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柳絮:父亲是一条河

父亲是一条河

  题  记:

清明是一个赎心的节点,带着对父亲深深的思念和怀温来到他的坟前,烧一堆纸钱,削平坟前的剪竹,扫去墓碑下的枯叶,揪一块新泥做坟的帽子,静静地想他。他给了我太多的爱,背着我过河,去外河抓鱼,没日没夜地把自己浸在水中,以鱼为伴,为家里生活而劳作,可惜害下不治之症。走了九年,坟上青青成竹。

——选自肖绍国腾讯微博

童年,雨季,初晴。

我跟着父亲到外河的大堤上去扳鱼。我们用硕大的毛竹将渔网张成一张“地毯”,把它沉入湍急的河水的底部,用一根宛如小手臂粗的麻绳将“地毯”牵连到岸上高高的用毛竹搭成的支架上,我和父亲坐在堤上,手握着绳子间隔着把水底的“地毯”以极快地速度拉出水面,每每就有硕大的鱼儿当渔网暴露在空气中的时候才发现了不妙,就猛然跃出水面,可惜为时已晚。在夏日午后的阳光照射下,鱼儿通体焕发出金光,在我幼小的心中划出不可磨灭的惊奇。父亲在那个时候,总是穿着那件藏青的涤卡上衣,破败的衣服在肚皮前扎成一个结,他抽着他的“大前门”牌香烟,腮帮的胡茬在阳光中呈现出金黄色。我戴着斗笠,蹲在父亲的身边,间或从父亲的手中接过网绳,把渔网尽量地翘向空中,此时的父亲则在渔网的底部用更小的网兜把鱼儿兜住。夏日的外河的堤坝上长着葱郁的矮树和茅草,那些树一团一团地簇拥在一起,偶尔从中伸出一支长满尖刺儿的触角,像天空炫耀它的力量。树丛下是成群结队的蚂蚁,那是一种特别大的蚂蚁,它们有着灵活的四肢,将远远大于它们身体的死青蛙的一条腿匆匆运往矮树林的腹地。

外河是一条流经小村的河流,它从西边从容地流来,又急切地回到苕溪的怀抱,注入很远很远的太湖。那时候,听村里的大人说,外河里住着一位极其漂亮的河姑,她总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坐在河滩中间的沙地上,梳理着她如瀑布似的长发。有人曾经看见过夜晚梳妆的河姑,月光流泻下的双眸出奇得宁静,她默默无语,只是静静地梳头。第二天,那位看见河姑的人就死了,死得毫无征兆。全村的人都知道,是河姑把他叫了去,于是,外河的那一处河滩,夜晚,就再也没人敢经过。我和父亲扳鱼的地点就在河姑梳头的河滩对面,站在大坝上朝河流的中间的那一处绿地看去,河滩就隐约可见,恍惚中好像可以看见河姑梳妆的台面和端坐的石椅。童年的我,与其说是跟着父亲在扳鱼,还不如说是在“享受”河姑的煎熬,我总觉的河姑在那里看着我们,随时会招我和父亲去报到。父亲显然不会顾及这些,他把心思全花在扳鱼上面,间隔几分钟就把渔网从水底拉出,遇到有鱼儿在网中蹦极的时候,他粗壮的手臂上的肌肉则紧绷出一个个的结儿。外河里的鱼儿多半是借着雨季从上游的支流中汇集而来的,这些鱼儿都是急行军,它们喜欢成群结队地从上游直冲而下,绝大多数能顺利地冲入苕溪,游向更远的太湖。但也有极少数的倒霉的鱼儿会误入渔网,沿途一路有好多扳鱼的渔网在等候它们,我和爸爸的是其中一个。

大堤上的清晨格外美丽。东方泛出鱼肚白,在棉花般的云朵中,太阳壮丽地升起,用圆的诉说告诉大堤上的一切生物,新的一天即将开始。雨后初晴的天空泛着红晕,红晕从天的东边划过一道圈,与西边的天几乎接住。在红圈的边沿,由于初生阳光的照射,宛如少女的面颊般羞涩。一群白鹭从河姑梳妆的河滩上悄然起飞,飞到远处的如青纱帐般的稻田里隐没。田野那边,勤劳的老农已经出工,他披着蓑衣,手中握着长长的锹,到自己的稻田里查看积水的深浅。清晨的雾气蜷缩在老农的周围,让他在无边的绿色中聚焦成一个明显的黑点。大堤上的蚂蚁早已倾巢出动,它们的搬运工作日落而息、日出而作。树林中的野蜂和知了这个时候也清了清自己的嗓子,开始一天的歌唱。我和父亲在大堤上窝了一宿,此刻明显感觉到体力不支,而且饿得慌。于是我就急切地盼望母亲给我们送饭来,在大堤上,我们的早饭跟中饭没有什么差别,是厚实的米饭,按照母亲的说法,你和你爸耗费了大量的体力,早饭喝粥是不够的,所以要像中饭那样吃,结结实实地吃。母亲送来的米饭中夹杂中几碗菜,有鱼、有小虾、有小蟹,是我和父亲的战利品;有豇豆、有南瓜、有空心菜,是我家的后园里种的。我狼吞虎咽一番后,有趣地看父亲吃饭。他吃饭很少咀嚼,把米饭和我吃剩的所有的菜都裹在一起,很快地吞下。我真怀疑,他怎么不被鱼骨头卡住。他吃完了,用手抹一抹嘴,就又盯着河里的渔网。支起渔网的一根竹竿在水流的撞击下发出“哗哗”的声音,我总以为是河姑在水下潜伏。

大堤上的午后出奇得热,我们折很多油茶树搭成一个树的矮房,我和父亲蜷缩在散发奇异味道的绿荫里,倒也显得清凉。从矮房里,眼睛直盯着水面上的大渔网,是一种惬意而又舒坦的事情。水花的撞击会让河面形成跟天空中的云朵般的形状,那些水云的运动极快,都朝着下游猛进,偶尔有一朵水云受到来自底部的巨大压力而朝相反的方向冲击,水面上便发出“啪啪”的拍打声。我就这样和着“啪啪”声哼着姜育恒的《再回首》,仿佛就能感觉到自己身体拔节的生长声音。午后的时光是鱼儿活动频率缓慢的时刻,我们也不急于将搬网从水中拉出,间隔的时间是父亲抽三两根“大前门”的时间。他悠然地把香烟的过滤嘴掐去,把没有过滤嘴的烟头叼在嘴唇上,然后很快地吸着,每吸一口就把烟雾狠狠地吞进肚子,当烟雾进入的时候,他额角的皱纹仿佛像一条大鲢鱼的腮翕动着。不到一会儿工夫,一包“大前门”化着一座烟雾之城飘向河姑居住的河滩。

大堤上的夜晚与别处迥然不同,虽是在燥热的夏夜,却极少有蚊虫的侵扰,也许是堤上自然而生的一种野树的味道驱散了蚊虫,夏夜里不需遮掩身体或者力摇蒲扇驱赶蚊蝇。夜深人静,草林深处的蛙鸣和虫吠让你在极度疲倦的时候无法入睡。而我,除了那聒噪的蛙鸣和虫吠,还要担心河滩中的河姑飘过来抚摸我的头,于是,我无法打盹儿,在大堤上。父亲还在全力地收缩渔网,朦胧中,我总能听见他在夏夜里的发出的粗重的惊叹声,我知道那是渔网中鱼儿带给他的兴奋。我坐在树墩上,不时地把头猛然间垂向胸前的草地,又突然间惊醒,想睡觉,极度地想。父亲则间或着呼唤着我的乳名,在夏夜的深处给我提神,那时的我,宛如他身边的一条小狗,虽然不能帮他,但会带给他内心的慰藉,在这样的雨季的夜晚,所以他喜欢呼唤我的乳名,就像那网底的鱼儿的扑腾带给他的慰藉一样。

人的瞌睡会冲破一定的时间极限,当一个人极想睡觉的时候不能入睡,冲出那个时间点之后,瞌睡就好像离我们远去了。当大堤上的夜晚行进到极致的时候,我从瞌睡中清醒过来,就再也不需要睡觉了。此时,河里的水花冲击的声音巨大,在看不清的水面上,一场盛大的命运交响正在上演。此刻我相信,河底的世界也肯定异常繁忙。鱼群在首领的带领下,沿着水流一路进发,它们知道,要赶在雨季冲出这块水域,因为温暖的家在远方等待它们,鱼妈妈告诉过它们,它们的家在遥远的大湖里。甲鱼喜欢独行,它沿着水草攀附,偶尔探出头来透气,光怪的世界令它不安,于是赶紧一个猛子又扎入水底。虾兵蟹将也赶来赴这场雨季的盛会,它们的行军则要格外小心,因为在漩涡的深处有无数张大口等着把它们一口吞下。除了河底的这些常规居民,我那时真得十分愿意相信河底还住着一群特殊的群体,那就是多少年来在这条河汛期的时候落水而亡的人。小的时候,总听说,外村的狗娃落入了外河,死了;外村的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梅花落入了外河,死了;自村的牛哥在放牛的时候一头栽进外河,死了……在我看来,外河的河底跟我们的村里的生活没有什么两样,住着落水而亡的人们,他们在河底商量,下一个落水而死的人,让他住在河底的什么地方。我坐在大堤上,脑子里全是河底的世界,我越想越害怕,害怕他们会让我落水,安排我住在河底的最混浊的漩涡里面。这样的害怕在一只野鸟的鸣叫中达到顶点,这只野鸟恰恰是从河姑居住的地方飞起来的,我猜肯定是河姑睡觉时的一个侧身惊动了它。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上,极害怕河姑醒来,从河中心飘过来摸我的头。于是,在那样的夜晚我就遭受着两层煎熬:河底的人们,河中心的河姑。虽然我知道,河姑也许也是从河底搬至河滩上居住的。

煎熬,在我的童年的大堤上进行着,新的一天在我的苦苦煎熬后来到。我可以借着晨曦看清我的父亲,他依然保持着夜晚的姿势,手扶着搬网的绳索,身体微微前倾,端坐在用青树枝捆扎的矮凳上。白天黝黑的皮肤经过了一夜的露水的滋润之后呈现出奇怪的青色。他依旧吸着烟,烟雾弥漫在我们用油茶树枝桠搭成的树房子里。清晨,我们从树房里钻出来,决定回家一趟,冲个澡,换身衣。父亲一溜烟从大堤上串到堤坝的下面,在接近河水的边沿,一个鱼跃跳进水中,他像一条鱼,一条饱经风霜的老鱼,他将我们一夜搬到的鱼囚禁在河姑居住的河中心的滩涂边的水域中,我知道他是担心我们离开之后,我们的战利品会被别人偷去,所以让河姑替我们守护。当他湿漉漉地再一次爬上大堤的时候,睡醒的第一只野蜂挥动着它的翅膀,以全身的力量冲撞上他的前额,他顺手本能地重重地拍向自己的前额,蜜蜂在他的巨大拍击下,瞬间化着了前额的一块黑痣,他呢,则骂骂咧咧而又沾沾自喜。

回家,是我此刻神圣的任务,在于我,那简直是一次朝圣。因为我已经饱受了夜晚的煎熬,此刻,家,那三间红瓦白墙是我的巢。从大堤归巢的路上要经过一座桥——渡水桥。取名渡水桥,是因为这桥其实不是一条提供给人行走的桥,而是专门在旱季将外河的河水引渡到堤内的水田里灌溉而用的。桥身是一条极长而深的水槽,水槽的边沿是薄薄的侧壁,侧壁上长满了青青的苔藓。要想渡过此桥的人必须有极好的平衡能力,因为要用两只脚悬空在水槽外壁的两侧以极快的速度前行。脚下是深深的水槽,水槽的下面是雨季湍急的洪水,据说水深得用两三根毛竹接起来还不能触及河底。此刻,要回家,必须渡过这条渡水桥。父亲在河的这头突然抓起我,用力把我甩向后背,我像一条小狗骑上他的肩膀,他用他硕大的解放鞋踩在了桥的边沿上,瞬间将侧壁上的苔藓踏平一片。他像一个杂技演员,驮着我,口中叼着烟,以极快地速度行进在渡水桥上。河底的激流在撞击中发出啪啪的响声,雨季初晴的清晨的天空上的白云在我眼中化作了一朵朵飘动的棉花。

回家了,归巢了,从大堤到我的三间红瓦白墙,还有我那黝黑的父亲。我们稍作休整,他又催促着我要再次奔向大堤,虽然我是那么惧怕河姑,但,跟着父亲,我毅然再次踏上了征程。

啊,我那遥远的童年,我那遥远的家乡,我那遥远的外河,我那遥远的渡水桥,还有我那遥远的父亲。

有时候,我想,父亲是一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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