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君敏:诗词修改十讲(中)
第四讲:力求悦耳顺口
音乐美是诗歌区别于其他文学体裁的特质。古人云:“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歌咏之。”每一个民族最早的诗歌都是依靠音乐的翅膀飞进心田,飞越历史的。直到今天依然如此:一首悦耳动听的歌曲,总比拗口令更容易赢得人们的喜爱,也更容易传之久远。
事实上,诗歌正是以富有音乐性的节奏和韵律,来对粗硬的、强烈的充满许多不确定性的内在情感之流,实施有效的美学上的控制,使之转化为有序的节律化的运动,使情感的传达更为有为和完美。所以,我们在创作和修改诗歌的时候,不可以忽视诗歌的音乐美,要注意语音声调的和谐、语言节奏的优美。
例如,毛泽东《七绝 为女民兵题照》的原稿是:
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
中华儿女多奇志,不重红妆重武装。
后来,毛泽东发现“不重红妆重武装”这一句读起来拗口,就对他身边的工作人员说:“发表时,把'重’字改为'红’字,就顺口喽。”这才有到处被引用的名句“不爱红妆爱武装”。原来,“不重红妆重武装”这一句之中就有一个“红”和两个“重”都是ong韵,再加上“妆”和“装”都是uang韵,其韵尾ng与ong的韵尾相同,这就形成了类似“拗口令”的句子。改两个“重”为“爱”,就避免了上面的毛病。
文字不仅是概念的符号,而且是宜于诵读的有声语言。诗歌的音乐美只有在吟诵时才能表现出来,所以,一首诗写好以后,自己一定要念一念,看看是不是顺口悦耳。范仲淹写过一篇《严先生祠堂记》,文章写好以后,就拿它向好友李伯泰征求意见。李伯泰拿到文章以后就大声地朗诵起来。文章中有四句歌: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
先生之德,山高水长。
李伯泰读到这里的时候,就停下来,说:“第三句中'德’字,音调急促、狭窄,念起来别扭,若改成'风’就没有这个毛病了。”范仲淹一听,觉得非常有理,就采纳了好友的意见,改“德” 为“风”。这就留下了一段文坛佳话。其实,这样一改,不仅具有了音乐性,读起来悦耳动听了,还丰富了句子的内涵,因为“风”还含有影响的意思,而“德”没有这层意思。
我国当代散文家曹靖华在谈到文章写作的时候也曾经说过:“下字如珠落玉盘,流转自如,令人听来悦耳,读来顺口。”诗是什么?诗是心的音乐,自然更应该做到悦耳动听。为了增强诗歌的感染力,我们在选词造句中,需要考虑到词语的声音、压韵,注意节奏和声调的配合,使诗歌更具有音乐美。
第五讲:用色彩去抢眼
马克思说:“色彩的感觉是一般美感中最大众化的形式。”色彩是事物最鲜明显著、最富于感性直观的特征,能给予人极强烈的视觉刺激并迅速引起人的美感。
唐朝许多杰出诗人都对光色作了细腻微妙的艺术表现。杜甫诗中就有不少闪烁夺目的光色描绘,如“寒轻市上山烟碧,日满楼前江雾黄”(《十二月一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绝句四首》其三)等。诗画兼擅的王维对光色的表现更为精妙绝伦:“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送邢桂州》)“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山中》) 李贺是比较喜欢出彩的诗人,例如《残丝曲》描写青年男女在暮春中宴游,诗仅八句,就接连叠用了黄莺、黄蜂、浓绿的杨柳、青色的榆钱、粉红的落花、绿鬓的少年、金钗女子,还有青白色的壶、琥珀色的酒,组成了一幅色彩斑斓、紊乱错杂的青春行乐图;而诗人怅惘的惜春情绪,却渗透在这色彩杂乱的画面中。
有的诗人甚至是把色彩此作为字眼来锤炼的,例如“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蒋捷《一剪梅》),形容词“红”、“绿”,用作使动词。诗人通过樱桃变红、蕉叶转绿的动态,抒写了对时光流逝的惋惜。又如王维的“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红楼梦》中的香菱就有过一段妙悟:“这'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象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香菱幼年被拐卖,没上过学,但是天分极好,感受性极高,说的非常在理。
色彩在艺术表现中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所以,我们在修改诗歌的时候,要善于绘光着色,使之与诗歌所表现的内容相一致,收到先“色”夺人的艺术效果。
毛泽东《清平乐 六盘山》:“天高云淡, 望断南飞雁。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 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
1957年最初在《诗刊》创刊号上首次发表的时候,“红旗”本作“旄头”。“旄”是古代旗杆上用牦牛尾所作的装饰,文学作品中长用来指旗帜。1961年秋,毛泽东的手稿在《甘肃日报》上影印发表时,主席将“旄头”改为“红旗”。这样一改,红旗映村着蓝天绿野,更增加了全诗的亮度,红军们望着如火的红旗,在山上西风里哗啦啦地自由舒卷,战士们轻松的心情和必胜的豪情便更自然地被烘托出来了。
说到妙用色彩词,大家一定很容易想到王安石的《泊船瓜洲》:“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据《容斋随笔》记载,其中的中“绿”字,原作“到”,改为“过”,又改为“入”,再改为“满”,凡十几字,最后才定为“绿”。
这个“绿”字的确堪称绝妙!“到”、“过”、“入”、“满”只是一个简单的动词,写的也仅是春风,没有把春风与江南岸的内在联系突出出来。而一个“绿”,从语法上讲是形容词的使动用法,把“春风”和“江南岸”的内在联系一下子突出了出来:春风一吹,江南大地一片新绿,色彩鲜丽,生机勃勃。在其色彩的生动传神上,它亲切自然而形象鲜明,表现了出江南风光的喜人之处。这样一改,整个画面都活了起来,此乃炼字以得诗眼。特别是在我们明白了“春风”一词既是写实又有政治寓意之后,再来看看“绿”的妙处,你也许会会心一笑。
谈论色彩的艺术表现,就不能不涉及到光。曹雪芹曾精辟地指出:“明暗成于光,彩色别于光,远近浓淡,莫不因光而辨其殊异”;“春燕之背,雄鸡之尾,墨蝶之翅,皆以受光闪动而呈奇彩”,故而“敷彩之要,光居其首”(《废艺斋集稿·岫里湖中琐艺》)。“寺多红叶烧人眼”之动人心目,给人以强烈印象,正是由于炼出了“烧”字的结果。它巧用夸张、通感写出了满眼红叶在阳光下给人的独特感觉。
色彩在诗歌中常有惊人的艺术魅力,恰当地运用可以造成一种活泼、新鲜、悠扬动人的色彩美。我们在修改诗歌的时候,注意色彩的运用,就是为了在读者的眼前和心中唤起强烈的视觉感受,进而激发读者的想象和联想,把他们带进诗的意境之中。
第六讲:删去一切多余的东西
诗贵简洁,既是中国的优秀传统,也是中外优秀诗人所遵循的原则。车尔尼雪夫斯基甚至认为,作品一切其他的优点都是由简洁表现出来的。
据宋代计有功《唐诗纪事》记载,唐代诗人祖咏应试,主考官出了《终南山望余雪》为题让考生按规定写成五言六韵十二句。祖咏写了一首诗:“终南阴冷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只写了四句就交卷了。有人问他,为什么不按规定写完应试诗呢?祖咏回答说:“意尽。”虽然按规定还有八句,但他觉得自己所写的意思已尽,宁可冒不合规定的“风险”也不再“画蛇添足”了。从祖咏所咏的题目看,他所写的是“终南余雪”,且是“望”中之雪,他写出了三层意思:一是“秀”,远远望去有一种阴冷中之秀;一是“高”,终南积雪高浮云端;一是“余”,天气放晴,积雪融化,天晚了城中寒气逼人。祖咏用非常简洁的文字把构思中的三层意思说尽以后搁笔交卷,而没有罗罗嗦嗦地说一堆废话以满足主考官的要求,应该说是深得诗歌简洁之真谛的。
接下来,我们看一个删繁就简的成功例子。白居易写过一首诗叫《板桥路》,全诗如下:
梁宛城西二十里,一渠春水柳千条。
若为此路今重过,十五年前旧板桥。
曾共玉颜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
前四句写故地重游,语多累赘。“梁苑”句指实地名,然而诗不同于游记,其中的指称、地名不必坐实。篇中既有“旧板桥”,又有“曾共玉颜桥上别”,则“此路今重过”的意思已显见,所以“若为”句就嫌重复。
唐代歌曲常有节取长篇古诗入乐的情况,有一次,刘禹锡大概应乐妓演唱的需要,就将友人白居易的这首诗做了删改变成《柳枝词》:
清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
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
诗歌对精炼有特殊要求,往往“长篇约为短章,涵蓄有味;短章化为大篇,敷衍露骨”(明谢榛《四溟诗话》)。《板桥路》经过刘禹锡删削以后便觉精采动人:首句描绘一曲清江、千条碧柳的清丽景象。“一曲”犹一湾。江流曲折,两岸杨柳沿江迤逦展开,着一“曲”字则画面生动有致。旧诗写杨柳多暗关别离,而清江又是水路,因而首句已展现一个典型的离别环境。次句撇景入事,点明过去的某个时间(二十年前)和地点(旧板桥),暗示出曾经发生过的一桩旧事。“旧”字不但见年深岁久,而且兼有“故”字意味,略寓风景不殊人事已非的感慨。前两句从眼前景进入回忆,引导读者在遥远的时间上展开联想。第三句只浅浅道出事实,但由于读者事先已有所猜测,有所期待,因而能用积极的想象丰富诗句的内涵,似乎看到这样一幅生动画面:杨柳岸边兰舟催发,送者与行者相随步过板桥,执手无语,充满依依惜别之情。末句“恨”字略见用意,“到今朝”三字倒装句末,意味深长。与“二十年前”照应,可见断绝消息之久,当然抱恨了。只说“恨”对方杳无音信,却流露出望穿秋水的无限情思。此诗首句写景,二句点时地,三四道事实,而怀思故人之情欲说还休,“悲莫悲兮生别离”的深沉幽怨,尽于言外传之,真挚感人。可谓“用意十分,下语三分”,用语非常简洁、精炼,词约义丰,比起《板桥路》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表现了刘禹锡独特的艺术匠心。难怪明代杨慎、胡应麟誉之为神品。
曹植的《七步诗》是很出名的,也是简洁的好例子。相传曹丕有一次命其弟曹植在七步之内作出一首诗,否则就杀死他。曹植应声说出:“煮豆持作羹,漉豉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后人名为《七步诗》,并以“七步成章”来形容才思敏捷。本诗用比喻和拟人笔法,指出曹丕的骨肉相残。可是,现在流传。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当何太急!
这是经过谁修改的,我们并不清楚,但是,广为流传的恰恰就是这经过修改的《七步诗》——为什么呢?因为改诗比原作更为简洁、明快,容易让人记住。
有人说,写作的技巧,其实就是删去不必要部分的技巧。我们在审读自己的诗歌时,要“无情地删去一切多余的东西”,直到“字不可减”,“句不可削”为止。
第七讲:让诗情升华
人们对事物的认识是一个不断深化的过程。对一个题材的表现,有时,在初级阶段没有认识到它的深度和广度,随着思考和写作的进行,认识的深化,我们的思想感情便会进入到一个新的境界之中,作者应该努力抓住它,及时修改诗歌,使诗情升华。
例如法国著名诗人艾吕雅1942年给爱妻努施写的一首诗歌,诗歌的每一段都有“我写着你的名字”。结尾是这样的:
我生来是为了认识你,
为了叫你的名字。
诗人特别爱自己的妻子,可是,当他把这首诗写完,突然感到,诗歌中的“你”不应当仅仅是自己的爱妻。因为,当时,法国正处于希特勒法西斯的铁蹄之下,千百万人民正渴望着自由。他说:“我突然明白了,我应该用一个名字来结束,于是就在'叫你的名字’之后写上了'自由’。”并且把诗歌的题目《给努施》改为《自由》。
诗人原来只是想写一首爱情诗,表达一种“小我”的情感,而当时的社会现实又使他的思想感情升腾到“大我”的高度,诗人及时抓住了它,作了修改,表达了法国人民热爱自由的强烈愿望,从而使感情升华了,主题深化了。
又如,茅盾先生有一次收到一封个人画展的请柬,沈逸千当时是中国抗战美术出国展览会总干事。在展厅中,矛盾先生见到了沈逸千。沈逸千十分热情地把茅盾请到寓所,拿出一幅题为《白杨图》的水墨画请茅盾鉴赏,并解释道,这是读了茅盾的散文《白杨礼赞》后取其意而画的,希望能在上面题几个字。茅盾一高兴,就信笔题了一首诗:“北方的佳树,挺立揽斜晖。叶叶皆团结,枝枝争上游。羞挤柟枋死,甘居榆枣俦。丹青标风格,感此信徘徊。”这首诗虽然有一些可推敲的地方,但是总的来说还可以。结尾显得很弱,没有能把诗情推向高潮。后来,这首诗正式发表的时候,作者又做了一些修改,并题名为《题白杨图》:“北方有佳树,挺立如长矛。叶叶皆团结,枝枝争上游。羞与柟枋伍,甘居榆枣俦。丹青标风骨,誓与子同仇。”经过这么一改,句子也顺了,主题也突出了,特别是最后一句的修改,使诗情得以升华。
艾青的诗《古罗马的大斗技场》,通过对大斗技场昔盛今衰的描写,概括出重要的历史教训。到此,本可以结束全篇了。但是,诗人由古及今,又把诗歌推向一个新的高度,推到另一个新的境界:
说来多少有些荒唐——
在当今的世界上
依然有人保留了奴隶主的思想
他们把全人类都看作为奴役的对象
整个地球是一个最大的斗技场
这样就使全诗的主题更加深刻,极有力地批判了超级大国的霸权主义思想。
要使诗情升华,就不能粘着在一事一物上,而要站在高处,让思想和感情宕开去,就像长江水一样,要一浪一浪地往前推。例如,贺敬之的代表作之一《回延安》,全诗共五部分,写了五个方面的场景和内容,自始至终都贯穿一个“情”字。初写重返延安时的激动之情;再写亲人们的欢聚之情;再写对延安社会主义建设成就的喜悦之情;最后,抒写在社会主义道路上继续前进的豪情。几个场面非常典型,由难忘的会见场景生发开去,将历史和现实联系起来,歌颂延安人,歌颂延安精神,使诗情升华为革命之情、人民之情、时代之情。
要使感情升华、主题深化,就要善于由此及彼、又古及今、由表及里,或推进、或深挖、或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