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

一.

食堂内,戴着高高的白帽子大师傅阿树正忙着洗菜切菜,刀花来回飞舞。小敏系着围裙,食堂里一色的黑红相间的围裙,戴着和众多女员工一样的博士帽一般的黑帽子。

来了?来了。大家相互招呼。天蒙蒙亮,仿佛披着白衣的胴体。新的一天开始了。

拉蔬菜的车停在食堂外面,员工将菜蔬搬运进来,有大捆的萝卜、白菜、土豆、肉等。

饭点到了,如海潮翻涌的人群就进来了。千万只手在向着食堂乞食,千万张嘴嚼咽着空气,千万双眼睛在食物中来回穿梭。小敏站在橱窗前面,千千万万遍地问,您好,要点什么。食客指点着,说着,她的勺子翻飞如鸟,从米板上搲米,从菜盘上舀菜。汤汤水水的。她的手腕灵巧如织女。然后快速算出钱数,在刷卡器上点出数字。周而复始,无有已时。

等到忙完一天的工作,天光已然黯淡了。客人稀少如冬草的时候,她们这些服务人员就团坐到一起,拿出当天剩余下来的加热后的饭菜吃起来。

阿树和小敏坐在一起。他问,小敏,听说你快要结婚了。小敏脸上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翳,仿佛从树荫下走过。是啊。你很喜欢他吗。也没多喜欢,就是通过相亲认识的。那你们了解对方吗。小敏摇摇头,说,不太了解。阿树嘴角咧咧说,哦,那慢慢了解吧。两人默默埋头吃了几口。他一点都听不到她咀嚼的声音,而那咯咯吱吱的吞咽声音是让他反感的。阿树又抬起头问,那多会回去,需要请假吧。她说,一月底。好日子。他说。这几天工作适应了许多吧。小敏点点头,就是脚有点疼,好像肿了一块,鞋不太合适。他弯腰朝桌子底下看了看,是哎,本来就一站大半天,鞋又不合适。

翌日,小敏收到一个匿名礼物,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装,发现一个盒子。再打开来,是一双鞋,她欣喜着,问是谁送的。大家都摇摇头说不知道。小敏的脸上泛起了红潮。阿树说,试一试吧,看合不合脚。小敏坐在一边的座位上难为情地换了,合脚呢,就像专门订做的一样。这天小敏洋溢着欢快的笑容,但如果仔细看去,她的脸上还糅着对于盛情的难堪与愧怍,以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其他感情。她甚至想自己只有一双脚就好了,人活着多累啊。她向每个人笑,仿佛要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是被眷顾一般。

这天打饭的人依旧很多,小敏算得又快又准,打饭打得又好又多。大家都乐意去她那里打饭,因为她总是乐意多给大家盛一些饭。有的人吃得多,打三四两,有的人打一二两。但女生几乎统一都打一两。她知道,其实有的女生的饭量不止一两,但见到大家都打一两,为了避免人们异样的眼光,久而久之,也只打一两米饭了,要么再多要一个菜,要么回去再买一些零食。宁肯食不果腹也要给人留下依人小鸟的形象。

下午来了一个说话结结巴巴的老人。她已经见过他多次了。他手里总拿着一个白瓷缸,并不刷卡,而是侧着身子将手伸到排队的同学前面,说,给,给,给我点饭吧。有的同学看不过去,就为他刷一回卡,但很多时候,他很难讨得饭食。她虽然同情他,但她也不能自作主张施舍给他饭菜。阿树说,世上都是可怜人,无论贫富,谁又没有几分辛酸呢。

食堂经理来了。她一色西服,内里一件白色衬衣。身材苗条,五官端方。员工都笑呵呵地向她问好,和她开玩笑。她凛凛地不答话。巡视一回就又走了。当然,她也有穿着工作服给人们打饭的时候。但大多时候,她都是巡视着人们。

接着是夜宵时间。需要腾出两张桌子,将正在其中吃饭的人赶到别的桌子上去。摆在一起,然后放上串好的麻辣烫的材料。有两个窗口,一边是辣的,一边是不辣的。还有卖羊杂碎的,卖锅贴的,卖面食的。她站在麻辣烫辣的这边,统计着钱数,而后用篓子涮制着。阿树尤其喜欢看她专注的时候,头发盘着髻,脸面白皙中透着粉嫩,宛如将葡萄酒倒入玻璃杯之中。双手在摆弄着什么,动作娴熟。他入神地看着,半天才反应过来,先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想她可能结婚之后就不回来了。听口音,她的家在南方。就像曾经许许多多女工一样,嫁人之后就像候鸟一样飞走了,却不像候鸟一样还能飞回来。她要嫁的那个人模样俊俏吗,爱她宛若自己的生命吗。如果她遇人不淑是多么可惜的一件事啊。那时候如果她孤单得就像月中的嫦娥,而他还没有娶妻……

等到几乎没有客人来吃饭的时候,她们又将剩余饭菜加热,舀出来,分给每一个员工。劳累了半天之后,大家笑容满面谈笑风生地吃着。小敏今天和姊妹们坐在一起。阿树打完饭出来,坐在她们旁边。听她们说话。仿佛一个听着老师讲话的学生一样认真。

一个女工大口扒了几口,然后说要回宿舍取一样东西,就匆匆和大家道了别。剩下的人就聊聊家长里短,说自己听说的或是亲历的事。一个说,听说王二姐昨天捡了个宝贝,包装得就像生日蛋糕一样,走了半路想要看一看,结果拆开一看,你们知道是什么吗。大家都摇头。原来是一泡屎。哈哈。吃饭呢,说这干甚;又一个说,前几天公务员考试,我侄子去了,不知道考得怎么样;还有一个说,等有时间不做这营生了,太累了。旁边的说,你说了好几次了。她回应道,说多了就成了真的了。

就这样,笑一回,骂一回,一天就这样嬉笑怒骂地过去了,仿佛明天是否到来已经无关紧要了,仿佛没有了明天。

二.

他要送她回去。她没有拒绝,两人一起走。他问,你的手凉吗。说着他将她的手牵过来。不用了,她作势要将手抽出来,但他握得很紧。并且将她拉得靠近自己一些。两人的影子重叠着走在一起。

阿树问,你不确定喜欢他吗。小敏说,我也不知道。不过天晚了,先回去吧。两人默默走了一会。阿树来回摩挲着她的手,他觉得那不是一个人的部位,而是具有思想的单独一个生命体。在他抚摸的时候,它对他说,你真坏。他忽然如同触电一般放开她的手,说,啊,我是在做什么啊,没弄疼你吧。小敏说没事。

两人走回了宿舍。在路口道了别,然后分道扬镳。好好休息。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都没有说话。吃饭的时候,阿树坐得远远的,偶尔递眼过来看那边。看着女人们谈笑晏晏的样子。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一边的民民聊天,但耳朵里满溢着那边女人们的话。啊,小敏,你说小敏,没事。民民问,阿树哥,你是不看上小敏了,我给你介绍一下。阿树忙摆手说,她有未婚夫了,横插一杠算什么。民民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很多人为了第三者还离婚呢。说什么呢,我又不是第三者。

这天小敏收拾完东西已经很晚了,阿树走了半路又回来。看到忙碌的小敏,他说,要我帮忙吗。不用了,阿树哥。阿树就往外走,没走两步,小敏说,等等我吧,马上就好了。好的。阿树转过身,又走回来。

两人一起走在月光泻下的清辉上。他鼓起勇气问,那你相亲的对象长得是不很好看。哎呀,我都有点忘了他了。你怎么总是挂念着他啊。阿树说没什么,就是好奇。小敏说,这也看命吧,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阿树说,这都二十一世纪了。小敏不语。过一会,她笑着问,你这几天怎么不和我一块吃了,我感觉自己吃得多了许多。他哈哈笑了,说,那我以后还坐在你旁边。嗯。走着走着,他忽然感到手里多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就像放在舌尖的一块软糖。他捏住,正是她的一只手。他有些窘了,额上冒出了汗,回想前几天也没有这样不好意思过。他有些不敢看她了,她一定在朝着自己笑,笑自己胆子太小了。从前总有不大熟识的人说自己胆怯。但小敏没有说过,于是他看向小敏,月光下,她的脸白净,唇丹红,体弱不胜衣,风吹衣袂举。风太大了,她被吹得离他越来越近了,宛如一只转动的陀螺,转到他的臂弯时才停下来。好像他就是一个避风港一样。他的双臂也像围巾一样被她披在她的脖颈上。他忽然生出可怕的念头,勒紧双臂,就像绞刑架一样,早死晚死都一样。他想她可能也在想着来一个过肩摔,将他摔出去。到了路口,他挣脱出来,头也不回地回到自己宿舍。

他将头蒙在被子里,像是将猪头放在锅里煮一样。她就要走了,可她为什么将手伸给他。还有一个月左右她就走了。他们永远见不上了,以后见了也不一定能认出来彼此了。她一定就像自己那天一样犯了晕,明天她就会清醒过来,就会为自己的行为后悔,然后两人愈加疏远。一想到这里,他的心都像摔在地上的玻璃缸,发出咔嚓咔嚓的碎裂声。但睡眠总是好的。

变幻的风,不知从哪一个方向吹来,就像自己手中的刀,就连自己,也不知道刀到底从哪里砍下。就连刀,也不知道自己向哪里挥舞。

做完饭,他想没事就先回去了。她扭头看看他,说,等等我吧,我就要累死了。没你我一刻也活不下去。或许她意识到自己露骨的表白了,或许仅是开个玩笑,于是又补了一句,勺子。

他想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如果自己当初没有握过她的手,她就不会有和他亲近的梯子,那么她就会专心和自己的未婚夫保持心灵上的联系,而现在她甚至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就像妓女不知道嫖客的面孔一样。啊,如果自己是那个未婚夫,该有多么难过。但自己毕竟不是,他还是有权利享受偶然也是最后的一段暧昧的。可自己只在做饭这方面值得称道,在恋爱方面就像一个刚上路的新司机。

他坐在厨房,挨着时光,看着太阳的脚逐渐变长又变短。像一团红红的毛线,被织成红灿灿的霞光,披在天空上。听到她说,一起走罢。于是他走出来,看到她穿戴齐整,笑呵呵地。而人几乎走完了。他竟然没有发觉时光的流动。他想他可能老了,或者未老先衰了。

路上,她将胳膊架在他脖子上,还趁他不备亲了他一口。他的睫毛都红了。她说,我又不是母老虎,你这么躲着干什么。他就将她抱住,狠狠地咬了她一口。她哎哎呦呦地躲避着,哈哈嗨嗨地笑着。

就这样,笑一回,骂一回,一天就这样嬉笑怒骂地过去了,仿佛明天是否到来已经无关紧要了,仿佛没有了明天。

不知道是第几次了,他想到应该好好找一段时间找她聊一聊她和她未婚夫的事,他应当争取一下,哪怕是做个样子,哪怕遭到拒绝。

女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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