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这两种痛苦唯有相互中和,才能摆脱困扰

一般人把身外之物当作人生的幸福来源,希望从财产、社会地位、妻室儿女、朋友或是社会那里得到幸福,所以当他失去这些东西或是发现这些令他失望的时候,他的幸福基础就崩塌了。

换句话说,这个人的人生重心随着每一次心血来潮而不停改变,完全不在他自身。倘若他是一个富有的人,就可能是今天在乡下别墅消磨时光,明天在买马,或宴请朋友,或旅行——总之,他过着奢侈的生活是因为他只能从追求外在乐趣中获取满足,就像失去健康的病人,期望在各种汤药中重获力量,却不试着去发展他自身的生命力,而恰恰这才是他幸福的真正来源。

撇开极端的类型先不谈,让我们来看看比较居中的一类人——他们也许没有傲人的思想力,但又比泛泛之辈要多一些精神的追求。

一般来说,这样的人会对艺术有一点业余的兴趣,或对科学的某些分支感兴趣——譬如植物学、物理学、天文学、历史,能在这类研究中发现莫大的乐趣——当幸福的外在来源枯竭,或不能满足他的时候,他会通过这些研究来自娱自乐。

像这样的人,我们可以说,他的人生重心,部分在于他自身。但是,对艺术有浅薄的兴趣,与自发的创造是截然不同的;而对科学的业余追求则容易流于表面,不能洞悉事物的本质。

人不能把自己全然地等同于诸如此类的追求,也不能让自己的整个人生完完全全被它们渗透、填满,以至于对其他一切事物都失去了兴趣。唯有我们称之为天才的那些人,拥有最高的智力水平与思想禀赋,方可达到这种强度,将其一生的时间和精力都耗在某个主题上,将对人生作的思索以诗歌或哲学的方式呈现,力求表达对这个世界的独特理解。

因此,对于天才来说,不被外界打扰地忙于自己的思想和作品,这样的需求十分迫切。他们乐于独处,闲暇是求之不得的恩赐,其他一切都是多余的,甚至是负担。

唯有这类人的人生重心才可以算是完全在自己身上。这些罕见的人,不论他们的性格有多优秀,都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对朋友、家庭和一般的社会团体展现出过多的热情和强烈的兴趣;即便失去外在的一切,他拥有的自身内在,也会让他得到安慰。疏离和孤独是他们的特质,尤其是当其他人从未真正切实地满足过他们时,这种特质会产生更大的影响力。总的来说,这类人天赋异禀,他们也逐渐习惯了被当作异类游走在人群中,并在思考普通人性时会使用第三人称的 ' 他们 ',而不是第一人称的 ' 我们 '。

由此看来,天生被赋予了精神财富的人就是最幸福的人。的确,主观意识对我们的影响,远比客观事物的影响要大——不论客观是什么,都只能间接影响我们,而且还必须得通过主观意识才能发挥作用。卢奇安形象地表达了这一真理,即 ' 灵魂的财富是唯一真正的财富,其他的财富都伴随着更大的烦恼。'

内心富有的人对外界别无所求,他只要求保有不被打扰的闲暇,用来培养精神并完善智慧,从而享受自己的内在财富,在生命中的每时每刻都可以做自己。倘若他注定要在整个人类历史中留下烙印,那么对他来说,幸福或者不幸福,只有一个衡量标准,那就是,他是否能够完美地挖掘、发挥他的才能,并完成自己的杰作,其他一切皆微不足道。

各个时代最伟大的人物都将不被打扰的闲暇视作最宝贵的东西,其价值堪比一个人本身的价值。亚里士多德说:' 幸福存在于闲暇中。' 第欧根尼 · 拉尔修 则宣告:' 苏格拉底称赞闲暇是最美好的财产。' 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亚里士多德总结说,' 献身于哲学研究的人生是最幸福的人生 ';或者如他在《政治学》中所说,' 任何力量,且不论这种力量是什么,只要能得到自由发挥,就是幸福的。' 这一点跟歌德在《威廉 · 迈斯特》中所说的一致:' 天赋异禀的人注定要使用他的天赋,并从中获得至高的快乐。'

但是寻常老百姓很难拥有不被打扰的闲暇,因为这并不属于人的本性。普通人常见的命运就是将生命耗在为自己和家人的生活奔波上——为了求生而挣扎度日的人,很难有什么高尚的精神乐趣。基本上人们很快就会厌倦不被打扰的闲暇。如果没有虚假的目标来促使其忙碌的话,这闲暇就会变成负担,只好用各种各样的玩乐消遣或爱好来打发时间;到最后闲暇甚至反倒变成痛苦,就像某句谚语所说:' 无所事事,就会躁动不安。'

当精神禀赋、智力程度远超过一般人的水准时,看起来也会是不正常且违反自然的。但如果真的有这样的人存在,那么这个人就是幸福的,他反而会想要那种其他人认为是负担,甚至是有害的不被打扰的闲暇,否则他就会像被束缚的双翼飞马珀伽索斯一样快乐不起来。

如果外在的、不被打扰的闲暇,和内在的、伟大的智力禀赋,这两个特殊的条件恰好凑在一起,刚好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那可真是最大的幸运。被命运如此眷顾的这个人可以过一种更加高级的生活,免遭人类两大痛苦根源——物质匮乏和精神无聊——的折磨;不用再承受为生存而努力挣扎之苦,也不用忍受长时间的闲暇造成的无聊之感——人生这两种痛苦唯有相互中和,人们才能摆脱困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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