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期 | 演讲稿:古书画鉴定,不是靠对比

编者按

2021年2月24日,我在“在艺直播”做了一次演讲,讨论的是“书画鉴定的方法”,认为,几十年来,这门学科多次重复的“对比”方法,其实不是鉴定的正确方法。与艺术史体系,不断进行“试错”,才是鉴定的主要方法。这个发现,算是学术贡献,有不少朋友顿时领会了,而且提醒我,要立即用书面文字发表观点。所以,今天发表演讲的文字记录稿。感谢大家!

作 者:刘九洲

大家好,新春大吉,我们在牛年,在“在艺直播间”,再次相会。感谢大家晚上9点钟还来听我聊这个非常理论化的话题。

鉴定这件事情,大家都很感兴趣,更多的听众,是希望知道鉴定是怎么样操作的。如果我一个接一个讲鉴定的实例,肯定会好听一点。

如果讲鉴定的理论呢,有相当经验的人听我在这儿聊,可能才会觉着比较有意思。如果没什么实践经验,听我在这儿聊什么鉴定的理论,肯定是很闷的。

今天呢,我们在新春的第一次直播中,将会讲一个最闷的话题,讲的还不是鉴定的“理论”,而是鉴定的“方法论”。

“方法论”这个词,我最近发现,被艺术界用得有点多啊,其实他们说的不是方法论。社会科学研究中,方法论是什么,是有严格定义的。

什么是理论?理论是你去探索未知世界的一个假说。理论有可能会被未来检验,有可能会被未来证伪,这就是理论。理论可能是对的,也可能会是错的。

方法论是在现有的人类智力能力中,用一种大家都认可的方法,去进行学术探索,是路径工具。在其过程中,如果你用错了方法,比如说你使用统计学,抽样抽错了,数据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这就是方法论错误。或者你使用概率时,选择了不恰当的方法,也是错了。

所以你在学术中,使用的方法,其实是一个决定因素,可以说,是决定生死吧。企业会有生死,学术探索也有生死。学术的生死,错在理论方面的很少,错在方法论上的比较多。

在方法论上,任何一点微小的进步,都是重大进步,因为方法改进之后,观察到的世界就变化了。譬如说,你原来拿尺子量,拿眼睛看,后来用显微镜,用天文望远镜,这就是方法的提高。虽然是借助仪器,让你感觉到好像是仪器的功能,事实上,是你改进了方法,可以得到更好的观察,看到更远更小的东西了。

介绍了基本知识之后,就涉及到了今天的主题。很多人看了我今天直播的题目,都很震惊,任何一位在现代社会跟你谈古书画鉴定的人,他阐述的“基本方法”,百分之百,一定是“比较”。这是所有人不暇思索,都接受的一种说法。把相关图片放到一起比较,是艺术史研究中,最正常的动作,那今天谈鉴定的主要方法,就不是“比较”呢?这个发现,是无意中感受到的。

首先,“比较”一说,是从哪里来的?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把它正式写出来,是从1960年代张葱玉(张珩)开始,然后徐邦达、谢稚柳、傅熹年他们都这么写。鉴定要靠比较,任何讲座都这么讲。

怎么比较呢?大多数人都认为,拿两张图,放在一块儿比较,好的就是真的,不好的就是假的。当然咯,逻辑稍微严密一点的学者,也指出过,也有可能两个都是假的,不一定都是一真一假,诸如此类。现在给大多数人上鉴定课时,也都会说,主要靠比较。你看,这个齐白石的真迹,跟齐白石的赝品,比较就会出现差别吧,差别就说明:好的就是真的,差的就是假的。

后来我在想,你如果不是足够熟悉齐白石绘画的话,我拿一张齐白石的大精品,跟齐白石的一件普通作品比,肯定能比出优劣,但是你怎么知道,那张齐白石的普通真迹,是一件普通的真迹(而不是赝品)呢?

明白吗?两件绘画比较,我看出优劣差别,难道就可以说,好的就是真的,不好的就是假的?显然不对嘛。

因为我们有大量的反面案例。就刚才举的例子,你拿一件好的齐白石和一件一般的齐白石,比起来肯定有差别啊,有时候差别会很明显,难道你会说那个一般化的齐白石是不对的?

事实上,绝大多数书画鉴定学的错误,都出在这个要点上。过去20年来,古书画领域的重大事件,发生错误的一方,使用的方法基本上全是“比较法”,而且基本上是拖了两张图片,就来比较。

最好玩儿的事情,发生在什么情况下呢?

今天下午,我们在武康路洁思园画廊,搞了个小小的“董其昌书画雅集”,几个朋友带了各自收藏的几件很精的董其昌,在一起聚会。

董其昌的真迹嘛,说实话,活灵活现的。我打了一个比方,真迹没打开时,相当于关在笼子里的老虎,把它打开后,老虎就放出来了。一个房间里挂了好几幅真迹,相当于几只老虎全活了。这样看一会儿,非常累,看了一个多小时,几个人其实都快瘫倒了,看不下去了,希望赶紧去吃饭。

快结束时,他们也都问我,你今晚直播,讲什么内容?

我说就介绍了一下观点,他们表示“岂有此理”?我解释说:很简单啊,你看,现在这几件董其昌真迹,我们都知道是董其昌的真迹,但是其中任何一件,与另外一件都有差别。你要深深地懂得董其昌,才知道这些都是真迹,如果不是特别懂的话,看到的就只有“差别”啊,共性就看不到呀。

难道有差别,就得弄出“一真一假”来吗?这就是以前“比较”带来的错误。

当时,一个朋友还带了一件明代大名家的真迹小立轴,我说,这个小立轴,如果用就比较的方法,那就更惨了。拿作者的任何一件其他真迹,来跟它比,都明显不一样。但是我们清清楚楚知道,这件是真的。过去的“比较”,有什么用呢?于是,大家都呆看我。

这个发现,我真的就是灵光一闪。所有的、从1960年代以来,关于古书画鉴定的方法论,其实就只有这一句话,但是,这一句话的方法论,还是错的。

今天下午雅集快结束时,浙江大学张曦同志,突然打电话给我,说的是别的事情。说完之后他问,你今天要直播啊?什么内容?我就把题目告诉他。他也表示奇怪,说怎么会呢,当然靠比较啊,譬如,世界上有笔迹鉴定,对正常人的笔迹进行比较,难道不是靠比较吗?

我说这个倒是靠比较的。

然后张曦同志说,扩大一点讲,《明画全集》的文徵明卷,我们要知道一件新发现的文徵明是不是真迹,你拿出十张、八张、二十张文徵明,跟它比一下,这不就知道它是不是真的了吗?这不是就是比较吗?

我马上说,当你拿出十张、二十张、二十五张文徵明,在与一件文徵明比较时,这已经不是比较了,因为你那十张、二十张、二十五件文徵明,已经构成了文徵明真迹的一个系统。

这就是,我今天演讲要说的(先讲结论),我反对比较,赞成什么呢?赞成的是,鉴定其实是用某一件与一个系统进行不断的试错。

就是说,当你要判断一张文徵明是真是假时,你得看二十张、三十张、四十张、五十张文徵明。因此,最终,你掌握了整个文徵明系统后,再拿单件去与系统试错,这时,你的答案是比较准确的。但已经不是普通的,所谓的我们以往说的“比较”了。你只有熟悉整个文徵明系统,熟悉了真迹系统的流向,才会有把握。

张曦先生这么多年来,一直在主持着我们编《宋画全集》、《元画全集》、《明画全集》,在此过程中,他事实上也感受到,一对一比较肯定是有问题的,如果用一件,去比较二十五件,那没有问题。但是一对一,特别是各种教科书上出现的一对一比较,全是骗人的。

从实践上看,我们这些搞鉴定的人,或者说涉足过鉴定的人,可以回忆一下,曾经有几次机会,拿一件真迹跟一件赝品,在那儿比较笔法啊?大多数时候,就是一件光头光脑的画在那里吧?

你要找比较品,是靠自己脑子找的。什么时候出现过人家把比较品都交给你了?找到比较品本身,就是学术水平的一种体现。你的水平高,就能找到更多比较品。

能找到比较品出来,这工作已经完成80%了。剩下的20%,大多数人都会看的,因为书画又不是什么天书,它是人创造出来的,是人创造出来的其实就是比较容易懂的。把比较品构成了以后,整件事情的80%就完成了。

在实践中,最头痛的就是,面对一件东西,没有比较品。凭你个人,无法建成一个比较品系列,这是鉴定中最困难的情况,俗称抓狂。

在过去的鉴定叙述中,用“比较”的方法,弄到最后,说是“笔法比较”,这就更不对了。有经验的人,仔细想一下,你曾经有多少机会,拿一件东西,一件真的、一件假的,就是笔法有差异,你据此定真伪啊?

两件书画看起来,差不多,就笔法有差异,拿给你来比较,这哪里是鉴定?这是伺候皇上读书吧?读书,要自己寻书,不是说别人拿书,来伺候着你读。

在现实鉴定中,事实上,你都会把一件书画,放在一个体系中去观察,而你放在体系中观察的这个动作本身,就不是比较了,而是拿这件书画,去跟这个体系在试错。

譬如说,我们熟悉的林散之书法。给你拿一件林散之作品时,难道不是看了一下,就知道真伪嘛?难道你还要去找“比较”?说真话,如果你看了不知道真伪,你去找上十张、八张来比较,也不会搞清楚真伪。

如果你搞得清楚真伪,看一下就知道了。

为什么呢?你脑子中已经有林散之作品的系统在了。有了林散之的系统在,拿一件作品,去与系统进行试错,这不是“比较”。这个过程的叙述,就是整个鉴定方法的核心点。

如果你对某位现当代书画家,真的会鉴定,不管是齐白石也好,傅抱石也好,高二适也好,林散之也好,就会意识到,“比较”是一种荒谬的做法,也是一种荒谬的说法。只有掌握了这位书画家的全貌之后,才能对他的任何书画,进行判断。

所以,我是觉得,过去,从张葱玉,到徐邦达、谢稚柳他们,不由自主,上来就说“比较”,基本方法说错了。他们写书或者演讲时,是在讲一种感想,后来形成一个文献,形成文献后,就一路错下来了。

事实上,他们当时,没有环境,可以说出现在这种比较学术的话,就是一件作品跟整个系统进行试错。

这种错误的方法,导致二十年来,闹了无数笑话。比如说,有些人,今天去否定《研山铭》,明天否定《出师颂》,后天又否定《砥柱铭》,又否定什么《功甫帖》。你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这些跳出来否定的人,本身也不是什么米芾专家,黄庭坚专家,都是临时工,临时披挂上阵的。

最可笑的是当年讨论《研山铭》。对《研山铭》这么个大名作,有一位著名画家跳出来反对,上来就说,我从来不知道这件作品。大家都笑昏过去了:你从来都不知道这件大名作,你来鉴定个啥啊?然后他就开始“比较”了,这不对,那不对。这就落入我刚才说的那句话,任何两张图,你拿过来比较,肯定不一样。

这与今天下午董其昌粉丝雅集时,我说的情况一模一样。拿来任何一件董其昌,再随便找个其它董其昌真迹,拿来比比,两件之间,一定有差别,你如果想说任何一件是假的,看起来居然还不像是胡说。其实就是方法论错误,于是全错了。

一门学科,因为方法论犯错,把大家带到沟里几十年的事情,在学术史上并不少见。

犯错的人,其实也是一头雾水:按照教科书来,两件比较,出现差别嘛,差别就是意味着,一件假的呀。怎么错了呢?这是过去所有“书画鉴定”类书籍中说的那种基本方法。但是,这方法本身,肯定是搞错的。

这个也是,今天我急急慌慌跑来发表直播的原因。

一来,我发现了这个错,其实很激动,因为我知道,在方法论上有一点点的、再微小的方法论突破,都是巨大的突破。我居然发现了过去搞了60年的基本说法错了。我想了一想,我得说出来,不说出来憋死了。

其次,我就在想,这件事为什么以前就没有发现呢,这么明显的方法论错误,为什么没人发现呢?因为正确的做法,是反直觉的(有点波普尔的味道出现了),而错误的说法,张葱玉他们的错误说法,是符合直觉的。这个错误,很符合直觉啊,一张张比优劣,好像比一下就懂了,其实不是这样的。

我今天,最得意的地方在于,这是一个反直觉的发现(有点靠上波普尔道路了)。跟一般人直觉出来的事情,完全不一样。

其实,会鉴定的人都知道,要去跟系统试错。但是他们都会很本能地,像张葱玉一样,说成“一张图跟一张图”的比较。其实不是啦,是在与系统试错。这是一个最关键的环节、最关键的发现。

过去的方法,尤其错误的是什么?其实是三段论,第一层是“比较”、第二层变成“笔法比较”,第三层发展到了“标准品比较”。只要走上这三段论,走到“标准品比较”那一步时,就可以把天下任何东西说成假的。因为标准作就那么几件,标准作和非标准作之间,一定有差别。你只要把差别列出来,你再跟广大观众讲,这是假的,外行肯定弄不清楚这是真是假。

方法论错误非常严重地影响了学科走向。这个学科,走到今天,根本问题就是在于方法论错误。

正确的方法,其实就一句话:单件作品跟系统试错。只有掌握了系统之后,才能讨论任何一件单件作品。

事实上我以前涉及到这个问题。在《宋画史稿》这本书中,序言中说,你必须了解全部宋画,才能去认识一件宋画。其实就是这个意思。如果不把整个系统弄清楚,去弄其中一件东西,是没有意思的。事实上,任何会鉴定现当代的人,都懂得这个道理,只是说不出来。

今天的理论,其实特别简单,20分钟能讲完。所以今天也很担心这次直播怎么讲,事实上,是在直播开始前几分钟,写了个提纲。

今天下午,浙江大学张书记打电话来讨论笔迹问题,以及今天下午董其昌雅集时,我们对董其昌书法,进行假设性的否定,其实说的都是这个问题。

单向比较是没有用的,单向比较是糊弄外行的。任何人想懂得鉴定,必须先掌握系统,才能对单件进行判断。鉴定,绝对不是两图比较,绝对不是笔法比较,更不是代表作比较。

一旦掌握了系统试错的方法,再去鉴定就很容易。如果不掌握这种方法,整天在那里收集图、收集图,并无意义。其实当你看第一件图,看不懂,你再去搜集图、再来看的时候,基本上还是看不懂的。因为你对整个系统的掌握程度,不可能短时间内提高。

我没研究过八大山人,如果去搜集30张八大山人的画,就了解八大山人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首先,我弄不到30张八大山人真迹,30张高清图,都不一定弄得到。

其次,作品图即便弄得到,我也得要在中间找规律、体会,这需要时间。如果是原大图还好,如果是看画册,我还要注意什么环节被扭曲了。这些,需要分阶段、分元素、分题材、看限制,等等,只能慢慢来。

如果这些都弄清楚了,就回答了刚才一个网友的问题,“系统”是什么?这些因素的集合,就是系统。你全面了解这个家伙的各种信息,就好办了。如果不掌握全部特征,你去对一张画,进行鉴定,有啥用啊?

我没研究过石涛,你给我一张石涛,我去找三张石涛绘画来,与之比较一下,我就知道这张石涛是真是假?不可能啊。我起码得研究石涛好几个月,把整个系统弄清楚,然后你再给我一张,我要悟性好的话,我就弄清楚了,悟性不好,我还弄不清楚。

在此过程中间,很显然,其方法,不是比较。“比较”这个说法,误导群众。

应该准确地表述出,鉴定的方法,是单件作品跟系统的试错,系统,就是刚才我说的研究八大山人的那种办法。

因为这是反直觉的事情,所以以前不太容易被发现,但是这确确实实是属于方法论上的问题。

大名家都异口同声说靠“比较”啊,那么作为一位学习者,用“比较”来鉴定,把真迹鉴定成假的,就会反复发生。因为学科的核心方法是错的呀。方法错误,肯定带来大面积的学术错误。它不会是一个局部性错误。

一般来说,发生大面积错误时,首先检查理论。说真话哦,方法论的错误是很少的,因为都是聪明人建学科嘛,这种方法论错误,起码10年、20年才能遇到一次。

昨天,我碰上了好运气,意识到了“比较”的问题是方法论的问题。当方法论出错的话,事实上就可以指出,过去60年来,中国古书画鉴定的方法主线,对比——笔法对比——与代表作、标准品对比,那条线是错的。

它不是这样对比的,它正确的比法是任何一件作品跟整个系统试错。它不要去看什么笔法,也不是看代表作。

相反,当你对某位书画家完全不熟悉的话,譬如说,我虽然很熟悉林散之、高二适,但我不熟悉萧娴,你拿一张作品来问我,这件萧娴先生的书法,真的假的?我看不出来。马上再给三件真迹,比一比?我估计,我还是比不出来,因为对萧娴书法系统不熟悉,不知道真迹振荡空间的范围

以上就是今天想讲的主要内容,再次感谢大家。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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