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工小记 | 李成

木匠爷爷 

如果当年我没有考上学校,端上所谓的“铁饭碗”,我的父母为我设计的道路很可能是当裁缝或木匠,而我的选择很可能是后者。

因为在我看来,木匠所做的是多少有些创造性的工作,他打制一个物件,如果加进他的巧思或者说匠心独运,很可能成为一件艺术品;那些沉甸甸的浑然一块的木材,在他的手里变成便利的器具,还可能变成栩栩如生的动物、玲珑精巧的玩具,这多么有意思啊!难怪中外都有木匠出身的人最后成为大艺术家、大文学家,如齐白石、安徒生,都是世人共知的大师。

我当然不敢说我如果做了一名木匠,将来也会成为一名什么方面的大师,但谋生大概绰绰有余;甚至在谋生之余,雕琢几件小玩艺把玩把玩也不无可能。

在我的前面,就有好几位校友书没有读成,做木工却比较成功的范例;虽然我不知道他们做出的活儿是否说得上工艺水平很高,但是很漂亮的器具则无疑。

在我的同龄人(或比我略大一两岁)当中,第一个成为木匠的,应该是齐红星。他的父亲是我的老师,最初还是一名公办教师,不知怎么被贬为民办教师,这在当年也不是多么稀奇的事。当了民办教师,收入骤减,家庭困顿,加上齐老师身体也不好,而家里孩子又多,想想看,作为长子的齐红星哪有心思念书。于是,勉强把小学糊弄毕业,连初中都没有考上,就回到家里去搞农业生产。他的家离我们村不过两三里地,虽相隔不远,但从此信息全无。几年后,我忽然见他出现在我们的村头,身上背着那特有的敞口工具箱,走到住在村头的那户上海下放人家,我才知道他已摇身一变,成了一名木匠。过了一两天我到上海人家去看热闹,见这家的地板上铺开了一地的木板木块,刀锯、弹簧、皮革之类,而齐红星正握着一把斧头,在砍削一块木头,砍一会儿还熟练地眯起一只眼睛,看看是否成直线。他见我来了,笑了笑,露出了一颗虎牙,问我:“你那还有什么连环画?”他做了木匠,竟没有改变看闲书的习惯,这颇赢得我的好感。我反问他有什么好书,他说没有什么,只有一册《呐喊》:“呶,就在那里!”我顺着他指示的方向望去,果然在他的工具箱上头躺着一本书。我奔过去把这本白封面印有鲁迅先生塑像的名著拿到手里,简直有一种在荒野里遇见一颗宝石的意外之喜!前不久,我还曾问高年级同学《阿Q正传》写的是什么,这会儿,一整本小说集《呐喊》都有了!我当然要借过来看,而齐红星把手一挥,说拿去吧,不用还了。这真让我高兴莫名。这本《呐喊》也是我拥有鲁迅先生著作之始,时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

后来,我还去齐红星的劳动现场看过一两次,最后看到的是几只崭新的皮革沙发椅赫然摆放在那间土坯房中,真可谓蓬荜生辉啊,我不禁对齐木匠的手艺肃然起敬。到底是有慧根,在乡民们几乎不知道沙发为何物的年代,他给这穷乡僻壤造出了这带有一定洋味儿的家什,岂不令人敬佩!可惜从此以后,我俩竟然再也没有碰过面。

我自己村庄里后来也出了一位年轻的木匠。他是我的堂兄,很可能还与齐红星做过同班同学,但他是在初中毕业以后成为木匠的。他在初中读书时一度成绩很好,如果不是父亲年老体弱,他一放学就得做家务,一放假就得参加生产劳动,而把更多的时间投入学习,他考上高中不成问题。但这只是假设,现实是,他初三那年,父亲一瞑而逝,他要肩起家庭的重担了。他的母亲咬咬牙,决定让他去山里一户人家拜师学艺。一去三年,几乎没见到他人影;三年后,他下山了,却已是一位“满了师”的木匠,可以独立开展业务了。

他出师不久,正好我家翻盖新房,便请了他与另外一位师傅做木工。在我家小院里,两位木匠摆开了战场,一切檩条、椽子,都经过他们量裁打理才能用上;一切门窗、户扇都由他们打制。那时我还在读初中,不能整日在家,只在中午和傍晚放学回来,才看到他们劳动的场面。只见他们有时在搭起的棚架上解木,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不停拉锯;有时他们在画墨线,眯着眼,把墨绳绷直在木料上,确定好后,就弹一下那墨绳,把墨迹留在木上;有时在凿卯眼,用尖锐的錾子剔得木屑纷飞;有时在刨木,木花在刨子下翻卷……总之是忙得不亦乐乎,我们相见,连话也不能多说,只是会意地一笑。他也曾是我们的孩子头儿,带我们打野战、拦水坝、采红菱;家境决定他要经常在星期天到几十里外的大山里打柴,每次挑着沉甸甸的柴担回到村里,还不忘给我们带山花山果。而更使我难忘的是,我在小学而他在初中读书时,有一次我们几个对供销社里出售的小说《铁道游击队》感起了兴趣,可是谁也单独买不起,我们便商议凑钱买了一本,大家轮流看。我至今记得我们几个坐在草堆上,欢喜地打开这本新书的情景。

这次我家翻盖新房比较成功,完全得益于几位瓦工、木工把活做得细致、精工,使得此后二三十年,几乎没出过问题。而且,我这位堂兄还用剩余的木材为我家打了两只水桶,那木桶箍得非常牢固。堂兄做的活就像他本人一样,敦厚结实,看起来有些笨,实则经久耐用。这在乡村颇得人好感,所以找他做活的人也不断,他因此很快改变了家境,变得殷实起来;而更重要的,他的敦厚实诚,让他在一次出工时赢得主家的赞赏,并主动牵线把小姨妹介绍给了他。不久,这个小姨妹成了我的堂嫂子,一转眼又生儿育女,家道兴旺,把我那受了大半辈子苦的伯母乐得逢人开口即笑。我每次回乡,我这堂兄也欢喜过来聊天,偶尔还站到我家的书架前挑几本书借走。尤其想不到的是,他有一次竟然捧来一册《聊斋志异选注》,问我要不要看,他还老实地承认他不太看得懂;我欢喜地收下了,其实,我也不敢说我每篇都能读懂,虽然我已是一个大学中文系二年级的学生。

现在,我的这位木工堂兄早已在县城里开了木匠铺,大约他的事业更加兴盛发达了吧!

我最后一次在家乡见到木匠干活是在我大学毕业以后,回到一座小镇教书。与我搭档的一位同事要结婚了,据说请来一位木匠师傅,打制了一房漂亮的家具,我正准备去欣赏,忽然竟传来那木匠师傅指名想见见我的消息。我很诧异,跑去一看,原来是他,我在初中读书时就认识的一位师兄。他的学习成绩其实不错,也考上了高中,但是那时高考体检严,他因为脖子有点扭着,自以为不会被录取,便自动退学了。我们都为他可惜。几年之后,我几乎把他忘记了,没想到他回乡做了木匠。这次相见彼此都很高兴;再看他的“作品”,果然是那么精致、雅洁,传统与现代风格融合,让人一看就十分喜欢。我们谈了别后的情况,再次令我诧异的是他竟然跟我谈到了写作,仿佛他知道我偶尔喜欢舞文弄墨一样。让我感到尴尬的是,他问到我一个比较生僻的“喆”字,我过去查过这个字的读音和意思,但是这时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只得告诉他,我知道台湾作家琼瑶本名“陈喆”,一边暗暗脸红,心里感叹:这个木匠了不得呀!

“你推动木刨/像驾驶着独木舟/在那平滑的海上/缓缓漂流……”这是诗人顾城在《给我的尊师安徒生》一诗中的诗句,因为他在下乡当知青时,也曾做过木工。确实,劳动神圣,有创造性的劳动更值得赞美!这使我想起吾乡的传说:凡是在外地做工到很晚才回家的人,在夜行途中,只要带有一件他的劳动工具,就可以叫一切鬼物不敢靠近,比如木工,他们常常要走夜路的,如果感觉遇见了污秽之物,把手中的木尺剁剁地或将斧头抡空砍一下,就会叫它们烟消云散!钦哉,连鬼神都不得不敬服神圣的劳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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