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瑞 | 路边卖书的小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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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南方人才市场,掉头四顾,我再次走到书摊前,和那个小贩攀谈起来。他老婆在一旁左顾右看,对我提出的问题,保持着沉默。小贩自称是湖南人,在街头出售盗版书,主要考虑到比较自由。麻烦的是,城管处处执法,稍不留意就面临着书被没收的危险。他说,有时候城管还会追着抢。为躲城管,他们不得不格外小心。
在和我闲聊过程中,小贩一双眼睛始终扫来扫去,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人才市场外面,行人往来,十分嘈杂。大多是求职者,盯着墙上的大广告布,表情迷茫而又疲惫。几乎没什么人买书。这年头,谁还愿意看书?何况是盗版。便宜虽便宜,网上买也便宜,还是正版。买地摊上的书,若非古旧善本,实在没必要。
小贩一个劲儿抱怨生意难做,往几年还好,如今一年不如一年。在乡下种田吧,更不划算,简直无法维持生存。国家虽有补贴,也不济事。我是农村人,自然明白。中国的广大乡村,大多还是传统农耕,如何经得住市场经济的冲击?这几年,物价上涨如此变态,谁又活得轻松?最遭殃的,当然还是底层人。城市里的确机会多,轮到底层人的,不过是出卖廉价的劳动力。
我顺手拿起一本莫言的《蛙》。小贩话题一转,竟然给我介绍起了这部小说。他老婆在一旁一直沉默不语,一说起莫言的《蛙》,就讲起了当年的计划生育——计生办的人罚款,拿不出钱,上房拆瓦之类。除了《蛙》,还摆着莫言的《生死疲劳》《丰乳肥臀》,都是十块钱一本。我问小贩,莫言的书应该很好卖吧。去年他获得了诺奖,文学事件之大,足以激发无数爱国小红心的民族自豪感,销量应该不差。但小贩甩了甩脑壳说,莫言也卖不出去了。
我又问郭敬明怎么样。郭敬明完全不行,都不卖了。韩寒呢?前几年还行,去年以来也不怎么卖得出去。小贩警惕地望着四周,一面无奈地叹息道,不说哪本书的销路,生意本身已经很难做了,大不如从前,城管又管得严,一天提心吊胆,能卖几本是几本,你看我这些书都不敢摆出来,只能装在口袋里,发现城管就得赶紧转移,摆出来根本不行,这样卖一天能卖几本?小贩苦涩地望了望我,眼睛里流露出乡下人的忠厚与城市求生者的无助。
我就推荐一些人的书叫他卖,比如周国平,比如毕淑敏,甚至是我一向反感的于丹和余秋雨。他听着,并没什么反应,我也没指望他有什么反应。他只说都卖过,不好卖,又继续感慨——如今,我们国家是富了,老百姓的日子照样过得惨,在广州,进工厂吧,累点苦点不说,主要是一日三三日九天天在生产线上,不自在,所以才来卖书,这几年金融危机,卖书也没有赚头,租了个小房间八百一个月,还是算便宜的,市场上什么都贵,青菜几块钱一斤,挣钱不容易,如今这个世道,什么都得靠钱,挣的那点,哪里够用?讲起这些,小贩望我的眼神有些躲闪,似乎在为自己的处境感到羞愧。
嘈杂的人才市场大门口,往来穿梭着求职者与各类社会人物。在这些人之中,小贩显得那么瘦小,那么卑微。看着他站在风中的身影,孤零零的身影,我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在武汉某个建筑工地,为那个不承认他的城市,出卖自己的汗水和生命。我想起了无数个父亲,他们逃出乡村,在中国的各大城市,卑贱地活着。
小贩平静地说着自己的种种经历,那口吻,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突然,他老婆猛地一拽他,随即提了书就走。他也慌忙收了书,只说城管来了,一溜烟消失在了人群中。我掉头茫然四顾,除了涌动的人群,单调的人群,永远一样的人群,这个世界没有发生任何异样。
2013年写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