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让我来教你织毛衣吧

他像是疯魔了一般一直做着那件事。他的眼目像是魇着了一般无精打采的,也好像永远也睡不醒似的,只有偶尔闪过一丝刀片一样切入事物夹层的光,让人觉得他是用自己的眼目来刮胡子的。

他做的事说起来有些难以启齿,人们听到也多半会摇头说,这是怎么回事呢。因为做为一个男人,他坚持在做的事竟是织毛衣。于是人们给他起名为织男。

为了采购毛线,织男跑遍了城市的大街小巷。在毛线店里,他反复甄别比较着不同品种的毛线,为了毛线的韧劲、光泽、手感而权衡良久,价格倒是其次。

织毛衣时候,他的手灵巧地舞动,像是一只在海中自由穿梭的鱼。他的手指修长,皮肤白皙,像是鱼的肚皮。他的眼球随着针线灵活地转动。

他可以织成各种各样的图案,还运用多种多样的颜色,惟妙惟肖地展现出织物的魅力。他织成蝴蝶,轻薄的银色翅翼上绘着靛色的斑点,仿佛就要飞去一般。但终究没有飞去,因为图上还有更为厮像的花朵,看着那样的花朵,鼻子简直会嗅到芬芳。

但他总是织就之后就拆除,再织。他的成品永远只活在他的他的记忆里。他的身边永远有织不完的毛线。毛线团像是猫一般乖巧地卧在他的手边,各种型号的钩针争宠一般围拢在他周围。

旁的人知道他的手艺好,纷纷来访求,他说,不织不织。我出很多钱,他依然摇着头。

人们看到他通宵都亮着灯。一个人说,我睡醒了一觉,看到他的灯亮着,窗户里隐隐是一个织毛衣人的身影。又睡醒一觉,他还在那里织做着。白天也不见他休息。他真是个怪人啊。他就像岩缝里的昆虫一样怪啊。

有好事者听说了,径直走向他的房间。敲门,没有应答,他直接推开门,只见织男盘腿坐在床上,将毛线绷在两只脚面,用手来回环绕成毛线团。毛色鲜明。他的脸微微显得黧黑,眼底有一层淤泥一般的黑影,头发蓬乱得像是杂草,面容憔悴。手上还有鳞鳞的伤疤。那人问,你为什么一直织毛衣呢。织男不说话。那人又问,你不吃饭睡觉吗。织男还是不说话。屋子里只有毛线缠绕的声音。毛线团缠好了,他拿起签子。用毛线绾就一个活扣,将签子放进其中拉紧。之后继续往这根签子上绾扣。而后将另一根签子穿入第一个扣中,将毛线拨过来往上斜穿。将毛线缠缚到签子上。如此反复织做,一底一浮地。银针交替晃动着,泛出潋滟的光。那人看了半响,只觉得织男的动作有如行云流水,没有分毫差池。这时仿佛舞台上的聚光灯一般,阳光将全部的光热移过来,洒在他身上,仿佛为他披上了金色的袈裟。在那人看来,织男是那么神圣而雍容,仿佛天神下凡。那人怀着敬畏的心理,悄然地走出去。他刚关上门,织男就轰然倒地,像一面颓圮的墙,扑起众多灰尘。那人听到响声,又折回身,见织男倒在地上,急忙唤叫起来,来了几个人,一同抬到医院去。

输了液。人们问没什么大碍吧。医生说,是劳累过度了,应该好好休息几天的。织男一连昏睡了九天,茶饭不进。第十天黎明醒来,他走出医院,回到家中,又拿起了针线。那人再次走进他的家门。织男向他表示了感谢。他说没什么。你一连织了好几个日夜吧。织男点点头,一旦织起来,就很难停下来。你不感到困倦吗。织男说,每当困了的时候,我就用针扎自己的。说着他晃了晃自己伤痕累累的手。血流下来,不知怎地,我就感到快意,再也不困了。你满可以休息一会再织的。织男说,我也知道,劳逸结合嘛,可我一点也停不下来,织完这一针,那一针就会从手底赶上来,就像现在。织男一边说话一边不停地用手织着,他全不用眼睛看,而凭着自己的手感。他又说,好像并不是我自己在织,而是它用我的手在织。你为什么要拆了重织啊,那人又问。我也没办法可想,总是感觉没织好。可是你已经织得很好了。也许是这样,但我相信我一定会织得更好。你会织得更好的,但还可以将已经织好的保留下来吧。织男哎了一声,说,但我一点也不想看到自己的失败之作,我不能让自己有遗憾。遗憾那种感觉就像芒刺洒在汗湿的背上,让我浑身难受。那人说,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人。织男说,我是奇怪的人吗,我觉得我还很正常呢。那么,你为什么喜欢织毛衣呢,你还其他什么爱好吗。织男托腮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织毛衣,但织毛衣使我快乐,我就织了。至于其他的爱好,大概是没有的,我看不出做别的什么能使人快乐的。

过了两天,那人又来了,还带了水果。说,吃点水果补充一些维生素吧。看你每天坐着,不动一动地,像一根日晷一样反映日影的长短。织男说谢谢你的关照。我已经很久没有受到这么周到的关照了,自从我的母亲走了之后。你的母亲吗。那人问。织男的眼睛变得缥缈了,他陷入了无边的往事中。我母亲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消失的。她本来正在给我织一件毛衣,但在听到一声惊雷后,仿佛得到了什么启示,突然直起身,走到外面去。从那以后就再也没回来。我还记得,她临走时候穿着一件黄色毛衣,上面织着斑斓的花纹。那天的雨也很大,像是将整条长江都倾倒下来。闪电也很猛烈,像是语法规则一般不断匡正着世界。那人说,你喝酒吗,我们一醉方休吧。

就着花生米,他们一边喝酒一边絮絮地说话。织男说,我晕倒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那人说,什么梦。我梦到自己一直在织毛衣,我将男人、女人、号角、快乐、天空、时间等等都织了进去。它们就像一线之上的佛珠被我串起来。那里有一个女人看起来很像我母亲,但我没敢走过去,我害怕万一不是……我母亲临走时候留下一件毛衣的半成品,那是给我织的,我拿起来,用两根针织了两下,竟无师自通了。就是从那时开始,我喜欢上了织毛衣。那人静静地听着他的话,微微感到一阵朦胧的醉意。他看到织男又操起了针线。他含糊不清地说,这是……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他发现织男依旧在织做着。他说,咦,你又没睡吗。织男没回应,他埋头于线条与纹理,身子微微欠起。织男,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呢。织男你本来可以好好休息的。织男用血痕斑斑的手抚了一下自己的眼角,说如果我休息大家穿什么呢。那人伸手摸摸织男的额头,温温的,他问,你该不会是生病了吧。织男说,我生什么病,我还要为全天下的人织衣服呢,现在天气这么冷。如果人们穿不上衣服,就会冻死的。可是你不是织了又拆吗。织男嗤嗤地笑了,用手掩住嘴,乜斜着眼说,这都被你发现了。不过我还是给大家都穿上了衣服,我织得很快,就像一只梭子一样。那人露出惊疑的表情。织男用手指着天空说,我给每个人都穿上了衣服,每个人。许多人向我表示了感谢,他们握住我的手说,感谢织男善人。有人还送给我一面锦旗,你看。那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有一面空空如也的白墙。他知道织男是疯癫了。他摇着织男说,醒醒吧。织男忽然扔开织物,像猴子一样三下五除二爬上一根柱子,说,我是齐天大圣孙悟空。

那人向后退了两步,差点绊倒在门槛上,反身跑出门去,边跑边喊着,织男疯了,织男疯了。正在路上走的人纷纷停住脚步,他们互相问怎么回事,便一齐朝织男家走去。一个人叩门,没有应答声,另一个叩门,也没有应答声。一个人用力推了一把门,只见织男正坐在床上,专心致志地织毛衣。有人说你疯了,一个人说。织男低声说,他才疯了。众人面面相觑。像是一面面镜子,都照出惊疑的神色。

由远及近,扬起烟尘,跑来一个人,正是那人。那人的步子倒换得像车轮一样快。他所到之处都掀起了狂风。那人冲进织男的家门,一把抱住家里的柱子,手脚并用蹿了上去,就像一只窜天猴。他对众人招手说,看吧,我是齐天大圣孙悟空。

织男看了,嗤嗤地笑。他放下手中的针线,拿起一根针走到柱子边上去刺那人的屁股,刺穿了那人的裤子,那人哎哎呦呦地喊疼。织男边刺边笑着说,不要在上面丢人现眼了。还是让我来教你织毛衣吧。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