,环着一道河,显得较为清幽。一个男老师想要追求她,但她总觉得哪里不妥帖,她说,我还没准备好。家乡的山水赋予她清纯的品格,使得她不论在哪里都表现出善良与宽和的品性。像清澈见底的流水一样。映照出朦胧的树木、远山的淡影与美人的倩影。而她自身,也倒影在别人的心湖中。
在去机场的路上,她发现一座公园。时间还早,她去公园转了转,公园门口是一个麒麟石雕,一座蜿蜒的石桥贯通过去。底下是清冽的水流。几个小孩用水枪互相喷射,有的则用网抓鱼,抓到了,不时传来几个小孩快乐的呐喊声。他们像燕子一样飞来飞去。公园边沿是一条悠长的流水,水流从金鱼口、茶壶口、鸭子嘴、小孩裆部流出来,哗哗地响着,仿佛一支交响曲。她走到铜铸的十二生肖旁,有个带着孩子的母亲,母亲和羊合影,算来应该是四十岁,而小女孩跑过去和龙合影,大概是七岁。她乐于做这样的数学。但分明看到了时间驶过的痕迹。如果她属猫,大概可以跳出五行之外不在三界之中了吧。那边的一道粉壁前面,坐着几个民间艺术家,一个老人弹奏二胡,一个带着棒球帽的翘着腿,吹着笛子,一个将头枕在提琴上深情地弹着手提琴,一个看着曲谱,用手拨动着电子琴。像是武侠小说中的琴箫合奏的侠者们。声音浩荡如江河。人们都驻足听着。耳朵里都淌流着江河。粉壁上辟着三四个八边形的洞,可以望着后面的绿意葱茏的树木。她在旁边坐了一会就起身了,跨过一道桥,一座山中的古刹显在眼前,仿佛是突然飞来的一般。她便加力朝那边走去。走到一处花坛,几个带着草帽的妇女蹲着身子,莳弄里面的花草。路侧是一座蓝色的雕像,好像是舞动着的一男一女,被一根绫带联系起来,不知道是他们的身体变作绫带还是绫带化成他们的身体。她走过马路,寺庙的轮廓渐渐清晰,从空间中取得自己的形象。远远地,望见牌坊上“丁香园”的字样。走过去,一道瀑布一般的石梯从上流泻下来。石狮子一般,石梯左右各坐着一个算卦者,一个戴着方巾,一个神色悠然。在她走过去时都问算一卦吧,她没有理会,径直走上石梯,石梯中间还坐着几个算卦者,地上摆着易经等字样的布子,还画着八卦之类的图案。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算卦者旁边还站着一个女人,看样子是眷侣。一个正吃着盒饭,夹起一粒粒米吃。上面是一座大殿,阶梯中间与两边都摆满红粉的花盆。楹联上都写着尊崇佛法之类的话。他从一个侧门走进去。侧门旁边的门牌号与扫黑除恶的标语让寺庙充满了时代气息。红柱都用布包裹着。扑面而来的是一尊巨大的坐在金瓣莲花宝座上的观音雕像,后面是一杆升到高空的随风飘扬的国旗。寺庙建筑都是木质榫卯结构,雕梁画栋,古色古香。一只乌鸦扑扇翅膀,飞到一道雕梁上,两只爪子正抓着下面的浮云图案。又上了几层台阶,一边有一个边架与顶棚金光闪闪的玻璃阁子,里面火光灼灼,走近看去,是上下好几层的无数盏油灯,火苗跃动着,仿佛永无止境,仿佛佛的舍利就在这里炼出,仿佛生的意志一般流转不息。
再上一层,可以俯瞰远近的楼层,以及远处一道横跨东西的大桥,还有更远的山峦与上面的浮云。最高层便是大雄宝殿,是赵朴初题写的匾额,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尊金身佛像,慈眉善目,慈悲为怀。里面有些暗,她正要迈进去,旁边一个守门的老人说了一句话,她回转身,老人又说了一遍她才听清,穿上脚套。她在外面盘桓了一回,不知道要不要进去。有几个人穿着脚套走进去,倒身在蒲团上,向佛叩拜。不知道为什么,当她看到那些庄严的佛祖或罗汉,都会感到一种原始的恐惧,说不上原因,也许觉得,那些极乐净土或祥云瑞霭离自己到底太远了,而近的戒律清规又有些可怖。后来她想就进去吧。于是穿上脚套。老人又说,进的时候不要踩着门槛。她点点头。于是跨过门槛。双手合十,朝佛祖微微拜了拜。走到右侧几尊佛前,不论她走到哪里,他们好像都在看她,就像月光一样。一个金刚怒目式,一个微微笑着,惟妙惟肖地,其中一个还向她眨了眨眼。她感到吃惊。左侧也有几尊,呈对称形状。走到幡幢下面,她仰头看,是一片漆黑。也许是光线不足,她感到一阵压抑,匆匆走出来。脱下鞋套,走下一级级台阶。走到敬香的地方,蘸着香油,点燃三支香,香气袅袅升起,她心中默默许愿,朝两个方向拜了拜,将香插在香烬上。下起了星星点点的雨。
下山,她在一个画着八卦的算卦摊子前停下来,对面的老人扶了扶眼镜,看看她,而后将一个马扎递过来。她坐下。老人问,年轻人,我看你是想问姻缘吧。她点点头。老人说,是好姻缘,是恶姻缘,都在于参透风流二字禅。乘马班如,求婚媾。往吉,无不利。她向前移了移,问,这是什么意思。老人捻着指头,说,你的心中有一个人,虽然你们并不了解彼此。她说对,然后会怎么样。他又说,虽然过程较为艰难,但结果是好的,最终能够如你所愿。所谓过程艰难,你们可能会身处两地,彼此不能相见。除了梦中之外。不过,事情也有转机,会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发生,你不必心急,可以静待花开。老人说话的时候,胡子一动一动的。那朵嗯了一声。
回来时候,循着原路,她看到那些妇女还在蹲着身子除草。而自己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在佛国中漫游,在幻景中翱翔。时间在那些妇女身边转弯了,将她们丢弃在时间之外,云烟之外,仿佛她们从来如此,过去如此,现在如此,未来也还是这样。
在另一座城市,那朵常常望着窗外,也许光线弯折时候,她就可以看到家乡。家乡里那些淳朴如石头一样的人们啊,她永远和他们的心连在一起。一段时间,她的身体感到不大舒服,去医院检查也查不清原因。于是请了假,坐飞机回到自己家乡。青山绿水向她张开了怀抱。天地间仿佛只她一人,云很低,她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孩提时光,时间倒流了。
她像从前那样,漫步在小径,河滩的石头都被水流磨平了棱角,一例很圆滑。她还记得,从前小时候,会踩着河流中间的石头,来回蹦跳,一会在对岸,一会又回过来。此岸与彼岸,今生与前世。跳着跳着,就长大了。路上弥漫起了大雾,几乎看不见行人。只听见人们的脚步声,身上的环佩声,以及远远近近的人们的招呼声,一时间如同走在云中。
她和父母促膝谈心。父亲问她忙不忙,母亲说女孩子要懂得保护好自己。父亲说人生最重要的是开心,母亲说女孩子要能够独立。父亲说如果压力太大回来也可以,母亲说女孩子出外历练历练也是好的。后来她听了很长时间《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
假期很快结束了。她仿佛听到了飞机起飞的声音。飞机忽然升上天空与忽然从空中下降,都让她感觉好像坐在过山车上。第二天她就坐在飞机上,感受气流不均带来的簸荡了。她常常会设想,飞机出现故障或发生其他意想不到的空难,人们都穿上应急服装,打开舱门,从飞机上滑下去的情景,就像坐滑梯一样。
那朵工作很认真,她常常是去得很早而走得很迟的那一个。她的办公室的灯如同启明星一般亮着,照亮了莘莘学子的梦想与前程。班里的同学很喜欢她,他们都叫她那朵姐姐。他们有心事都喜欢找她商量,即便没有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也排解了内心的忧虑。
这天刚下班,她接到一个陌生电话,说是她的朋友。她说,可是我不太知道你是谁啊,什么时候的朋友呢。电话那头的人说,见了面就知道了。你什么时候下班,我去找你,一起喝杯咖啡吧。她说,那么,我们六点半见吧。下班了,她又向学生交代了一些事情,然后朝校门口走去。一个男子见她走出来,便向她走来。她恍然间想起了什么,但这记忆很缥缈,好像风中的游丝。终于,她的脑海里迸出一个形象,虽然过了这么多年,但依然可以清晰地记得一些细节,就像计算时候可以精确到小数点后几位一样。
他们走进一家咖啡馆。她问,你是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的。他说,万事万物都有规律,只要你学会运用,那么,世界就在你手中。她笑着问,就像你用手转动地球仪一样。他点点头。他说,其实事情是这样的,我用了两年时间考上了这里的公务员,和同事聊天时候偶然说起了她的朋友,我觉得她的朋友和你很像,于是问了问她的朋友的情况,最后发现果然是你。于是我向她要了你的联系方式。那朵说,我确实有一个公务员朋友。不过我们不是只见过一面吗。他说,有些人见过一面就不会再忘记。就像铜版印刷术一样印入我的脑海里。每一次想起都如同拂去尘埃一般更加清晰。两人啜饮着咖啡,偶尔目光交汇,便绽开笑颜。就像绽开的西瓜瓤,里面露出蜜甜的汁液。沉默有时,欢笑有时。他说,你可以带我参观你的学校吗。她说,当然可以。他们漫步在校园里。她忽然想,如果有一艘飞机或一张魔毯就好了,他们可以坐在飞机或魔毯上,就像坐在弯弯的月牙上一样。她像导游一样向他介绍了不同的楼体,大都是圆柱体与长方体,这是图书馆,这是体育馆,转过去,是教学楼,宿舍楼,操场、广场、凉亭。还有学生在打篮球,有学生在跑步,处处洋溢着烂漫生机。他谛听着她的话,看着她的眼睛。他说,你的眼睛很好看,就像一颗宝石,或者天上的星星。你的身高也适中。最后,他说,有时间我带你去我们单位看一看。两人就此来往起来。他们站在他单位的路灯前面,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是炭笔描出来的。灯光映在他们的心湖上。之后两人回忆往事时候,却不大记得开始时谁用情更深了。真正的爱情就是说不上谁更爱谁多一些,而没有丝毫勉强。
他们坐在一座高楼的天台上,俯瞰着远处的风物。远远近近的景物都辐辏在一处,几座宾馆、一座清真寺、一丛丛树木、一条蜿蜒道路,都投入到眼睛的熔炉中去,经过梦的加工,变得更加斑斓了,仿佛伊甸乐园一般。她偎依在他的身畔。微风吹过来,他嗅到她头发的清香,他轻轻抚弄着她的秀发,听到远处传来的悠扬的琴音,身体仿佛就要融化一般。她指着目之所及的最远的一栋楼说,那是世界尽头吗。他对着她耳边说,是美丽仙境。
他们一起坐飞机回到她的家乡。他为她父母买了酒、笔墨之类的礼物。她的父母很中意他。他和她父亲喝酒一直到天明。他们说起那朵,说起明天,说起男人。
过了两天,两人一起去山中漫步,山色异常空濛,雾气氤氲,世界仿佛刚从水中提出来一般。汲水的妇人提着来回晃荡的木质水桶,在鹅卵石小路上发出嘎吱作响的声音。花朵上含着清亮的露珠,新的一天就沿着露珠的纹理展开,一样地稍纵即逝。他们一直沿着河流走,想要寻找河流的尽头。河流时隐时现,像是文章中的明暗线索一般,有时潜流入地底,有时涌出到地面,在地表汩汩流动着,回环着银白的波浪与玄妙的纹理,像是几两碎银。前面的山挡住了去路,水就是从荦确的山石的罅隙流出来的,清冽寒凉,带着山石的生涩与稚拙。一块大石上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某人到此一游”。让人想到孙悟空在如来手指上写下的到此一游。与茫茫的自然相比,人类着实是渺小的。两人坐在一块被太阳虚白晒暖的石头上,看到远处的云渐渐升起来。云随着时间一点点向前推移。流水叮咚,花朵缤纷,空气中传来新鲜的草木与泥土味道,有蝴蝶上下翻飞,扇起微小的风。天色中的暗墨色一般渐渐洇染开来。
两人相对无言,此时天边涌动着瑰丽灿烂的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