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外酒馆|七天之内离开

小宋来过酒坊多次，存在感模糊，今晚却风格突变，很狂放。搂住这那禅师的半边膀子，大声说：“你脱，我也脱！”春三月涧水还很冷，游泳未免太冲动。

也许人内心都蕴藏火焰，浇点酒，就足以燃烧起来。

小宋是临近镇上的青年，在高速做收费员，踞守于一米见方的笼子里，不能玩手机不能抽烟，随时以备，对陌生人展露不少于六颗牙齿的微笑，礼貌地收取过路费。

如此这般笑了四年，月薪不足三千元。

不收费时，小宋的笑容就很羞怯，像蜗牛的触角，在对方脸上轻轻一探，不等回应就收回去了。有时酒坊来客多，他就在外围踱来踱去，很少坐下来，以避免正式地交谈。极少与人对视，目光总是投向地面，酒坊地面铺设的青砖有多少块，小宋想必了如指掌。

如此羞怯的人，要时刻向每一位路过的陌生人，展露出合乎标准的笑容，简直每一朵笑容都翻山越岭，历尽心劫。

不笑不行，前方有摄像头，每一缕细微的表情，每一个小举动都在监控之中。

这样粗暴地被观看，小宋的灵魂每一分钟都在被惊扰。神色常带仓惶。

去年，小宋想辞去高速收费员的工作，来酒坊做工，于是对他进行简单考核，发现这家伙真没啥力气，搬不起一袋米。百把斤力气都没有，何谈做酒坊工。

看着小宋失望离去，虽然感到遗憾，但小酒坊的经营能力不允许太泛滥的善良。真的，这些年收留过太多人。

今次小宋来酒坊，是正式向我们告别。他决定离家出走，上完这轮班就静悄悄地离开，七天之内。

这几天在出春酒，辛苦的劳作终化为热糯糯的酒浆流淌出锅，门前屋后的风里都醉泱泱，是一年之中最快乐的时刻。

出春酒之夜，例行烤肉犒劳酒坊工们，顺便为小宋践行。

庚子春酒「烟云供养」：挼山中云雾酿酒，供养红尘众生

去哪，小宋还没想好，只是想离开，去流浪，投身于陌生和远方，去遇见一些有趣的人和事。

流浪这词真好些年没听过了，勾起多少怅惘。曾经万水千山走遍，不过是一次告别紧随另一次告别。世间，没有比人心更遥远的远方，我只愿深深山中跟自己在一起。

向小宋兜售闲置的帐篷和睡袋：流浪固然听起来浪漫，但这天气还有点冷，备上帐篷睡袋路上能少吃点苦头，便宜卖你咯。

禅师还想把他的二手摩托卖给小宋：一顶帐篷一个睡袋，再加辆摩托，你能走到世界尽头。

小宋摇头，慨然道：流浪还要带什么东西，就应该两袖清风什么都不带。

“那你靠什么活下去呢？行走江湖至少要有一技傍身。”买卖不成仁义在，我还是对他友情提醒一句。

“靠我的勇气，还有无知。”小宋目光避开我们，微微一笑，“我想最主要是靠无知！”

“真的，从小到大，人生都是被安排的，读什么大学，做什么工作，跟什么样的女孩子相亲，都由父母来决定，我喜不喜欢，他们觉得不重要，但他们安排的生活，却是我自己在经受，忍耐。日常生活连刷牙洗脸，怎么系鞋带都要管。很多东西都是他们在替代我完成，没有成长。有时候工作中犯错了，也不归自己承担，父母都去给解决了。虽然我清楚这是他们爱我的方式，但这种方式不对。感觉这个世界不真实，1加1不等于二，犯错了也没有惩罚。别人遭受过社会的毒打，过的是真实的世界，我不是。”

“以前都是语言沟通，跟他们聊我的想法，他们总说不现实，不认可。所以，这次想用行动来沟通，直接出走。走出去，接受来自社会的毒打，只有毒打才能使一个人成长。”

小宋说到毒打，表情很悲壮。

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小宋被反剪双手，高高吊起的镜头，鞭子从各个虚空方向抽过来，小宋单薄的身躯滴溜溜直转，脚不点地。

“有时候想，我这个人如果不存在的话，这个世界会不会更好？”小宋目光低垂，对面前空空的酒杯轻声发问。

“嗨，不会变得更好，也不会更坏，你的存在对世界来说无足轻重，世界对你来说也不重要，当下最重要的是你面前有这么好喝的酒，来！”禅师给小宋面前的杯子倒满酒。

“为什么，你觉得自己跟世界有这样严重而致命的关系啊？”我很好奇。

一个人将自己的存在与否，跟世界这样虚无的概念联系在一起，或是精神分裂的开始，或成为一个哲学家，自我意识的觉醒是人生苦难的开始。我猜是鲁迅说的。

“总是被指责，不被认可，找不到活着的意义。所以会想，我这个人不存在的话是不是更好？想到死，但一想到这个就浑身发抖，出于胆怯，也没有干成。”小宋目光垂落桌沿，轻轻诉说着，“有段时间去看心理医生，开了好多药，五百块钱的药吃完也没什么效果。”

话题延展到这样严重了。大家都安静下来，认真倾听。

“大学毕业，跑去北京打工，想脱离家庭的安排。出去前觉得自己很牛逼，同样人家一个脑袋两个肩膀，人家能行，我凭什么不行？第一份工在青年旅社做清洁，做了三天就被开除了。第二份工做了一个星期，在烤鸭店打工，将鸭子送进炉子里烤，我是按标准程序烤的，但没烤熟。顾客打开发现盒子里好多血，投诉。老板就把我开除了。”

“为啥啊，炉子火力不够？”

“那只鸭比一般的鸭子肥好多，没烤透。”

“诶……”怪它胖。

“第三份工作在一家影楼跑业务，两个月一单也没成，又被开除了。把同事销售的说辞记下来背熟，背得一字不差，还是一单业务也没做成。发现即使说一模一样的话，不同的人说，结果是不一样的。在北京半年，经过了社会的毒打，认清了自己。也算是对自己的认知有了一个升华。”

“啥认知？”

“确实人家行，我不行。”

“哦……”

“回来后，父母安排高速收费的工作，特别不喜欢，强忍着也没干好。喜欢动漫，想学习制作，从头开始。但他们觉得不现实，认为高速收费的工作都做不好，你还能做什么？而我的想法是极其讨厌，怎么可能做好？”

小宋目光投向我们，我们立即点头如捣蒜。

但坐那收费的工作怎样才能叫做好，做出色？这还能有啥技术含量？

“不就是收钱么？是算错帐了？”

“我笑不出来！”

一愣，不禁噗嗤笑出声来。笑完又觉得挺对不起小宋。想象一下，让我成天对陌生人笑……我也笑不出来。

“做不到，就会有压力。达不到期望，就会遭受指责。人家儿子赚多少多少钱，给父母买什么什么。包括我爸，以前当过科长，就觉得我这辈子的成就应该超过他。但那是不可能的！我连活着的感觉都是不真实的，很吃力。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我点点头。酒杯空了，就给他倒满。

讲故事的人，只是需要人倾听他，并不是都需要解答。我只是个山中酿酒的师傅，听故事的人，不是什么人生导师，不对他人生活提供建议。所以这家小酒馆叫风尘外，只倾听，不介入。

一个人应该如何去活着，任谁也无法给出答案，都是第一次活，谁能更有资格教别人怎么活呢？

“理想中，父母跟孩子一起做一些有趣的事情，开心的时候，抱在一起，这样，从来没有。

想结婚，结婚之后父母的管束是不是会松下来。相亲许多次，不知道怎么跟女孩子交流。因为情感缺失，来自于别人的情感不知道怎么接受，而自己这方面，对于情感也不知道怎么去付出。所知道的都是来自网上的，那些言论要么过时了，要么不靠谱，反正都不负责任。现实中，也没有人可以讨论这些。”

“喜欢来酒坊，从没有一个地方让我觉得这么放松，在这里无论表达什么都不会受到嘲笑，也不会觉得不正常，就是一种接纳和认可的感觉吧。生活中不被认可太多了，在这里得到认可，但常常来又怕打扰你们。”

我赶紧说：没有没有，不打扰。

其实很多时候都没有留意到他来过，又走了，总是静悄悄。

小宋来酒坊只跟平师傅交往。对酒坊其他人，只算点头之交。常在暮色中，下班后的小宋拎包猪头肉来找平师傅喝酒。

平师傅是我徒弟，敦厚内向，少言语，来山中五年，也不见他有什么朋友。唯小宋偶尔来找他，也不进正堂，两人坐灶门口条凳上聊天。对这样两个人的交谈起了好奇之心，假装手机充电，放他们旁边录了一段，原来是探讨“如何谈恋爱”的课题。平师傅教小宋如何跟女生搭讪，如何展开话题。每次相亲前，都来酒坊找平师傅做心理建设。

然而，并无成效，27岁的小宋依然没有品尝过恋爱的滋味。每次相亲对他的心灵都是一次毒打。

“安排相亲，完全不问我喜欢什么样类型的女孩子，他们觉得没有必要。”

“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御姐。”

“啥姐？”

“就是年龄大一点的，比较成熟稳重，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镇定自如，内心强大，这些品质是我所缺失的。”小宋打开手机，给我们看图片，古装侠女造型的女子，手持一把大宝剑，身披大红披风，踏雪寻梅。

禅师眼尖：“咦，这个人不是你自己吗？”

小宋迅速收起手机。

“你到底喜欢女的还是男的？”一山忍不住问了句。

“男的。”小宋说完，自己都一愣，马上改口：“女的，女的。我确定是喜欢女的。”

我们哈哈大笑。小宋自己也笑：“真是被你们带沟里去了！”

平师傅跟我们讲：有次他跟人家相亲，女孩子问他有什么爱好，他说喜欢玩Cosplay，给女孩看这些照片，看完人家就不理他了。他还来问我哪里出了问题，这不明显嘛，人家肯定产生误解了。

“没有女朋友，就自己扮演一个呗！Cosplay，扮演的是自己心目中理想的女性。”小宋微微苦涩的声音，像来自旷野里的寂寞。

白天，小宋像一位禅修者，端坐笼子里，在摄像头的监视下，向陌生人展露微笑。夜晚，在抖音学习化妆，淘宝购买假发和裙子，还有宝剑，Cos心目中理想的女性。

因为现实中没有那样的一个人，可以付出爱，那就创造一个。很悲伤，也很美好。

人，生而破碎，唯有爱让人获得片刻圆满。

写这篇文字的时候，小宋已经离开小镇。随身携带了一本书，《原生家庭生存指南》，和一只二手笔记本电脑。去哪里，没有告诉我们，也许他自己也没有目的地。祝福小宋早日遇见他的御姐，不再从一个春天流浪到另一个春天。

视频链接在此： 走吧小宋

by：一山。

然而，在即将点击文章发送的时候，小宋就回来了。只出走了三天，具体遭遇什么，没有谈及，只说这短短几天又明白了一个道理：问题不在原生家庭，在自己身上，走哪都没用。

可能还没走出省界，一想明白，小宋就马上地回来了，正好赶上下一轮轮班。

刊例广告：点击图片可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