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红楼女子的悲剧挽歌

《红楼梦》中重笔勾勒了许多颠倒众生，无与伦比的人物形象，可是同时，书中也塑造了不少小人物，只是寥寥数笔，把他们短暂的一生描绘的耐人寻味。《红楼梦》绝不仅仅是对一个家族由盛转衰的自省，更包含着每一个美好生命最后迈向悲剧的叹惋。

书中第五回写道，宝玉睡觉，梦见自己进入了太虚幻境。那太虚幻境里，暗藏着许多玄机。宝玉看见了完完整整的金陵十二钗正册，其中俱是小姐夫人，譬如黛玉宝钗，凤姐儿李纨等。后面是记载妾的金陵十二钗副册，只写了香菱一人。最后是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写着的是小姐公子的丫鬟们，宝玉则只看见了晴雯与袭人二人。

虽然账册上写出的人物不多，可却十分全面，脂评本中说道：“题只十二钗，却无人不有，无事不备。”那些没有被读到的人物，命运也早早被记载在这本账册上。

而宝玉走进内室后，丫鬟给宝玉奉上的一杯茶，名为“千红一窟”；宝玉同饮的酒，名为“万艳同悲”。这茶，这酒，竟早早为她们的悲剧命运作出了暗示。

“又副册”的第一人便是晴雯。提及晴雯，那个骄傲伶俐的形象就跃然纸上。薄命司上她的判词是：“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晴雯是身份卑贱的丫鬟，可她的行为总是与身份不符，她骄纵大胆，在宝玉面前什么都敢说。她撕扇，宝玉纵容，还夸她“响得好，再撕响些”。

宝玉是主子，他的言行尚且不被世俗所理解与接受，何况晴雯呢？王夫人就看不上晴雯这不听话的脾气和爱招摇打扮的性子。晴雯为了给宝玉补雀金裘病体尚未痊愈，便因贾府内的派系之争被王夫人赶了出去。晴雯的“心比天高”，最后也导致了她的“命比纸薄”。

撕扇补裘，任意孤行，天真可爱，狂傲尖酸，那都是晴雯，那都是曹公赋予她的形象，也是当世所容纳不下的一个人。宝玉凭吊晴雯的那一篇《芙蓉女儿诔》，不单单是为晴雯其人，更是为大观园里数个美好生命的悲剧挽歌。

金钏儿是王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因为跟着的主子地位高，因此她多少也能算上半个主子。在书中，曹公留给她的笔墨并不算多。

第二十三回中写道，金钏儿拉着宝玉问：“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只是简单几句话，不仅写出了金钏儿本人性情的开朗，也表达出宝玉与金钏儿不同旁人的关系。这恰恰为后来金钏儿含冤投井埋下伏笔。

第三十回是金钏儿在书中出现的第三次，她在为王夫人捶腿时与宝玉调笑了几句，被王夫人听见了，打了一嘴巴，赶出了府门。书中写道：金钏儿听说，忙跪下来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骂，只管发落，别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会子撵出去，我还见人不见人呢。”

王夫人固然是一个宽仁慈厚的人，从来不曾打过丫头们一下，今忽见金钏儿行此无耻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故气忿不过，打了一下，骂了几句。虽金钏儿苦求，亦不肯收留，到底唤了金钏儿之母白老媳妇来领了下去。

在当时，她作为一个丫鬟，被赶了出这偌大的府门，旁人会怎么议论她呢，她接下来的日子又该如何自处呢？别人只当她勾搭宝玉不成被夫人赶出贾府，谁又会去探知真相？谁又会相信她一个小丫鬟嘴里的话呢？

没过多久，性情刚烈的金钏儿就投井自杀了。和晴雯一样，她也因自己的长相、性格招致这悲剧结局；和晴雯一样，她也以死捍卫了自己的尊严。尊严的保全，竟需要以生命为代价。可笑，可叹。

晴雯，金钏儿，甚至于鸳鸯、司棋，她们是封建家族的大丫鬟，甚至她们比普通丫鬟地位更高一些，可连她们都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何况是更普通的那些人呢？她们的生命如昙花一般，在十四五岁盛开，在十七八岁凋零，可她们离去后，又有谁会记得呢？纵容有人因他们而触动，也只是短暂一瞬罢了。

那个时代，有几个人会真正去关注到这些人的生命呢。曹公的眼界、格局，都远超于那个时代。他所描述的这些人，无论是浓墨重彩，还是轻描淡写，都是他为了这些美好生命，所写下的一句又一句挽歌。

作者：舍昼夜，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