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如金

他的沉默让厂子里所有人都为之着迷。人们说,只有像他那样沉着冷静的人才能淘得真金。
这是一个坐落在大山深处的淘金场地。人们三五成群,散在山脚各处,拿着灌满水的陶盆,一遍遍地清洗着淤泥。人们的叫声连绵起伏一如山脉。
人们只记得他对他们说过的一句话。当他初次到来的时候,是一个平淡无奇的下午,他对正忙于淘漉的人们说,我叫刘峰。有的人没抬头,他们知道新来人是很正常的事,现在金矿不景气,许多人来了又走了,像流水一样。
一天的努力往往付诸东流,淘到金子是不容易的事,淘到沙子却是日复一日的事。矿主为了激发人们的干劲,会在一段日子辛苦的劳碌后对大家说,就去城里快活一两天吧。
为防止人们将金子藏起来带出去,在离开金矿之前,会由矿主带领监工进行一次全面而又细致的检查。他们甚至掰开工人的便门,在黑黢黢的窄缝中寻找金色的闪光。但他们从来没有检查过刘峰,并不是因为他们相信刘峰,而是因为刘峰从不出去。
有人走出去就不再回来,有人回来时候又领会了别的人,或是自己的老乡,或是朋友。他们一再和别人强调说自己做的并非传销。当他们怀揣着发财的梦想到来的时候,发现这里并不是最好的地方。
刘峰几乎不和人说话,别人问他什么他也只是简单地答应,有时候甚至不说话,只是点头或摇头。当工友聚在一起诉说家常时候,他就坐在一边,仿佛在专心地想着什么。一个老成的工友为了让刘峰融入大家,就对刘峰说,刘峰,你不过来坐一坐。刘峰没有回头,工友又问了一遍,他才仿佛锈蚀的铁器一般很艰难地摇了摇头。刘峰冷淡的回应让工友失望。但在失望之中,似乎又夹杂着某种来历不明的钦敬。
因为刘峰的不言语,他既没有多少朋友,但也没有敌人。他的存在渐渐成为无伤大雅的背景,犹如不小心滴落在画上的一滴墨,经过人们想象的点染而成为栩栩如生的花鸟虫鱼。
人们先是在河边洗净衣服,而后拧干,晾晒起来,换上新的服色就欢欢乐乐地陆续走了。这仿佛是他们一生中最光鲜亮丽的时候。他们流进城里,撒漫使钱,吃饭喝酒、游戏造作、嫖娼赌钱。他们最中意的是一个叫做毛二姐的女人。毛二姐的丈夫是一个医生,他在五年前和一个医院里的护士双双悄无声息地离去。毛二姐气愤难耐,对人说自己的丈夫死了。又兼日子艰难,对于别人的挑逗来者不拒,慢慢做起了皮肉生意。如果从相貌上来看,毛二姐并不十二分漂亮,但人们的喜欢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一个说,毛二姐的皮肉是白的,白是好的。一个说,毛二姐枕上的奉承技术是第一流,一个说,如果你想要体验死去活来的感觉,就去找毛二姐吧,保准不会白花钱。
在人们都出去后,金矿显得空旷而寥廓,刘峰像周围的山一样静默,他盘腿坐在床上,像一个老僧人,垂着眼帘,一副不见外客的样子。
毛二姐将自己婚姻的失败粗浅地归结于自己的扮相,先前的她不修边幅,而在她做了皮肉生意后,首先关注的就是自己的形象,她总在开始时问,我打扮得漂亮吗。如果有不识趣的人说不漂亮,她就会不管对方开出多少价钱,一脚蹬开对方。而当对方说对,你漂亮得就像天仙,她就会带着哭腔说,如果我当时就这么漂亮,他一定不会离开我的。接着就在她的哭泣中完成高潮。那个被蹬下去的人就是刘峰的叫做雷子的工友。雷子遭到第一次的拒绝后,虽然心里气愤,却也无可奈何,第二次总算学得乖觉了一些,说是的,你漂亮得像是下凡的嫦娥。毛二姐高兴了,让他多做了一次,不过第一次还是流着泪的。她将它称之为悲伤的快乐。为什么不是快乐的悲伤,雷子问。她说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一次雷子对她讲述了刘峰,毛二姐当即表示出浓厚的兴趣,她问他,他当真就像你说的那样沉默吗。你不觉得他的沉默很有气质吗,就像一块尊贵的汉白玉大理石默默矗立在宫殿之中。雷子说是的,他就是那样,他是我们之中最让人捉摸不透的人。没有人比他更适合淘金的工作了,我们常说他一定能够发财,一夜暴富,甚至。毛二姐问你能把他介绍给我吗,如果你将他介绍给我我就让你多受活几次。雷子说可他从来不出来,一步也不出金矿。毛二姐说你不会把他带出来吗,不管怎样做你总有办法的不是吗,不然你怎么会叫雷子呢。
雷子回到金矿时,对刘峰说了毛二姐的话,刘峰罕见地说了许多话,他说如果她想见到我,尽可以来找我,但我是不会出去的,我是这里的树木,人挪活树挪死。雷子下次又去城里对毛二姐转述了刘峰的话,毛二姐说,他从来没说过这么多的话吧,既然他说了,那么他对于我的重视就可想而知了,虽然这样,可我作为一个女人,怎么会好意思去你们那里呢。你一点都不体谅我,我难道没和你说过让你无论使用各种方法都要让他过来吗,如果你不能这样做,我尽可以找其他能做到的人。雷子陷入了艰难的抉择,因为虽然他和刘峰住在一起,但他们的距离实际上宛如霄壤。但雷子在经过一番思量后,他说,没问题,刘峰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说什么他都会听的。雷子回去时买了几瓶白酒,几个下酒菜,白酒在路上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雷子的心在路上砰砰乱跳。
回到简陋的宿舍,他将酒与菜摆出来,招呼刘峰说,兄弟,在所有人当中,我最佩服你,你就像辛勤耕耘的老牛,既能负重又能远行。为了表达我如滔滔江水一般的敬仰,今天我请你吃饭。刘峰笑笑,说怎么能让你破费呢,像我这样一个不知道明天在哪里的人。雷子说不是这样说,像你这样优秀的人怎么会有顾虑呢,你是我们之中最好的人了。如果连你都这样想,那我们就无地自容了。不过这个不重要,吃饭。两人觥筹交错,一时欢乐无已。边吃酒,雷子边说,刘老兄莫不是不爱女色,为何对毛二姐无动于衷,让她等得心焦。刘峰摆摆手说,喝酒好了,不谈别的事。雷子连说不谈不谈,两人又一同喝酒。雷子喝了许多,脸已红了,刘峰依然谈笑自若,雷子不得不停下杯酌,对刘峰说,你喝吧,我睡了。睡到半夜雷子从床上爬起来,走近刘峰,刘峰的鼻息沉重,齁齁睡着,雷子拿出一只麻袋,小心将刘峰放入,背着他往外走,路上遇见一辆大车,车主狐疑地问他袋子里是什么,他说土豆,早早拿去城里发售,顺道搭乘进城。车主看到肢体模样,心下疑惑不定,将雷子送到毛二姐处后,立即向警察报告了他的发现,警察说他是个发现了新大陆的好同志,可以满足他的一个愿望,他带着雷锋般的笑容说,做好事不留名。
雷子拖着梦到在隧道中艰难穿行的刘峰,敲开了毛二姐的门,原本睡眼惺忪的毛二姐精神一振,连忙开门放进两人。毛二姐看了麻袋里的刘峰,夸奖雷子干事得力,说我领你们去一个好地方,她打开一道暗门,里面一片漆黑,只有星星点点的寒光,忽然从里面发出一声扑扇着翅膀的枭叫,接着传来猛兽带动铁链哗哗作响的声音,一股衰朽的味道弥漫出来,雷子身子抖擞,头冒冷汗,问毛二姐这是做什么,毛二姐不答,一把将雷子和麻袋拖进室内,砰地关上门。雷子拼命地击打着门,大喊放我出去,毛二姐在室外放声大笑,说,我就知道是他,没想到他藏得这么深,你知道吗,他不叫刘峰,他叫刘毛,他就是我的丈夫,我就知道,你们就等着受惩罚吧,只有我一按开关,铁链就会松动,你们就会被老虎吃掉。那可是一头饿了两天的老虎啊。雷子在里面大声哀求,说不是他的错,他没有做过对不起毛二姐的事,求放他一马。毛二姐说你就做他的陪葬品吧,不然他会太凄凉。雷子的哀求变成了大声的詈骂与猛烈的锤击。麻袋里的刘峰睁开眼问怎么这么吵。
忽然外面警声大作,原来是接到司机报案后匆匆赶来的警察,接连下来四五个警察,毛二姐心惊不已,她强作镇定,开门问有事吗,警察进屋搜查。雷子的叫声呼应了他们的搜查,警察对毛二姐说,打开这扇门,毛二姐说这是我放的录音,雷子喊救命啊,毛二姐急忙按下按钮,野兽扑动的声音震荡了人们,警察连发数弹打开暗门,只见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正噬咬着两个人,其状惨烈,一只濡了血红的白胳膊显得格外耀眼,警察用麻醉枪击晕老虎,将毛二姐带走,雷子与刘峰先行送到医院救治。
问了情由,毛二姐以故意伤人罪被判处数年徒刑,雷子因伤势过重而身亡,刘峰却被判了死刑。在对刘峰的审问中,警察问,刘毛你是如何隐匿五年而不被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