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苑】诗人之死|张涛
续书堂那会,谁会写诗,谁就有与女生搭话的资格。
谈起诗,大家只吟《再别康桥》,仿佛站在桥这端,就可看见那端的徐老。徐老,那该是多大的角!脸瘦无福吧,鼻梁上架起了眼镜,福气大概都被斯文占了去。身板不经风吧,却偏偏师从梁启超,连线泰戈尔,偶识“四月天”,动哪个不都得结下梁子?
仿佛诗的概念就是志摩,是每周四晚班校会一旦诗朗诵必吟的《再别康桥》,是掀起无数少女惊涛拍岸的浪花神奇。那些吟诗而不懂诗的人,如同演京剧的不知魏良辅,唱昆曲的不知余治。
我那时偏偏不会写诗,只会老老实实说话做事练字。撇是撇,捺是捺,一横画曲一嘴巴。掌嘴的我不说谁,人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那会的骄傲,愣是凭着几篇“老实巴交”的所谓“散文”“小说”,挤进文学社的门里,还讨得一忘了的头衔。我们中国有个传统,进了门的媳妇不算正式,观三年才有资格转正。加之我又非写诗之辈,沾浪漫风流之边,即等同布衣头上扣花翎官帽,博女生好感绝不亚于痴心妄想。甚至,好些女生暗地里还说我“癞蛤蟆戴眼镜,装斯文清高”。
多屈!就因为不会写诗,惹得一身骚。
再看会写诗的。大清早闻铃匆起,错把多功能鞋油当牙膏,然后“卧槽”。待持盆打水,龙头滴水不出,遂击盆唱道:龙王爷你可曾睡着,没睡着怎不视我们把水荒闹?水荒闹,事儿小,我的小脸可怎俊俏?耽误你爷一会觉,爽快施舍点你的尿。如此大动静,招来对面女生宿舍楼许多目光,阵阵欢笑。
令人惊奇的,是“诗人”的目光并不在此,而在彼岸,以及彼岸的某处风景。
“诗人”每每探家归来,必为我们讲述乘车的“奇遇”。每次“奇遇”必有“一形色俱佳之女”,“形”“色”在诗人的嘴里,化成无数唾沫星儿,鸿篇巨献,终了,还会附上“她不停看我”的结尾。
久而久之,我们都认为“诗人”“臭美”。他有天跟澄清流言似得,领回来一眼镜女生,活了回“真实”。“诗人”介绍她说“就读××军校大学”,凑巧有人逗“诗人”行乐,“瞧瞧我伙多棒……”话音未落,便被那女生接了去,“他比起我爸的将军肚还差远了!”接话字字顿开,如稚童学音,一手还在“诗人”稍圆的肚皮轻抚。行乐的继续逗,“客人来趟不易,好赖提点水把客人招呼一下。”“被提醒”的“诗人”刚提起电壶,便被那女生软绵绵地叫住:“别了,你那壶连塞子都没,谁喝不都得肚凉?”大家不知怎么回事,突如开闸的水,将笑毫不保留地泄了出来。
诗人有诗的气质,面对的生活,却未必诗意。就像志摩的遇见,辗转于张、路、林三女之间,每位女人为其打开一道玄机之门,惹得诗人思思遗憾,丝丝纠缠,死死眷恋。终了莫不是趁林的光,落了个飞机失事罹难。蔡元培老先生闻讯撰联:谈话是诗,举动是诗,毕生行径都是诗,诗的意味渗透了,随遇自有乐土;乘船可死,驱车可死,斗室生卧也可死,死于飞机偶然者,不必视为畏途。
我们续书堂的“诗人”别了续书堂后,食了人间烟火,几经婚变离合,“诗人”不“诗”,“死”于茫无边际的大生活了。每每想起“诗人”“续书堂”这些有关青春的字眼,岂止是简单的泪光莹莹的感动,那些不可言状落笔轻浮的凝重,却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神思里,形成类似于根的沟壑纵横。
那些续书堂的人事,“诗人”的诗,如今仅留几人,几事,几句,仅留的,也将被岁月抹了去,影儿般消失,不留一丁点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