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坊·美文」张宝晶|忠实归葬白鹿原
作家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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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实归葬白鹿原
唐高宗麟德元年(664)二月五日夜半,高僧玄奘圆寂,中国失去了一位佛学大师。他的灵骨归葬白鹿原那天,长安罢市,万人空巷,百万官员、平民、僧众参加了这次著名的葬礼。从此,有文化的人记住了白鹿原,包括一位小学老师陈忠实。
陈忠实先生2016年4月29日因舌癌在西安去世,中国失去了一位文学大师。5月5日火化的那一天,几千人前来送行,他的离世是中国文学界的重大损失。三年忌日,他的骨灰归葬白鹿原。
我与陈忠实并不认识,但他的《白鹿原》却影响了我,让我在生命旅途中因为阅读他的书而与他相遇,并惺惺相惜。我曾徜徉在他的文字中不能自拔,也曾对他笔下的人物爱过恨过,就这样我们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我对他高山仰止,奉若神明。
我是退休以后阅读《白鹿原》的。这是一部我认真阅读,一字一句阅读的长篇小说,完全可以说到了爱不释手、废寝忘食的地步。
《白鹿原》以陕西关中地区白鹿原上的白鹿村为缩影,通过讲述白、鹿两大家族祖孙三代的恩怨纷争,表现了从清朝末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历史变化。它是一部中国农村斑斓多彩、触目惊心的长幅画卷。小说成功的塑造了白嘉轩、鹿子霖、鹿三、朱先生这些具有深刻历史文化内含的典型形象,还成功的塑造出了黑娃、白孝文、田小娥、鹿兆鹏、鹿兆海、白灵等年轻一代性格各异、追求不同、极具时代代表性的人物形象。
当代以来,我国文坛产生出很多有名的长篇小说。但这些小说都被革命叙事笼罩。用阶级斗争、反抗侵略来讲述中国近现代的历史,只有这种叙述方法才是正确的、正常的。但《白鹿原》完全改变和跳出了革命叙事框架,回到了中国乡土社会最基本的面貌。乡土中国有两个最核心的东西都被陈忠实写出来了,一个是宗法制度,一个是儒家文化,二者在近现代风云变幻中如何受到颠覆,遭到困境,如何慢慢凋敝和败落,《白鹿原》给了最圆满的回答,因此完全可以说《白鹿原》是陈忠实为乡土中国社会写的一首挽歌。
《白鹿原》交织着盘根错节的政治冲突、经济冲突、军事冲突等,但作者把这一切都消化或浓缩到白、鹿两个家族的矛盾和人与人的关系之中。更重要的是,转化为文化的冲突方式,进而转为为文化冲突所激起的人性冲突,那就是礼教与人性、天理与人欲、心灵与肉体的激烈冲突、生命扭曲和灵魂煎熬。《白鹿原》之所以光彩四溢、惊心动魄,这是成功的重要秘密。难怪它从1993年初版到2016年陈忠实去世仅正版就印刷200多万册,加上30种盗版书,实际印数已达400多万册。难怪它在1998年获得第四届茅盾文学奖,以后又被改变成秦腔、话剧、舞剧、电影,被翻译成英、俄、日、韩、蒙等多种文字出版。难怪人们称它为华语文学的经典、瑰宝,被教育部列入“大学生必读系列”。
经过实践检验,比来比去,读者和学者共认《白鹿原》的深邃程度、宏阔程度、厚重程度及其巨大的艺术概括力,在中国当代长篇小说中显得更为突出,是历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中最具生命力、影响力的一部,是永恒的文学经典,即使把它摆在当代世界文学的格局里也毫不逊色。第四届茅盾文学奖评委会主任陈涌老先生说:“《白鹿原》,了不起,堪称中国的《静静的顿河》”。西方学者评价称,由作品的深度和小说的技巧来看,《白鹿原》肯定是中国当代最好的小说之一,比之那些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小说并不逊色。可见,说《白鹿原》是当代中国文学史上的“珠穆朗玛峰”,一点也不过分,它当之无愧!
当然,陈忠实一生不只写了《白鹿原》。他写的东西很多,发表的作品也很多,他生前曾出版了《陈忠实小说自选集》三卷和《陈忠实文集》七卷,其中的《信任》获得1979年全国短篇小说奖,《渭北高原,关于一个人的记忆》获1990-1991年全国报告文学奖。从而,他当选中共十三、十四大代表,中共陕西省委七、八、九届候补委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兼中国作协小说委员会主任)。一部《白鹿原》,使他名满天下,成为中国当代文学大师。
我读报获知,陈忠实先生去世后,七天治丧期内,成千上万的人到陕西省作协等5个先生工作和生活过的地方所设灵堂祭奠。向遗体告别那天,西安殡仪馆咸宁厅内外挤满了前来送行的数千名各界人士。咸宁厅内高挂着陈忠实的巨幅遗像,在鲜花的簇拥下,他的遗体上庄严的覆盖着中国共产党党旗。他的头下如他生前所愿,枕着1993年初版的《白鹿原》。新华社、《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以及全国所有报纸、电视等媒体,都刊发了他去世的消息和纪念文章。一个作家去世,在文坛内外神州大地引起的反应如此之大,当代少见,近年罕有,重如泰山。
陈忠实先生去世后,我还从报纸上抄录了许多悼念他的挽联:“三秦文胆,华夏风骨,铸忠实人格,笔韵千钧担天道;终南气象,灞原襟怀,育白鹿精魂,情纳万汇传史音”、“大塬弥不轻语,籍百年风雨酿成万世白鹿;先生亦有柔骨,拼一生真爱长留二字忠实”、“一笔对天,凝陕西精神,千秋垂世,四海新歌黄土地;两肩担鼎,铸民族魂魄,五岳镌功,九州始仰白鹿原”、“忠于人民,忠于生活,忠诚觅得原上鹿;实为楷模,实为经典,实绩赢得举世名”、“文坛陨落巨星,神州痛失良才”.......这些挽联,不仅工整押韵,极富文采,而且充分告诉人们陈忠实先生的魅力在于道德与文章兼美,人们纷纷悼念他,既在于他的文,也在于他的人。作家当如陈忠实,做人当如陈忠实。
陈忠实先生去世不久,我曾想去他的墓地凭吊,陕西作协的同志在电话上告诉我,三周年忌日时再将他的骨灰融入大地。2019年4月份,我又给他们打电话,询问陈忠实先生墓地的具体位置。
带着对陈忠实先生的无限崇敬和深深思念,2019年国庆节前一天,我在西安坐地铁一号线,到终点站纺织城下车。经路人指点,换乘232路公交车去往东李村。东李距陈忠实的老家西蒋村还有七八里路,不通公交车。为了争取时间,我在路边花钱雇了一个农用三轮车。车主姓陈,五十多岁,也是西蒋人,比陈忠实小十多岁,出了五服,给他叫哥。
从纺织城到西蒋,车一直在山根下的公路上由西向东地奔驰着。车窗外的山岭上,沟壑里,一片片翠绿,一片片树林。老陈告诉我,看着是山,其实不是,这是白鹿原的北坡。从北坡上去就是白鹿原,大的很,平展展的一个平原。白鹿原周围是千百年来雨水冲刷切割的沟和岭,它位于浐河和灞河之间,原面形成了一个三角形。咱们走的这条路,在北坡坡根。经老陈这么一说,白鹿原的地形地貌在我脑子里有了一个清晰的轮廓。
说话间,西蒋村到了。村子一边靠坡,一边临路,呈线状展开。在村文化广场,老陈指着一条通向北坡的小土路对我说,上去就能看见陈忠实的墓地。
小土路两米宽,一边是不深的沟,一边是岭上栽满樱桃树的梯田。约摸走了半里多路,我发现了掩映在树中的陈先生墓地。
他的墓地位于梯田的最上面一块,坐南朝北,背靠白鹿原,面对灞河水,应了那句“背有靠,前有照”的古话,是块风水宝地。坡根是他世代居住的村庄,九泉之下的他仍然活在乡愁中。
陈忠实墓地约六七百平方米。墓地的主体由两部分组成,即拜谒广场和坟墓。
拜谒广场的面积大约占到整个墓地的一半还要多。进入广场之前,是一条五米宽二十七米长东西方向的石板路,路外栽着一行冬青。九米长九米宽南北向水磨石甬道,与石板路垂直,这是进入广场的必经之路。
甬道东西两侧、马蹄形石墙外栽着四十多棵胸径六七公分左右的雪松,横竖成行,重重叠叠,郁郁葱葱,像是值勤的士兵在为先生守灵。
用有棱有角黄褐色小石条和水泥砌成、中间高一米(五层)、两端高三十公分(三层)、一米宽的坡形石墙,形似一个马蹄。“蹄”内直径十三米,水磨石地面。此乃拜谒广场。
广场入口左手处,植有一株胸径十五公分、高四五米的油松。松针油绿,长势茂盛,只是树干歪向一边,由于阳光的原因,树干顶端的下面没有枝叶。树的根部有一个直径二米的圆,裸露的黄土上堆着三个灰白相间的大石头,每个少说也有几百甚至上千斤,使本来单调的广场,被它们点缀得有了诗意。
一块高一米、宽八十公分、厚一寸的黑色花岗岩墓碑,插在马蹄形石墙居中位置的里侧。碑的右侧竖刻着两行仿宋体小字:“生于一九四二年八月三日”,“卒于二零一六年四月二十九日”。中间用繁写的魏碑体竖刻“陈忠实之墓”五个大字。左下角竖刻的也是一行仿宋小字:“公元二零一九年四月立石”。碑上所有的字,都用白漆涂过,黑白分明。
我在先生的墓碑前三鞠躬后,向南望去,又一堵一尺多宽、三十多米长、不到一米高、似单括号的棕色石墙,与马蹄形圆弧石墙背靠背。单括号石墙里面埋葬着先生的骨灰。坟地南面的坡上长着松树、柏树、洋槐树。先生墓地没有隆起的坟堆。他来自于大地,回归于大地。
陈忠实先生出身农家,高中毕业,当过小学教员、公社党委副书记、区文化局的副局长、区委副书记。他1965年初在报纸上发表处女作,一直到去世,不论从事什么工作,他都没有停止写作,正是因为有了不断的坚持,不断的积累,才写出了悲壮惨烈、波澜壮阔的传世之作。他50多年的写作生涯,仿佛是在为完成《白鹿原》这部鸿篇巨制而作准备。写出一部史诗般的文学作品《白鹿原》,是陈忠实这辈子最重要的经历和贡献。对于这样一部用生命写成的作品,人们很难不表示敬意。对于这样一个用生命写作的人,人们没有理由不心怀敬仰。
在返程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我与陈忠实先生出身相同、文化相同、爱好相同,都是作协会员,可成就为何天壤之别?无非是天赋有别、勤奋有别。我已七旬有二,无论再怎么努力,永远也不会有先生的作为和影响。正是这种感觉,更毫无疑问的增加了我对他的敬佩感。一个人活在世上,能否受到人们的敬仰和尊重,不在官位,不在金钱,不在外貌,而在人品和作为。
陈忠实先生你安息吧!你和《白鹿原》永远活在人们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