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岁农妇逃离家庭,一边摆摊一边写作,菜市场里写出两本书

文丨魏芙蓉 编辑丨王姗 视频剪辑|张歆玥

摘要:44岁的小贩陈慧一边在菜市场摆摊,一边写小镇故事。写了11年,攒下的故事成百上千,出了两本书。数十年的写作背后,是一个农村女人争夺自由的故事。从饭桌、到生活空间、到最后主动结束婚姻,她小心翼翼,顾虑重重,不那么彻底,看似还在原地,其实已经走了好远距离。

在菜市场写作

我只是像一朵黑乎乎的香菇一样端坐在我位于小溪的三间房子里,慢吞吞地写着我想写的文字,一天、一月、一年、然后好几年。

菜市场深处多了一张生面孔——竹躺椅支在柜台边,男人躺在上面,病恹恹地,看杂货店里阿姐里里外外的忙活,他不怎么说话,一坐就是半天。

男人和阿姐早年各自成家,婚外又动了感情,如今男人患了癌,不再顾及街坊眼光,要在杂货店走完最后的日子。老菜场不大,这桩事成了小贩间的奇闻。男人下葬那天,杂货店前的躺椅空空荡荡,远处响起炮仗声,阿姐捂着胸口眼泪咕咕:这炮仗声声,听得我心惊肉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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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慧推着摊车从菜市场经过,闹闹嚷嚷的人堆里,阿姐的话唯独落在了她心里。

44岁的陈慧是浙江余姚市梁弄菜市场的流动摊贩,她嗓门大,皮肤黑,一根短辫扎在脑后,看起来精神气十足。因为在家排行老三,在菜市场,大家都叫她“阿三”。她靠一辆自制的推车谋生意。推车里小百货拉拉杂杂,果木锯,菜刀,蟑螂药,苍蝇拍,马桶刷……一年四季不重样。

菜市场是个显微镜。干结的鼻涕泡儿,被烟熏黄的指甲盖,两口子间的钱包归属……任何细节都逃不过陈慧的评审。回到家,菜市场的家长里短通通被她记下:风水先生总穿中山装,铜匠遭大病后终于戒烟了,开杂货铺的老板娘说起疯儿子红了眼眶……菜市场里的果蔬也成了她的修辞手法:灯泡像只“干瘪的橙子”,自己是“贴地生长的牛筋草”。

陈慧职校毕业,做过裁缝,开过百货店,没读过多少书。早先是去县城进货、等公交的空档,她从站台对面的摊位上买两本杂志,囫囵吞枣般地读一读,读多了,就自己买来电脑敲敲打打。她的家乡在苏中平原,26岁那年抱病远嫁异乡,婚姻不平顺,内心孤苦,写作成为婚姻生活里的一道出口。

摆摊的时候没法分心,灵感来了,她就顺手抓起摊车上的香烟纸壳写下一些“故事头”:“一个凭空来我家做客的老人”、“去世的痴呆女人”。很多包装纸壳上都留下了蜈蚣一样的,只有她自己能辨识的字迹。她把它们小心收进腰包里,和钞票紧贴着放。纸壳开裂翘了边,她也不舍得丢,不摆摊的空档,重新拣出来,落在键盘上变成一个个故事。

留在纸上的“故事头”。

那年的炮仗声在心头飘了两年,终于在一个雨天不出摊的早晨,陈慧坐在电脑前,拉出键盘——

“砰”地一声响,一下子就吓飞了屋檐上落脚的一群麻雀。

炮仗声是从村子东头传来的。

她倚在门框上梳头,一边梳,一边默默地在心里数着炮仗的响数。

“砰,砰,砰……”一声连着一声,不疾不徐地,好像怕她数不清楚似的。

在这则虚构的故事《十六响》里,她让开杂货店的外地媳妇遇上了开养鸡场的男人,两人在婚外产生朦胧情愫,和现实不同的是,她笔下的男女隐忍克制,彼此的感情至死都没有说出口。

写了11年,这样的小故事攒了成百上千篇,偶然的机会被当地文坛发现,选摘成两本散文集出版。出版社的编辑第一次读完书稿,很吃惊,书稿的写作有些粗糙,也没有结构上的技巧,但她被文字里流露的真诚和自然打动了,“那感觉就像吃生菜,爽脆活泛还带着股生涩,又是这股生涩让人感到鲜美。”

媒体称陈慧是菜市场里的“野生作家”。十几年写作的历程勾连起远嫁、生育和离婚的经历,她又被塑造成坚强励志的农村女性典型。

但这些标签她通通抛在脑后。关于写作,她“从来就没正儿八经当回事”。她的生活简单分明,如果要给生活里的事项排排序,第一位是摆摊,然后是睡午觉,其次才是写作。

那两本书她至今没摆上过自己的货摊,她说“菜市场是拉呱闲扯的地方”,谈生活不谈文学。但写了两本书的“阿三”着实让菜市场惊奇:“阿三,才女哦——”,他们远远喊她。

“是的,发财的'财’!”她大喊一嗓子回应。

有人端起双手靠近,“阿三哦,来给我手上签个名”。她翻起白眼,骂咧着跑开了。

她经常说,菜市场上的自己和写作时的自己是两个自己。白天,小贩“阿三”脑筋活泛,在菜市场冲锋陷阵,和老阿姨们的荷包斗智斗勇。

只有收摊之后,热闹活络的一面连同摊车上的百货一并被收起,她“像一朵黑乎乎的香菇一样端坐在位于小溪边的三间房子里”,拉开键盘,哒哒声填满整个屋子,流出的文字里才开始走出另一个自己。

摆摊作家陈慧改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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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台哑剧

陈慧的电脑摆在卧室里,那是一台老旧的台式电脑,黑色外壳,键盘的空隙积了厚灰,键面却磨得黑亮。

电脑紧靠着卧室的窗户,窗帘大大敞开着,显得屋子透亮。除了在菜市场摆摊,她大多时候都窝在自己的房间里。她在小镇生活16年,前十年的生活,都在另一间黑漆漆的老屋里度过。

那是一幢砖木结构的老楼,藏在小镇的弄堂深处,一扇紫色木门常年紧闭着,阳光照进院子,落到地上只有小小一块光斑。

26岁那年,从江苏如皋嫁到这里时,她就搬进了那幢老楼。丈夫比她大8岁,是梁弄本地人,家庭不算殷实。后来丈夫因为工作住进了县城,一周回一次家,两个人从此成了周末夫妻。

丈夫不在场,陈慧和这个陌生家庭的融合并不顺利。公婆七十多岁,两代人的生活习惯和观念都相差甚远。在老屋洗衣服,男人和女人的衣服要分盆,刷具和肥皂也要分开。陈慧却不理会,把自己和丈夫的衣服统统泡在一个大盆里,盆里噗嗤噗嗤冒着泡,婆婆跑来提醒:你这样要影响男人运势的。

吃得也不痛快。厨房是婆婆的领地,老人习惯每顿烧大半锅烂湿的大米饭,上一顿的剩菜也上锅反复蒸。出炉的菜往往黄黑一团,分辨不出模样了。有一次陈慧拗了一口袋野山笋,想赶紧烧碗油焖笋吃个鲜味,被婆婆拦下,理由是:已经烧了咸菜煮笋了。

“生活的苍白始于饭桌的苍白。”她默默改掉了江苏人晚上喝稀饭的习惯,尝试跟上老屋的饮食。

她在异乡没有朋友。最开始的几年,生活里最大的盼头,就是每周男人从城里回来的那天,她想跟他说说话。可即使一周回来一次,男人在家里也坐不住,晚饭之后,家人洗个碗的功夫,他就钻进小巷里的麻将店了。

2010年,陈慧从菜市场抱回一台电脑,牵上网线,注册了一个QQ账号,取名“三三谁谁”,在空间里断断续续敲下一些小文:

“我想烫头,我想修眉,我想颠覆自己,我想还是算了。”

“内衣是女人的配枪。菜市场的内衣店里卖花花绿绿的内衣,但是我只穿不带海绵的内衣。”

每天凌晨四点左右,陈慧爬起床,拧开台灯,在电脑上点一首歌,戴上耳机,拉开键盘笨拙地敲字。她的房间漆黑,窗帘是常年拉着的,身旁孩子还在睡梦中。敲敲打打几十分钟后,她才关上电脑推车出门,天空还没放白,弄堂里静悄悄,只有远处传来几声猫头鹰和土狗的吠叫。

那时候的写作无关文学,写出来的东西像流水一样,不讲究断句,篇幅随心,感叹号遍布全文。她对着电脑倾泻一通,才觉得“心里好舒服”。

她也尝试在文字中描摹爱情。爱情,对她来说是遥远而陌生的。她在23岁那年生了场大病,需要终身服药,和家人的争吵也多了起来。这段婚姻,就始于从故乡的一次仓皇逃离。

经邻居介绍认识时,两人通信,信件寄到老家,打开来,是一行行清秀的方块字,她就对着这字迹对男人产生的最初的好感。后来仓促走进婚姻,有时候丈夫回了家,两个人楼上楼下,也用手机发信息沟通。她在电脑上写:

“女人的潜意识里住着一只猫。他不知道,每次他回家,我厚着脸皮拉着他的袖口:抱抱我,他皱眉撇嘴。我站在那像一台哑剧。”

这台电脑陪她走过11年,如今的显示屏界面暗黄,出现明显的卡顿,几年前,电脑主机坏了,陈慧就换个主机继续用。

丈夫的钱自己都不够花,陈慧在异乡,只能自己想办法。她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孩子一落地,就在梁弄菜市场支了个摊。但她听不懂当地方言,生意艰难维持。最初一段时间,她摸黑起床抢“黄金地段”,拎着蛇皮袋和城管满街“打游击”,还学会了骑摩托去进货。有了钱,她往家里搬了台冰箱,又在院子的角落里添了浴缸,只是想活得舒坦一些。

摩托上的陈慧。 图/魏芙蓉

摆摊的活计在家人看来却有些“跌面”了。丈夫每次回了家,远远在菜市场见到她就绕道走路。饭桌上,公公有一次直接劝她,“阿三,你能不能去找个厂子上班?像你这样天天在在菜市场摆地摊,太没面子了。”

陈慧正给孩子喂饭,猛地一抬头,大颗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

很长一段时间,陈慧外地媳妇的身份,是丈夫一家心里的隐疾。丈夫家贫,娶个外地媳妇,在小镇并不光彩。有一次去县城进货,她在丈夫的工业城外给他打电话,不但人没见着,还在电话里挨了一顿莫名其妙的训斥。陈慧冒着雨一路哭回了老屋,后来丈夫解释:你来了以后开口讲普通话,人家就知道我娶了个外地老婆!

丈夫越来越像家里的客人。大多时候陈慧一个人带孩子,一个人骑摩托去县城看病。摩托经过村子旁的四明湖,陈慧总要停在湖边站一会儿,“像鸡蛋散了黄”。

那段时间她变得依赖菜市场,那里热气腾腾,“是唯一的温暖,可以找人说说话”。炒货店的老板娘是她好朋友,每次一钻进炒货店,陈慧就变得愁云惨淡,时间久了,好朋友也不爱听了,“别说这些了,负能量!”。

文字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东西。出摊前、下雨天、孩子被奶奶接去了,只要是一个人空下来的时候,她就关上房门写作,没有人关心,没有人知道,像一场秘而不宣的战争。

陈慧在电脑前写作。图/魏芙蓉

一碗菜的自由

长期压抑的情绪在结婚第八年的饭桌上引燃了。那次,陈慧对着一碗火腿连续夹了好几筷,下一筷还没伸进碗,婆婆把火腿端进了厨房。

第二天她找到村长:我要盖新房,打算搬出去。“我为的就是这一碗菜”,陈慧说。

婆婆不同意盖房,丈夫也说:将就将就吧。但她不想再隐忍了,找娘家亲朋借来10万元,在小溪边盖起三间平房。新房盖瓦深褐,外墙青绿,更重要的是拥有了自己的厨房。

乔迁第一天,准备谢客宴时,婆婆走进厨房,很自然地准备拧开煤气,陈慧吱溜一下蹿上前,“妈,我来——”。

有了自己的厨房后,“每天想吃的东西做得太多了,多到吃不完,必须排到明天去做。”每次给丈夫、儿子准备完晚餐,陈慧还要另外给自己做一份粥,用老家带来的大麦粉,梁弄本地的紫薯,花一个小时嘟嘟地炖在煤炉上。

对陈慧来说,“饭桌是生活里最大的地方”,不管这一天多糟糕多累,只消一碗合心意的蔬菜,“今天的人生就值回票价”。

陈慧在厨房做饭。图/魏芙蓉

她的文章越写越流畅,后来还喜欢上了摄影。搬入新房的第二年,她专门买来一台数码照相机,在菜市场拍人,拍蔬果,拍鸡鸭鱼虫。她曾拍很多女人的手——像熟烂的西红柿一样长满冻疮的手;拥有刀刻一样的纹路,宛如老树皮的手……

比起刚到异乡的局促,她已经能熟练掌握当地方言,张口“侬”,闭口“阿拉”,菜市场人们的印象里,卖百货的阿三风风火火的,骑一辆摩托进出菜市场,像个男人一样。那辆摩托陈慧越开越快,有时她主动提出骑摩托送丈夫上班,对方忙不迭摆手,“你可饶了我吧”。

城镇通上公交后,丈夫搬回了小镇,孩子也开始上小学。每天要为父子俩准备早饭,陈慧没法在早上打开电脑了。只有把他们送出门,收了摊,中午睡上一个回笼觉,到下午,属于自己的时间才真正到来。

2016年,陈慧稀里糊涂点进了余姚新闻网“舜江文苑”,看到上面贴着长长短短的文稿,她也从自己空间选了几篇,复制粘贴进去。

沈春儿是当时的论坛版主,也是本地的一名小学语文教师,她很快注意到这个账号,文字诙谐,生机勃勃,古灵精怪。

经沈春儿引荐,陈慧一些作品被本地期刊的编辑注意到并开始发表。2017年,在本土作家谢志强鼓励下,陈慧报名了当地的新人作者扶持项目,入选者将有机会免费出书。她从没使用过Word软件,文章的格式是找弟媳妇排的,到沈春儿的办公室打印出来,再交给谢志强。

写作开始让陈慧的生活有了一些可见的变化:有陌生文友带着土特产找上门来了;一些稿费单寄到家里来,陈慧的这个“爱好”才第一次被丈夫正视,他把已经刊载的作品,传到家族微信群里。

2017年,新书出版前夕,40岁的陈慧做了手术,丈夫每天早早出门,习惯性地搓搓麻将、溜达到深夜才回家。她就一个人就医,术后大多时候也是一个人躺在家里。那段时间她不能下床,大小事都靠丈夫帮忙,起初还算平静,持续了几天,又一次喊丈夫时,男人爆发了,像火车头一样从客厅冲到房间,“你怎么这么烦啊——罗里吧嗦有完没完啊——”两个人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陈慧对婚姻彻底绝望了。搬家解决了吃的问题,却解决不了“心”的问题。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好像还是在“各过各的”,每次生活费告急,她找丈夫要钱,得到的回复是“哪个法律规定男人必须拿钱”;带儿子去看病,如果丈夫开车,陈慧要首先给丈夫几百块油钱;去拍全家福的路上,丈夫也说:先借我两百块钱。

那些数不清的争吵像婚姻里一次又一次的小范围爆破,她嘶吼、哭泣,几次都要夺门而去。孩子哭,她心软了;阿姨、母亲赶来相劝,她平息了。

过去的生活像是困在一口井中,“其实我每次只翻动一块砖,我不停翻,就想透些光亮、让新鲜空气进来”,这一次,她索性把墙推了。

第二天一早,丈夫上班前,她爬起来拦住他:我要离婚。

离婚的决定真正实施起来只花了两天。她原本计划带上孩子、电脑,拿回当年的10万元建房款离开,但丈夫态度明确:钱,借不到;孩子,不能带走。

“那我给你10万,你走!”她东拼西凑借来7.5万,剩下的钱给对方写了张欠条。

陈慧永远记得那天,在镇上转款机前,她心一横,按下密码,七万元瞬间从账户上消失了。前夫收拾了一些衣物,顺着来的路,回到了弄堂里的老屋。

在公开的写作里,陈慧勾勒小镇各色人物,却很少在文字里直面自己的婚姻生活,“我业余写字十年,随便抓住一样东西都能洋洋洒洒地写出几千字,但要我直面自己的内心描述一下自己的婚姻,我却是窘迫的,词穷的。”

在菜市场,陈慧拍下一些女人的手。

已经走了好远

离婚四年,陈慧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上午10点一过,梁弄菜市场没了早先的热闹劲。收摊后,她拎着大袋小袋的菜蔬跨上摩托,行至东溪桥头,摩托拐入一条村道,小路平坦清洁,通向几百米外的小万家村。

双脚刚一落地,她就钻进厨房捣鼓起来。在书里,她写小镇百态;在厨房,她也讲究吃一方水土味。“花生就要带着泥,佐料不要多,就一勺盐,你吃了还会想吃;还有这没吃饲料的鱼,肉质那才叫鲜”。说着说着,歌声顺着厨房飘出来。

她喜欢哼哼小曲,有时候唱到忘我,手里的小百货也顺势丢出去,在空中划个弧形。今天唱的是《蓝莲花》,又跑调了。“民谣、摇滚乐不都是自由啊向往啊远方啊,你看那个皮裤汪,激情啊,遥望啊……”她一副了然于心的口气,“实际上自由不是绝对的,不自由也不是绝对的。”

理货时,陈慧在唱《蓝莲花》。图/魏芙蓉

过去在小屋,每天首要的任务是盘算爸爸爱吃什么儿子爱吃什么,离婚后才体会到,原来真正的自由是吃饭随心。如今,她有兴致的时候花花绿绿张罗一桌,不愿折腾的时候,一碗泡饭一碗面条对付着就是一顿。

这天,出锅的笋片有些老了,她先送入嘴咂巴砸巴鲜味;玉米过水煮后的汤汁清甜,她一口咕下一大碗。

从饭桌,到生活空间,再到主动结束了自己的婚姻,陈慧一点点走出来了。但她并不喜欢被冠上 “逃离”、“觉醒”这样的词,“我没有那么高深”。相反,她认为自己其实是一个失败者:胜利的抗争,是在这个家庭里赢得该有的尊重和空间,在婚姻完整的情况下。

离婚的事她瞒了一年,最后是从儿子嘴里不经意流了出去。小万家村立马传开了,男人的亲戚,前后邻舍,都忍不住上了门,拉着陈慧不住地劝:不要闹脾气了,日子好好过下去。

她承认离婚是当时激愤之下作出的决定。刚结束婚姻的时候,也生出一种恍惚感: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在异乡要怎么过下去?其实咬咬牙还可以继续忍耐下去?

在菜市场,她观察过各种女人:卖酒的女人经历了丈夫出轨,然后重归家庭;炒货店的女人丈夫体贴,生活平顺。一天,三个命运迥异的女人聚在一起,卖酒的说,男人回来了,婚姻就是好的;卖炒货的说,男人要再上进些就好了;陈慧想的是,男人强大负责,婚姻就能维持下去。

那两年,她陷在一种摇摆不定的情绪里,和前夫保持着若有若无的联系。她不是没想过复婚的可能,离婚时儿子13岁,她说:说如果需要,妈妈可以为你复婚。儿子明确拒绝了她。后来那些残存的希望在持续的摩擦中消耗殆尽,她才彻底清醒。

就像这样,十七年的婚姻生活里总是分裂出两个自己,一个要冲出去,另一个又紧紧牵制住自己。就像她一边向往爱情,却只能在故事《十六响》里只写下隐忍又克制的爱意,陈慧说,“我的心是能接受婚外的朦胧感情的,但我的身体和我的教养都不允许”。

“你是不是很失望,你看,我就是这么一个传统的女人,平淡无奇的。”好几次,她都从连珠炮似的讲述里突然停下来问。

谢志强了解她的处境,“她的矛盾是必然的,她既遵崇传统德性,又想突围”。要从农村环境中突围出去并不容易,在这样的两难处境中,这些年来谢志强看到,“陈慧一直在不停地突破,现实环境中能不能成功突围出去她不在乎,但是心理上她不能停”。

“陈慧的突围,是一场农村式的突围”,谢志强说,“他们看着她还在原地,但其实她已经走了好远距离”。

谢志强算是陈慧的“伯乐”。他担任过宁波文联的副主席,退休后一直在创作。他形容陈慧的文字带给他的感觉,“像山区吹来的一股清风,还带着一股野外花草的清香”,后来他主动约陈慧见面,只问了两个问题:你平时读些什么书?这些年有些什么经历?

谢志强立马想到作家李娟——早年也做过裁缝、卖过百货,进入阿勒泰山区后开始业余写作。他觉得陈慧的经历与之相似,“不是说有多成熟,她(陈慧)在凭直感写作,生活怎么样,她就原汁原味地把它端出来”。这之后,他给陈慧推荐了更多有乡土特色作家的书籍,比如汪曾祺,让她把阅读习惯从文摘杂志转到更成熟的文学作品中来。

随着阅读面拓宽,陈慧反而有些不太自信。过去,她的写作随心,现在回头再看,“好像别人写的是饭团,而我写的是稀饭一样。”她觉得自己“上不了台面”。听到一些批评的声音:散文不像散文,小说不像小说,不知道写的什么东西。她变得不安起来。

谢志强急了,挥着双手告诉她:陈慧呀,不要管别人说什么,写下去!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想怎么开头就怎么开头,最好每一天的开头都不一样,结构就在生活之中!

小巷里的生意。图/魏芙蓉

窗比门重要

6月底,陈慧的第二本散文集出版,新书签售会在余姚书城举行。

新书的版权归属出版社,对陈慧来说,出书带给她最直观的改变,是家里墙角多了几百册出版社免费赠予的新书。她也收获了不少文人朋友,孤独和苦闷有了可以直接倾诉的对象,每次骑摩托去县城进货的空档,她总要拐进沈春儿的办公室里坐坐。

签售会当天下了大雨,她从晾衣杆上随手摸下一件干衣服套上就出了门,摩托车后车厢里塞满了新鲜花生,是她给县城的文友准备的。至于签售会,她没有太放在心上,但听说包顿午饭,她立马来劲了,“我管他来多少人、卖多少本呢,人活一辈子图个什么呢,不就是这一口香喷喷的食儿吗?”面对一桌出版社、书城工作人员,陈慧吃到全桌最后一个放筷。

中午,余姚书城的人稀稀落落,等待签售会开始的时间,陈慧靠在沙发座椅上,作家睡着了。

陈慧在签售会上 图/魏芙蓉

2018年第一本书出版之后,很多机会出现在陈慧面前。镇里曾安排她去办公室做文员,陈慧拒绝了,“我写东西是因为喜欢,如果把我关在办公室,我会废掉的”。最近又有本地的生活栏目说要给她开专栏,稿费50元每篇,但一听具体要求“篇幅固定,主题积极”,她又拒绝了。

她就坐在自己的小屋里写作。窗外,青山的脊梁抬眼可见,窗户打开时,门前的溪水声就流进屋子里。她总在溪水声中分辨雨声,雨声落下来冲出去收衣服,雨声消失了,她立刻关上电脑去摆摊。

在很多人看来,正是这种没有目的的,又贴近底层的写作,让她的文字焕发出“一种原始的生命力”。

谢志强记得,陈慧的书稿发表了,稿费单寄来,第一时间找到他:谢老师,我又可以换两袋米了!出版社工作人员也讲了一个细节:出书前,在余姚市文联组织的改稿会结束后,参会的文学期刊编辑、作家和评论家打算一起吃午饭,只有她匆匆忙忙戴上头盔,骑着摩托车进货去了。

小万家村的日子安静又单薄,匍匐在这的几年,去小溪里洗蔬菜或者食材时,陈慧会故意把清理下来的鱼鳃、鸡肠甩得远远的,看十来只鸭子哗啦哗啦地把溪面蹦跶出一大片亮晃晃的水花

她不种花,种葱、种薄荷、种丝瓜,都是她平日里最喜欢的厨房“精灵”。小屋建得仓促,没有院子,她便搬来泡沫箱,里面灌满泥,丝瓜苗里见缝插针栽几根葱,拔起的瓜藤后来攀上了她的窗,开出几朵金黄色的小花。

小万家村的黄昏。图/魏芙蓉

陈慧经常挂在嘴边的是:遗憾啊,这一生没有经历过爱情。年轻时她做裁缝,曾有男孩往自己门缝里塞信,更有大胆的男孩直接向她表露爱意,但因为那场突然的疾病,那些感情还没展开就无疾而终了。

前夫时不时托人送来杨梅,像是在打探她的态度,陈慧不收,有几次甚至要跟来的人发脾气。她很明确,这段婚姻不可能有挽回的余地。前夫住的老屋,如今距离自己不过一公里的距离。她和对方商定,由对方接送孩子去县城上学,车到村口停下,她绝对不允许对方靠近自己的小屋。

她签署的离婚协议里,丈夫提出的要求是:不能带儿子离开梁弄,不能带其他男人进入屋子,不能转卖小屋。她通通同意了。肉体虽然被困在了,但她说精神已经“逃离”。

下雨天和不用摆摊的下午,陈慧坐在自己的小屋写作,多年来已经形成了钟摆一样的惯性,一天不写,心里就空落落的,好像少了点什么。有那么几次,村里的工作人员来发放村务宣传单,陈慧坐在房间里听到他们问邻居:“陈慧家没人吗?”

“有人的。”邻居笑嘻嘻:“你去敲敲窗户。”

“他们知道我的电脑桌就在窗户旁边。我的窗户比我的门更重要。”陈慧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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