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许别人碰那个女人
1
孔德权觉得他闺女孔琳最近回娘家回得有点频繁。
虽然住在一个城市,但他们一个城东,一个城西,来回得两个多小时,况且孔琳还拖着个一岁多的孩子。可这段时间,孔琳一个星期总会回来个两三趟。
老孔示意老婆问问闺女,是不是跟女婿张峰或是公婆一家闹别扭了,他老婆大大咧咧地说,这个不用你操心,我早问过了,闺女说没啥大事,她和张峰是闹了点小别扭,但都是点芝麻大的小事,最重要的是闺女想吃我做的肉盒子了。
老孔就孔琳一个闺女,自然是心尖上的事。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老孔和老婆憋足了劲要给闺女找个好男人,但闺女认准了张峰。老孔无奈,只好去考察了一番。
张峰爸妈都是国棉六厂的老工人,男的不赌不嫖,女的勤劳顾家,除了张峰,就只有一个出了嫁的女儿,是户本分正经人家。老孔这才不情不愿地把女儿嫁了。
孔琳怀孕后,因为胎象不稳,在医生建议下辞了职安心养胎。生下女儿后,张峰劝说她以孩子为重,挣钱的事交给他。
孔琳也舍不下怀中软糯的孩子,便成了全职妈妈。
看着闺女一家三口过得其乐融融,老孔和老婆挺满意。至于吵架嘛,夫妻之间很正常,哪家人过日子不是舌头碰着牙?磕磕绊绊也都在情理之中。
孔德权放了心。
吃中午饭时,孔琳站起身给女儿添汤,孔德权一眼看见孔琳手腕上的一块青紫,虽然不大,但触目惊心。
他放下碗筷,径直问道,孔琳,你胳膊上那一块怎么回事?张峰打你了?
孔琳怔了一下,盛汤的手停在半空,说也不算打,就推搡了一下。他劲大,一下子把我推桌子那儿,手给磕了一下。
她说着,手哆索起来,还是没忍住泪水簌簌而下。
这段时间张峰事业上不太顺,总是找她的茬。她体谅他赚钱不容易,不和他一般见识,一直忍让着他,谁知他竟得寸进尺,就因为他一件白衬衣的领子没洗净,就朝她大发脾气,还动了手。
她心里委屈,但丈夫是她自己挑的,她总不好在父母面前说他的不是。此刻,脓疮被戳破,她再也憋不住了。
2
孔德权见不得女儿哭,长这么大,他没舍得动过女儿一个手指头。他生气地说,奶奶的,居然敢动手,这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又对老婆说,你快领她到屋里看看,看还有哪些伤。
虽然不情愿,可孔琳还是被亲妈推着去屋里检查了一下。出来后,孔琳妈抹着眼泪说:这小子下手还挺狠,琳琳腰上也有一块,说是用脚踹的,后背也青了一大块,说是推到墙上撞的。
孔德权一下子站了起来,脸色沉得能拧出水来,我去找他算账去!
孔琳妈赶紧拦着他,你这是干啥呢?又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些皮外伤,我刚给她喷了些云南白药,估计三两天就好了。这事你让他们小两口自己处理呗,咱要是掺和进去,闺女这日子以后还咋过?
孔德权一甩手,你懂个啥!
见父亲动这么大气,孔琳也有些愣住了。
在她记忆中,父亲一直都是个温吞脾气,这个家,一直是母亲说了算,父亲对母亲从来言听计从,是典型的妻管严,她还从未见他发过这么大脾气。
而且,虽然张峰趁着醉酒时动了手,她也没觉得这是多了不得的大事。人在气头上,总会做一些过激的行为。她一向斯文,急起来还骂他王八蛋了呢。
但孔德权执意要把这事闹大,他说,夫妻之间咋吵都行,但就是不能动手,一动手,这性质就变了。
孔琳妈也恼了,行行行,就你原则性强,要是把女儿的家闹散了,看你到时候后悔不。
孔德权说,能捣散的家就不是家。要是女儿离了婚,我养她一辈子。
孔德权先是给自己的亲弟打了个电话,他弟开一个家具厂,人有了钱,自然就有那股子不怒自威的气势,他说,兄弟,张峰那小子最近有些嚣张,他居然打了琳琳,你带着老大老二,我们一起去他家会会他。
孔家三个孩子,孔琳是最小的女孩,孔德权的弟弟看孔琳比自己的两个亲儿子都亲,所以挂了孔德权的电话,二话不说,马上带着两个儿子直接过来了。
孔琳一看父亲这架势,急了,说,爸,你这是干啥?我们俩真没啥大矛盾。
孔德权制止住女儿,放心吧闺女,你爸心里有谱,我不会对张峰怎样,我就是让他看看,你还有娘家人。让他以后做决定的时候,能稍微有些顾忌。
3
晚上7点半左右,孔德权一行四人浩浩荡荡直奔女婿家。
张峰一家正在吃饭,他爸妈一看亲家这架势都愣住了,张峰也迷惑地看着一脸阴沉的四个人,站起身有些不知所措地问,爸,你们怎么来了?琳琳呢?到底发生了啥事?
在他眼里,岳父一直是个和善的小老头,没事的时候两人还会喝两杯。他更是从未见过他这样。
孔德权兄弟二人各找了把椅子坐下,两个人高马大的侄子不声不响地站在两人身边。之后,孔德权点燃了一根烟,徐徐吐了口烟圈,他没有接张峰的话茬,而是对张峰的爸妈说,亲家,有件事你们还不知道吧?你们的儿子张峰,把我女儿孔琳给打了。
张峰的爸妈一听就急了,张峰爸脱下手里的拖鞋就往张峰身上招呼,你个小王八崽子,琳琳多好的媳妇,你手怎么那么贱,怎么下得去手?
张峰一边抱着自己的头说:爸,爸,你别急,你听我解释啊。我真不是故意的,那天只是多喝了点酒,我们俩又拌了几句嘴,一时冲动才动的手。
孔德权制止住了张峰爸,亲家,我把孔琳交给你们,是把我自己的眼珠子给了你们啊。过日子,穷富无所谓,最重要的是过个顺心,过个和睦。两口子拌嘴也很正常,但是发展到动手,我觉得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张峰爸妈一个劲地点头,亲家说的是,是我们没有教育好儿子。琳琳嫁了过来,我们一直拿她当女儿看,平时张峰对琳琳也好着呢,谁知道这小子这么浑,喝了两杯猫尿就长了胆了。
孔德权弹了弹烟灰,亲家,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喝酒就是理由了?那我杀了人,说我是喝醉了干的,法院就会判我没罪了?
张峰爸妈尴尬地说,那亲家,你说咋办?
孔德权望了望弟弟,他弟弟说,不管琳琳再怎么样,你张峰打人,就是不对。我们没有别的要求,第一,我们要张峰当着双方父母的面立下保证,决不再动琳琳一个手指头。如果再动手,张峰净身出户,我们也会立马把琳琳和孩子领回家,你张家就永远别想再见着孩子。第二,张峰要给琳琳当面道歉。
说完这些,他看了看一直站在那儿不动如同灯塔般的两个儿子,又一脸阴沉地补充道,你们别怪我今天撂狠话,你张峰可以不跟琳琳过日子,但要是再动手,左手动的,我让你左手残,右手动的,我让你右手残,到时候,你们别怪我事先没把话说清楚。
孔德权弟弟的这番话,让张峰一家人脸都白了,张峰脸上挂不住,他讪笑道,爸,叔,这事,不至于这么严重吧。
孔德权把手里的烟头往桌子上一摁,拧着眉毛说,至于,当然至于。你就说你同意不?你要是不同意,琳琳从今天起就不回来了,我们老孔家地方宽敞着呢,她娘俩有地方住。
张峰他妈见状赶紧用胳膊肘捅了捅坐在一边的老伴,脸上堆满了笑说,同意,当然同意,这事是小峰做的不对。她又转过脸对儿子说,张峰,你今天要是不同意,我跟你爸就当没你这个儿子了。
张峰看了看爸妈,又看了看崩着脸的孔氏一家,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爸,你说啥就是啥,我没意见。
4
拿着张峰写好的保证书,在他们一家唯唯诺诺的笑容里,孔德权一行四人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张家的大门。
孔德权弟弟和侄子要送他回去,他摆摆手说,你们先走,我想自己一个人静会儿。
送走了那爷仨儿,他随手点了一根烟,沿着旧城墙慢慢往前走。
夜风有些凉,街上已少有行人,他却完全没有感觉到。他知道张峰一家甚至自己的老婆,包括女儿孔琳都会觉得他这是小题大做。吵架嘛,生气时动了手,推搡一下,踢一脚,甚至打一巴掌,算个什么呢?至于杀到女婿家里闹个人仰马翻吗?
可只有他知道,这不是小题大做。他吐出一口烟圈,在淡淡的烟雾中,仿佛看到了前妻董秀英的笑脸。
和现在的老婆结婚前,孔德权曾经有过一次婚姻,前妻是他青梅竹马的女友董秀英。
董秀英家就住在他家对面,两人年龄相当,自小在一起玩耍,感情自然比别人亲厚。两家人知根知底,又郎有情妾有意,到了适婚年龄,顺理成章结了婚。
婚后没多久,秀英爸妈相继去世。秀英性格温顺和善,孔德权则急燥易怒。
那时他和一个朋友合伙做门窗生意,生意好时,他心情好,自然对秀英和声细语,言辞温和。生意不好时,他不免心情烦燥,朋友是生意上的伙伴,不能得罪。客户是衣食父母,也需要笑脸相迎。
他身边唯有一个董秀英可以随意对待。
慢慢的,心情不好时,他先是对前妻董秀英挑三捡四,嫌秀英饭做的太淡,太素,又嫌她太懒,地拖的不干净,换季时也没给他妈买件新衣服……总之一个人想要找另外一个人的毛病,实在是太容易了。
秀英比他大一岁,性格又温顺,开始时总时时处处让着他。
人性本贱,见秀英没有反抗,他便变本加厉,后来从责骂、摔东西上升到动手。
他记得第一次动手,是他喝了点酒,那天他的合伙人说做这生意太不挣钱,想要撤资。他心情郁闷,却还是面带笑容地祝合伙人挣大钱。他醉意蒙胧地回家,带着点怒气,摔桌子打板凳。秀英小心翼翼地给他端来水,他趁着酒劲,一把把杯子连水一起扔到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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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手这事,一旦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现在他才知道,人的心里,真的藏着魔鬼,平时人们可以用理智控制,也会害怕打开它所呈现的后果,可他一旦发现,这魔鬼放出来后是如此痛快,不需要承担任何后果,那么,它就会肆无忌惮地随时跑出来。
每次打完秀英,摩挲着她身上的伤痕,他也会后悔,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他明明很爱她,钱都交给她,有好吃的好喝的都会先想到她,可每次,拳头好像不受他的控制。
他最后一次打她,他已忘了是为了什么事,他朝她身上狠狠踹了一脚,那一脚,踹掉了秀英肚子里已有三个月的胎儿。
在医院,他对着秀英下跪,他猛扇自己的耳光,指天誓日决不会再动她一根汗毛。
可董秀英已心如死灰,她不言不语,双眼望着天花板,医院惨白的墙壁都没有她的脸色那么白。那是他第一次感到害怕,第一次真心想改。
可一切已来不及,秀英出院后,坚决离了婚。她几乎净身出户,不声不响地离开了这个家离开了这个城市。
他就此失去了她。直到三年后,他才从一个老乡嘴里得知,董秀英已于半年前去世。她后来查出患了乳腺癌晚期……
那几年他过得生不如死,一闭眼都是秀英苍白的脸。
后来孔德权遇到了现在的老婆,他牢记着前次的教训,一直控制着自己。他发现,原来人是可以控制住自己的,只要心里醒着神。
唯一一次,他老婆在朋友面前损他,说他胆小如鼠,一辈子也不会有什么大出息,他心里很是生气。那天回去后,他说老婆不给他面子,顺手在他老婆后脑勺拍了一下。
却想到,老婆特别生气,她一边骂着孔德权你个王八蛋居然敢打老娘,一边跑到厨房,顺手抄起擀面杖朝他头上身上不管不顾地抡过去,他跑得比兔子还快,即使这样,他的后肩膀也被擀面杖击中,疼得他手臂半个月都举不起来。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敢动过老婆一根手指头。
他在老婆面前唯唯诺诺,成了一个典型的妻管严。半是自愿,半是忌惮。
后来他常想,如果当他第一次朝董秀英发脾气时,董秀英能恶狠狠地怼回去,如果他第一次动手时,董秀英也能像他现在的老婆那样不要命地给他那么一下子,那么,他是不是就不敢有第二次了?
或者,如果董秀英身后站着能为她撑腰的父母,或是勇猛不要命的兄弟,他是不是也会惦量惦量?
答案是肯定的。
这次他看到女儿孔琳身上的伤痕,不由想起了自己的从前。他从自身经历知道,大部分人,其实善恶都没有明显的界限,在外人眼里,也许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可在最亲的家人面前,他灵魂深处的恶却会不由自主地释放出来。因为伤害家人,成本最小。
他不要女儿孔琳成为第二个董秀英,今天,他纵容张峰的第一次,也许就会有第二次,他不想拿女儿的幸福做赌注。他要张峰在第一次动手时就付出他所能付出的所有代价,他要用他的在意,威慑,牢牢把张峰内心的恶给锁住。
纵使以女儿的婚姻为代价,也在所不惜。
他并不想做恶人,虽然曾经他做过,也正因为做过,他才决定今天这么做。
紧了紧衣服,孔德权慢慢朝家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