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十六号

永远的十六号(小说)

作者:郭先珍

   我家的客厅窗户朝东南,窗下有六株挺拔的银杏树。春夏一片葱绿,秋冬满目金黄。树下一条笔直的马路通向南大门,小区的人们出行、散步、游玩常在树下马路上。我也喜欢这路上的“人花”:穿红着绿的孩子嬉闹、成群的银发老人话聊、匆匆上班族的朝气。我爱他们,因为他们是人生征程上不同季节开放的灿烂花朵。一天,我又在窗口观看,发现有一位高高瘦瘦的先生,似乎在哪儿见过,印象很模糊了。谁呢?很想打开记忆大门,于是就去翻看过去的老相册。那尘封几十年的黑白老相册,把我带回到六七十年代的湖南长沙。那时我曾在湖南第一师范教书,每教一届学生都留下不少合影和个别学生赠送的照片,都留给我许许多多鲜活的故事。其中一张身着军装、英武高大的军人照片,使我记起了一个学生......

    70年代中期,我任一个班的班主任并教语文。开学的第一天,按学号点名。同学们都回答“到”,当叫到16号邓飞时,没人回应,我又叫第二遍,还是没人回答。我说再叫一遍没人回答,就做没到处理了。刚说完,一个学生脚底踩了弹簧似的,蹭的一下站起来大声回答“到了”,弄得全班哄堂大笑。从那时起,这个16号学生——邓飞,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年的冬天,寒风夹着雪粒,打在脸上像刀割一般,学生们纷纷裹上厚重的棉衣,缩在教室里还瑟瑟发抖呢。而邓飞,居然只穿了三件单衣,嘴唇冻得紫青紫青的。看着他那逞强挤出来的苦笑我也不愿多问,赶紧将家里一件长大的旧棉袄拿给他。他穿上那一刻,紧绷的面容突然缓和了,我的心里也像生起一盆红红的炭火。

这个寒假结束后,同学们都来校了,邓飞却只给我来了一封信:“老师,我母亲病了,目前实在没凑出来上学的路费,可能会晚到几天......”这时候我才知道,邓飞家住邵东农村,母子相依为命,家里的钱全给患病的母亲治病了,此刻连上学的路费都拿不出手。那时我的工资也不多,但还是尽力抽出五元钱寄给他做路费。

那几年学校有帮厨制度,一个学期每班要去厨房劳动一次,帮厨时不许拿、吃厨房的东西。这个月,轮到我们班帮厨。一天中午,一个学生来向我汇报:今天邓飞偷吃了一个胡萝卜。顿时,我心头一紧:真的吗?接着学校政工组长把我叫去,说:“有人反映你们班偷吃厨房的东西。”“您是说胡萝卜吧?那只是一个同学在洗胡萝卜的时候,顺便吃了一个,算不上偷吧。”“老师,帮厨制度不能破坏,以小防大啊!懂吗?”我很不高兴地回答:“懂。我回班了解详细情况,会处理好的。”

下午找来班长和团支书。班长说,他吃的时候我在旁边,只顾说笑了,没有制止,我有责任。团支书说,必须根据帮厨制度处理,给予批评。而且学校知道了,这学期班级的评优就泡汤了。是啊,制度、纪律不是摆样子的。我接着说:你们的看法都有道理。这件事先做邓飞的个别工作,我找他谈话,严肃批评;你们在班里宣传遵守纪律制度的重要性,最后的几天劳动中,阻止类似的事情再发生。

第二天,邓飞红着脸站在我的办公桌前,我问他:“你知道老师为什么找你谈话吗?”“不就吃了个胡萝卜嘛。”他扁着嘴,低着头小声回答。“现在还是困难时期,食品供应极其紧张,胡萝卜按人数配给。遵守纪律、制度是我们的本分,特别你将来要为人师表的。不要以为这是小事,小事不注意也可能酿成大错。”“我正在洗胡萝卜,顺手就......老师您别说了,我明白了。”他瘦高的身影离开办公室。

不久,部队向学校下达招兵指标,经审查,邓飞符合坦克装甲部队招兵的条件。我兴奋地传达学校的意见,希望他能去参军。邓飞听罢,眼里亮晶晶的,立即向我举起右手行了一个不规范的军礼。

参军后,他每个月给我来信,落款都是:您的学生16号。他的第一封信里说:谢谢老师对我的爱护和严格要求。我这个学生兵,一切都得从头学,但我有决心严格要求自己,在部队的大熔炉里,把自己百炼成钢。第五封信里说:做一个合格的中国军人真不容易啊!原来我认为是生活小事的,部队里却成为了大事。班长常批评我戴帽、风纪扣不规范,特别是走步时没有军人英武的样子。老师啊,我们队列训练真严,每列队伍必须站成一根直线,人人抬头挺胸,目光向前平视,走步时步距75厘米。这样演练一天,浑身酸疼。我能吃苦,一定努力做到。大约隔了三四个月吧,又见到邓飞的来信,信很简短,说部队开往广西集训,主要是越野实战训练,很忙很紧张。

时光静静地过去了,这个班毕业了,我那些活泼可爱的鸟儿们飞向了四面八方,去播撒知识的种子了。邓飞却音信全无,我很挂念,有人说他参加自卫反击战了,还有人说他受了重伤......   

一转眼四十几年过去了。我早已离开湖南,调到北京一所大学工作,并且成了银发老人。但仍然时常怀念十六号学生邓飞,现在看着这张身着军装的黑白照片,总觉得他跟窗下行走的高高瘦瘦的先生相像。

一天下午,我散步在黄叶铺地的银杏树下。那位高高瘦瘦的先生有点摇晃地从我的身旁走过去了。忽然,又折回来站在对面,我们四目对视。他笑着说:“您真像我原来的一位老师,不过她比您年轻多了。”我也似乎想起了什么,说:“你也有点儿像我曾经认识的一个人,不过你比他老多了。”我止不住而又犹疑地问道:“你贵姓啊?”“姓邓。”“是叫邓飞吗?”“正是。”我的身子晃动了一下,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幕。

邓飞搀扶着我坐在路边的靠椅上。我问他:“还记得吃胡萝卜的事吗?我一直觉得那时真“左”,小题大做。”“哪里!您对学生爱护,严格要求,但不过分,我很感激,你对我的批评,我受用一辈子啊!后来我没给您去信的原因是上前线了。”接着,他梦幻般地回忆起那血与火的战争往事......

六十年代末我国北方、南方边境的国际关系很紧张。部队加强训练和戒备,教育战士要以身许国,随时准备上前线,用生命保卫祖国的每一寸土地和边疆人民的安全。七十年代末,云南广西边界经常遭到骚扰,不少边民家破人亡。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上级一声令下,我们近百辆坦克装甲车开进了敌人的丛林。丛林气温炎热潮湿,战车里温度高达四五十度。地下遍布地雷,一声声巨响,一个个战友倒在在血泊中,大家心疼得像黄蜂似地扑向敌人,为战友报仇。我驾驶装甲车前后左右穿插前行,扫雷开路,运送战士和弹药。敌人熟悉地貌,他们一时在洼地跳出一个,一时从树后冒出一双,扔手榴弹,机枪扫射。他们不怕死,装备也较先进,有低空直升机、火箭炮,增加了我们进攻的难度。有次,为了抢占一个高地,成百的战友前仆后继地往前冲,有的从悬崖上抱着武器滚下去,有的肩背背驮武器,从杂草荆棘中爬过去,浑身血淋淋的往高地爬攀。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就轰鸣着:冲杀、报仇!装甲车左冲右突地向前开,一架直升机紧咬住我的车不放,导弹火炮的绿光在车身边串扰,一声巨响,装甲车身侧翻,我像掉进了无底的深渊,下沉、下沉.....

睁开眼时,我已昏睡了10天。身边的护士含着泪说:“你醒过来了!这里是滇边的战地医院。很安全。”后来知道,为了救我,战友们冒着敌人密集的机枪扫射,勇敢地从炸毁的装甲里把我抬出来,又牺牲了五位。我的生命是战友的生命换来的。至今我的左腿仍是钢板和钢钉固定的。老师啊,战争是残酷的,我们不轻言战。但有时是逼出来的,落到你头上就得抵抗,就得拼出性命去战胜。我因伤残上不了前线,退役到了地方搞公安,坐办公室。儿子在北京工作,他说世纪城环境好,接我来同住。”哦,原来如此。

我望着那飞速幻化的西天云彩,感慨无穷地说:“一切都远离了。你从青春年少到两鬓染霜,为国为民付出自己的健康乃至生命。你是一位自卫反击战的老英雄啊。唉,我那时真不应该为小小的胡萝卜批评你这位英雄。”“您说哪里话?别看我白头了,也是部队连级干部了,可永远还是您的学生16号邓飞。”

此刻,银发飘飘的我和为国伤残的白头邓飞,披着金色的晚霞温馨地微笑着,享受着生活的静好,也忘不了那血与火的战斗。 

作者简介:郭先珍,女,湖南湘潭人,中国人民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教授,多年来从事现代 汉语词汇语法学研究,共发表论文26篇,出版著作21部(含独著、主编、合著)。退休后学习文学创作,曾在全国各地报刊杂志发表过多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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