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五:《孟子万章章句下》赏析(10.1—10.9)
篇五:《孟子·万章章句下》赏析(卷10·1-卷10·9)
【本卷引语】
本篇内容涉及圣人风范、古代礼制、交 朋结友、立身处世和大臣的权力、职责等。全篇原文共9章。
【孟子·万章章句下》卷10·1】
【原文】
孟子曰:“伯夷,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横①政之所出,横民之所止,不忍居也。思与乡人处,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也。当纣之时,居北海之滨,以待天下之清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②夫廉,懦夫有立志。“
伊尹曰:'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此道觉此民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与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
“柳下惠不羞污君,不辞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3)而不怨,厄穷而不悯。与乡人处,由由然不忍去也。'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④于我侧,尔焉能浼⑤我哉?’故闻柳下惠之风者,鄙夫(6)宽,薄夫(7)敦。
“孔子之去齐,接淅(8)而行;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可以速而(9)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孔子也。”
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10)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智,譬则巧也;圣,譬力也。由(11)射于百步之外也,其至,尔力也;其中,菲尔力也。”
【注释】
①横:暴。②顽:贪婪。③遗佚:不被重用。④袒揭(XT)裸裎:四个字意思相近,同义复用,都是赤身露体的意思。⑤浼:污染。(6)鄙夫:心胸狭窄的人。(7)薄夫:刻薄的人。(8)接淅:淘米。(9)而:则。以下几句同。(10)金声:指钋(b6)钟发出的声音。玉振:指玉磐收束的余韵。古代奏乐,先以钋钟起音,结束以玉磐收尾。(11)由:通“犹”。
【译文】
孟子说:“伯夷,眼睛不看丑陋的事物,耳朵不听邪恶的声音。不是他理想的君主,不侍奉;不是他理想的百姓,不使唤。天下太平就出来做官,天下混乱就隐退不出。施行暴政的国家,住有暴民的地方,他都不愿意居住。他认为和没有教养的乡下人相处,就像穿戴着上朝的礼服礼帽却坐在泥途或炭灰上一样。当殷纣王暴虐统治的时候,他隐居在渤海边,等待着天下太平。所以,听到过伯夷风范的人,贪得无厌的会变得廉洁,懦弱的会变得意志坚定。“
伊尹说:'哪个君主不可以侍奉?哪个百姓不可以使唤?’所以,他是天下太平做官,天下混乱也做官。他说;'上天生育这些百姓,就是要让先知的人来开导后知的人,先觉悟的人来开导后觉悟的人。我就是这些人中先知先觉的人,我要开导这些后知后觉的人.’他认为天下的百姓中,只要有一个普通男子或普通妇女没有承受到尧舜的恩泽,就好像是他自己把别人推进山沟之中去了一样--这就是他以挑起天下的重担为己任的态度。
“柳下惠不以侍奉坏君主为耻辱,也不因官小而不做。做官不隐藏自己的才能,坚持按自己的原则办事。不被重用不怨恨,穷困也不忧愁。与没有教养的乡下人相处,也照样很自在地不忍离去。他说:'你是你,我是我,你就是赤身裸体在我旁边,对我又有什么污染呢?’所以,听到过柳下惠风范的人,心胸狭窄的会变得宽阔起来,刻薄的会变得厚道起来。
“孔子离开齐国的时候,不等把米淘完就走;离开鲁国时却说:'我们慢慢走吧,这是离开父母之邦的路啊!应该快就快,应该慢就慢;应该隐居就隐居,应该做官就做官。这就是孔子。”
孟子说:'伯夷是圣人里面最清高的;伊尹是圣人里面最负责任的;柳下惠是圣人里面最随和的;孔子是圣人里面最识时务的.孔子可以称为集大成者。集大成的意思,就好比乐队演奏,以钋钟声开始起音,以玉磐声结束收尾。钋钟声起音是为了有条有理地开始,玉磐声收尾是为了有条有理地结束。有条有理地开始是智方面的事,有条育理地结束是圣方面的事。智好比是技巧,圣好比是力量。犹如在百步以外射箭,箭能射到靶子,是靠你的力量;射中了,却是靠技巧而不是靠力量。”
【读解】 圣人风范论
孟子在这里罗列的,是四种圣人的典型:伯夷清高,伊尹具有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柳下惠随遇而安,孔子识时务。比较而言,孟子认为前三者都还只具有某一方面的突出特点,而孔子则是集大成者,金声而玉振,具有“智”与“圣”相结合的包容性。显然,孟子给了孔子以最高赞誉。
以我们今天的眼光来看,伯夷过于清高,清高得来有点不食人间烟火,所以他最后要与叔齐一道“不食周粟”,饿死于首陽山.但是,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观念也就由此生成,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或许也正是由此观念出发,伯夷才被推崇为“圣人”之一。伊尹“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是我们曾经说过,“把历史扛在肩头”的人。其实。他的这种精神,正是曾子所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平?”(《论语·泰伯》)所以,伊尹是非常符合儒教精神的“圣人之一,历来也的确成为儒家所津津乐道的古代圣贤人物。但他的这种精神,在进入所谓“现代主义”或“后现代主义”时期后,已被视为过于沉重,过于执着的“古典意识”,与“轻轻松松过一生”的现代生活观念有格格不入,或者说,已不那么合时宜了。柳下惠一方面是随遇而安,另一方面却是坚持原则,我行我素。随遇而安体现在他不至于侍奉坏的君主,不羞于做低贱的小官,不被重用不抱怨,穷困不忧愁。这几句话说来容易,做起来可就太困难了,尤其是后面两句,的确需有圣贤级的水平。所以,传说柳下惠能够做到“坐怀不乱”,具有超人的克制力,圣人的风范。最后说到孔圣人。事实上,到后世,尤其是到我们今天仍然家喻户晓为圣人的,四人之中,也就是孔圣人了。孟子在这里并没有展开对孔子的全面论述,而只是抓住他应该怎样就怎样的这一特点,来说明他是“圣之时者”,圣人中识时务的人。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孟子所强调的,是孔子通权这变,具有包容性的特点,所以才有“孔子之谓集大成”的说法。而且,由“集大成”的分折,又过渡到对于“智”与“圣”相结合的论述,而孔子正是这样一个“智”“圣”合一的典型。说穿了,也就是“德才兼备”的最高典范。这样一说,圣人也就与我们有接近的地方了,我们今天不也仍然强调“德才兼备”吗?当然,我们不可能要求人人都成为圣人,但是,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作为精神方面的追求总还是可以的吧。
【孟子·万章章句下》卷10·2】
【原文】
北宫锜问曰:“周室班爵禄也,如之何?”
孟子曰:“其详不可得闻也。诸侯恶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然而轲也,尝闻其略也。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也。君一位,卿一位,大夫一位,上士一位,中士一位,下士一位,凡六等。天子之制,地方千里,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凡四等。不能五十里,不达于天子,附于诸侯,曰附庸。天子之卿受地视侯,大夫受地视伯,元士受地视子、男。
大国地方百里,君十卿禄,卿禄四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次国地方七十里,君十卿禄,卿禄三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小国地方五十里,君十卿禄,卿禄二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
耕者之所获,一夫百亩。百亩之粪,上农夫食九人,上次食八人,中食七人,中次食六人,下食五人。庶人在官者,其禄以是为差。”
【译文】
北宫錡问:“周王室颁布的爵位和俸禄,是怎么样的呢?”
孟子说:“详情已不知道了。诸侯们都厌恶它妨害了自己的利益而把这方面的典籍销毁了,但我也听说过大概的情况。天子是一级,公是一级,侯是一级,伯是一级,子、男同是一级,总共五个等级。君是一级,卿是一级,大夫是一级,上士是一级,中士是一级,下士是一级,总共六个等级。天子控制的地方,方圆千里,公侯的封地方圆百里,伯的封地方圆七十里,子、男爵的封地方圆五十里,总共四个等级。不能达到方圆五十里的,不能与天子联系,只能附属于诸侯,叫做附庸。天子朝中的卿所受的封地视同为侯爵一样,大夫的封地视同为伯爵,元士的封地视同为子、男爵。
“大的诸侯国方圆百里,国君的俸禄十倍于卿,卿的俸禄四倍于大夫,大夫的俸禄倍于上士,上士倍于中士,中士倍于下士,下士与在官府服役的平民同样俸禄,俸禄足以代替他们耕种的收入。次一等的诸侯国方圆七十里,国君的俸禄十倍于卿,卿的俸禄三倍于大夫,大夫倍于上士,上士倍于中士,中士倍于下士,下士与在官府服役的平民同样俸禄,俸禄足以代替他们耕种的收入。“小的诸侯国家方圆五十里,国君的俸禄十倍于卿,卿的俸禄二倍于大夫,大夫倍于上士,上士倍于中士,中士倍于下士,下士与在官府服役的平民同样俸禄,俸禄足以代替他们耕种的收入。
“耕种者的收入大概是这样,一个农夫有百亩地;百亩地都施肥耕作,上等的农夫可供养九人,稍次一点的可供养八人,中等的可供养七人,稍次一点的可供养六人,下等的可供养五人。平民在官府服役的,俸禄按这个来分等差。”
【注释】
1.北宫錡:人名,卫国人。
2.班:通“颁”。《左传·桓公六年》:“使鲁为其班。”《礼记·曲礼》:“班朝治军。”《韩非子·存韩》:“班位于天下。”《汉书·翟方进传》:“周公…制礼乐,班度量,而下大服。这里用为颁布之意。
3.粪:《周礼·草人》:“凡粪种。”注:“凡所以粪种者,皆谓煮取汁也。”《老子·四十六》:“却是走马以粪。”《礼记·月令》:“可以粪田畴。”这里用为施肥治田之意。
【解读】 周室班爵禄
这一篇是论述国家的行为方式,即天子治理国家,治理诸侯国,治理为官者的一种行为方式。这种行为方式即被称为“礼”,即社会行为规范。有了这个规范,人们在有所行为时,就要按照这个行为规范来行为。我们且不论这个规范是否合理,我们只是从中看到,凡治理国家,治理人民,国家的行为方式必须要选择最佳的,最好的,才能得到所有人的认同。当然,周初所制定的这个行为规范至春秋战国时期已被废弃,但这并不能说明这个行为规范是错误的,因为时代的发展,人民思想的变化,尤其是私有制的畸形发展,使得春秋战国时期的人们的贪欲更加膨胀,因此才导致周初的这个行为规范被废弃。但是,不能否认的是,不论什么样的国家,不论任何时代,都必须要有一定的社会行为规范,这个国家才能存在下去。而国家行政的行为方式,亦是至关重要的。
【孟子·万章章句下》卷10·3】
【原文】
万章问曰:“敢问友。”
孟子曰:“不挟(1)长,不挟贵,不挟兄弟而友。友也者,友其德也,不可以有挟也。孟献子(2),百乘之家也,有友五人焉:乐正裘、牧仲,其三人,则予忘之矣。献子之与此五人者友也,无献子之家者也。此五人者,亦有献子之家,则不与之友矣。非惟百乘之家为然也,虽小国之君亦有之。费(3)惠公曰:'吾于子思,则师之矣;吾于颜般,则友之矣;王顺、长息则事我者也。’非惟小国之君为然也,虽大国之君亦有之。晋平公之于亥唐(4)也。’入云则入,坐云则坐,食云(5)则食;虽蔬食(6)菜羹,未尝不饱,盖不敢不饱也。然终于此而已矣。弗与共天位也,弗与治天职也,弗与食天禄也,士之尊贤者也,非王公之尊贤也。舜尚(7)见帝,帝馆甥(8)于贰(9)室,亦飨舜,迭为宾主,是天子而友匹夫也。用(10)敬上,谓之贵贵;用上敬下,谓之尊贤。贵贵尊贤,其义一也。”
【注释】
①挟:倚仗。②孟献子:鲁国大夫仲孙蔑。③费:春秋时小国,旧地在今山东鱼台西南费亭。④亥唐:晋国人。晋平公时,朝中多贤臣,但亥唐不愿为官,隐居穷巷,平公曾对他“致礼与相见面请事”,非访敬重。⑤入云、坐云、食云:是云入、云坐、云食的倒装。云,说。(6)蔬食:粗糙的饮食。蔬同“疏”。(7)尚:同“上”。(8)甥:古时称妻子的父亲叫外舅,所以,女婿也称“甥”,舜是尧帝的女婿。(9)贰室:副官,即招待的宫郏(10)用:以。
【译文】
万章问道:“请问交朋友的原则。”
孟子说:“不倚仗年龄大,不倚仗地位高,不倚仗兄弟的势力去交朋友。交 朋友,交的是品德,不能够有什么倚仗。孟献子是一位拥有百辆车马的大夫,他有五位朋友:乐正裘、牧仲,其余三位,我忘记了。献子与这五人交 朋友,心目中并不存在自己是联的观念,这五人,如果心目中存有献子是大夫的观念,也就不与献子交朋友了。不仅具有百辆车马的大夫有这样的,就是小国的国君也有这样的。费惠公说:'我对于子思,把他尊为老师;我对于颜般,和他交为朋友;至于王顺和长息,不过是侍奉我的人罢了。’不仅小国的国君有这样的,就是大国的国君也有这样的。晋平公对待亥唐,亥唐叫他进去就进去,叫他坐就坐,叫他吃就它。即使是糙米饭小菜汤,也没有不吃饱的,因为不敢不吃饱。不过,晋平公也就是做到这一步而已。不同他一起共列官位,不同他一起治理政事,不同他一起享受俸禄,这只是一般士人尊敬贤者的态度,而不是王公贵族对贤者的态度。从前舜去拜见尧帝,尧助他的这位女婿住在副官中。他请舜吃饭,舜也请他吃饭,二人互为客人和主人。这是天子与普通百姓交朋友的范例。地位低下的人尊敬地位高贵的人,这叫尊敬贵人;地位高贵的人尊敬地位低下的人,这叫尊敬贤人。尊敬贵人和尊敬贤人,道理都是一样的。”
【读解】 友其德也,不可有挟
爱情要纯洁,友情也要纯洁,不可以掺杂金钱、地位等利害关系的因素在内。古代人非常重视这一点。我们随手就可以写下一连串这方面的名言:“以财交者,财尽则交绝;以色交者,华落而爱渝。”(《战国策·楚策一》)“以权利合者,权利尽而交疏。”(《史记·郑世家赞》)“以势交者,势倾则绝;以利交者,利穷则散。”(《中说·礼乐》)一言以蔽之,也就是孟子在这里所说的“友其德”,而不要友其财、色、权、利、势。至于古今中外的文艺作品,如莎士比亚名剧《雅典的泰门》、巴尔扎克的小说《高老头》,以及中国话本《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等,更是生动形象、淋漓尽致地揭示了这个道理。问题还是在于,说得越多,文艺作品写得越多的,往往也就是现实生活中存在问题最多的现象。古往今来,真正能够做到“不挟”而“友其德”的,又有几人呢?岂不闻——“世人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 不深。纵令然诺暂相许,终是悠悠行路心。”(《增广贤文》)所谓“钱权交易”,至今不也仍然是我们“反腐败”中要着力解决的一个大问题吗?
【评析】 志同道合者为友
“友”字,在现代都认为是交朋友的“友”的意思,然而在先秦时期,“朋”是朋,“友”是友,各不相干,意思也不一样。“朋”,都是用为“同类”之意,即同样类别之人,也就是志同道合之人。志同道合之人也互助合作,即称为“朋友”。志不同道不合之人,亦不互助合作,即不能称为“朋友”。在古人那里,凡是认识的人,或是熟悉的人,一般都称为“乡党”,或是熟人,只有有了特殊关系的人,如志同道合之人,或有互助合作关系的人,才分别称之为“朋”或者是“友”。而对待不同的人,就有不同的行为方式,本章所说的重点即在于此。
因此,所谓互助合作,就是不能要挟强迫长辈,不能要挟强迫尊贵的人,不能要挟强迫兄弟,而是志同道合,因此不可以有要挟强迫的因素在里面。就拿我们现代来说,甲公司自恃有特殊的技术而与乙公司互助合作,其要挟强迫乙公司答应他某种条件,这样的互助合作是注定要失败的。两个人的互助合作,两个公司的互助合作,或两个国家的互助合作,首先应该在平等的地位上,才能互助合作得长久。这就是国家施政,或个人对待别人的行为方式,也是最佳行为方式。如果要挟了,强迫了,不平等对待了,就不是最佳行为方式了。
【孟子·万章章句下》卷10·4】
【原文】
万章问曰:“敢问交际何心也?”孟子曰:“恭也。”
曰:“却之却之为不恭,何哉?”曰:“尊者赐之,曰'其所取之者,义乎,不义乎”,而后受之,以是为不恭,故弗却也。”
曰:“请无以辞却之,以心却之,曰'其取诸民之不义也’,而以他辞无受,不可乎?”曰:“其交也以道,其接也以礼,斯孔子受之矣。”
万章曰:“今有御人于国门之外者,其交也以道,其馈也以礼,斯可受御与?”曰:“不可。康诰曰:'杀越人于货,闵不畏死,凡民罔不譈(dui对)。’是不待教而诛者也。殷受夏,周受殷,所不辞也。于今为烈,如之何其受之?”
曰:“今之诸侯取之于民也,犹御也。苟善其礼际矣,斯君子受之,敢问何说也?”曰:“子以为有王者作,将比今之诸侯而诛之乎?其教之不改而后诛之乎?夫谓非其有而取之者盗也,充类至义之尽也。孔子之仕于鲁也,鲁人猎较,孔子亦猎较。猎较犹可,而况受其赐乎?”
曰:“然则孔子之仕也,非事道与?”曰:“事道也。”
“事道奚猎较也?”曰:“孔子先簿正祭器,不以四方之食供簿正。”
曰:“奚不去也?”曰:“为之兆也。兆足以行矣,而不行,而后去,是以未尝有所终三年淹也。孔子有见行可之仕,有际可之仕,有公养之仕也。于季桓子,见行可之仕也;于卫灵公,际可之仕也;于卫孝公,公养之仕也。”
【译文】
万章问:“冒昧地请问与人相交来往,用哪种心思?”孟子说:“恭恭敬敬就行了。”
万章说:“一次又一次地拒绝就是不恭敬,这是为什么?”孟子说:“尊贵的人赏赐的,就说:'我收取这个东西,符合义的要求吗?或者是不符合义的要求呢?’然后再接受,这是不恭敬的,所以不要拒绝。”
万章说:“请问我们不在口头上拒绝,而只是在心里拒绝,心想:'这东西取自于民众是不义之财。’而用其它借口不接受,难道不可以吗?”孟子说:“人与人的交往有一定的道路,人与人的相互接受也要遵循社会行为规范,这就是孔子也接受礼物的原因。”
万章说:“假如现在有个抵抗我国的人在国境之外,他与我交往有一定的道路,他的馈赠也遵守社会行为规范,这样可以接受或是抵御?”孟子说:“不可以接受。《康诰》上说:'杀人而掠夺财物,强悍不怕死,凡是人民没有不憎恶的。’这种人不必等待教育就可以诛杀他。殷从夏接受这条法规,周又从殷接受这条规,这是他们所不愿意更改的。如今这种杀人越货的现象愈演愈烈,如何能接受这种馈赠呢?”
万章说:“如今的诸侯们所取的都是人民的,就好象是抵御人民。如果善于用社会行为规范来会合,这些君子也接受,请问这有什么说法呢?”孟子说:“你以为有圣王兴起,就会对现在的诸侯们一律加以诛杀吗?还是经过教育仍不悔改再去诛杀?所谓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去巧取豪夺的叫强盗,这是从高度抽象的角度考虑的。并不是把他看成是真的强盗。孔子在鲁国当官的时候,鲁国人玩争夺猎物的游戏,孔子也参加玩这种游戏。争夺猎物尚且可以,何况于接受他们的赏赐?”
万章说:“那么孔子之所以当官,不是为了从事人生的道路吗?”孟子说:“他是在从事人生的道路。”
万章说:“从事人生的道路还要去争夺猎物吗?”孟子说:“孔子先用文书籍册规正祭祀仪式上用的器物,不用四方献来的食物供祭祀改变文书籍册规正之用。”
万章说:“那么孔子为什么不离去呢?孟子说:“他是为了兆民,兆民足以有所行为,而国君不行为,而后他才离去,所以他没有在一个地方淹留过三年。孔子有时见到道可行而可以出来当官,有时可以会合时可以当官,有时因国君养贤而当官。对季桓子,是道可行才当官;对卫灵公,是为了会合其意才当官;对卫孝公,是因为国君养贤才当官。”
【注释】
1.际:《易·泰·象传》:“无往不复,天地际也。”《淮南子·原道》:“高不可际,深不可测。”《广雅·释诂四》:“际,会也。”这里用为交合、会合之意。
2.御:《易·蒙·上九》:“击蒙,不利为寇,利御寇。”《诗·邶风·谷风》:“亦以御冬。”《左传·僖公三十三年》:“晋人御师必于殽。”《论语·公冶长》:“焉用佞?御人以口给,屡憎於人。不知其仁,焉用佞?”《公羊传·桓公八年》:“御寒暑之美服。”《荀子·荣辱》:“于是又节用御欲。”这里用为防御、防守、对抗之意。
3.康诰:是《尚书》中的一篇,《尚书》是中国上古历史文件的汇编。“尚”即“上”,《尚书》意即上古之书。相传由孔丘编选而成,传本有些篇是后人追述补充进去的,如《尧典》、《皋陶谟》、《禹贡》等。西汉初存二十八篇,用当时通行文字书写,即《今文尚书》。另有相传汉武帝时在孔丘住屋壁中发现的《古文尚书》,已佚。东晋梅赜(一作梅颐、枚颐)又伪造《古文尚书》。后来《十三经》中的通行本,即《今文尚书》,与梅氏伪书的合编,宋人开始怀疑梅氏伪书,至清渐成定论。今文各篇内容包含商周等代的一些重要史料,如《盘庚》反映商代奴隶社会的情况、《禹贡》记述战国时黄河、长江两流域的地理等。《康诰》是周公封康叔时作的文告。周公在平定三监(管叔、蔡叔、霍叔)武庚所发动的叛乱后,便封康叔于殷地。这个文告就是康叔上任之前,周公对他所作的训辞。
4.闵:通“暋”(min闵)。《书·康诰》:“杀越人于货,暋不畏死,罔弗憝。”传:“暋,强也。自强为恶,而不畏死。”《尔雅·释诂上》:“暋,强也。”这里用为强悍之意。
5.譈:(dui对)《尚书·康诰》:“凡民自得罪:寇攘奸宄,杀越人于货,暋不畏死,罔弗憝。”今本“憝”作“譈”。《玉篇·言部》:“譈,《字书》或憝字也。,憝,怨也,恶也,在《心部》。”这里用为憎恶、怨恨之意。
6.猎校:争夺猎物。赵岐注:“猎校者,田猎相校夺禽兽,得之以祭,时俗所尚,以为吉祥。”犹如现代蒙古族的抢羊游戏。
7.簿:《史记·张释之传》:“上问上林尉诸禽兽簿。”《论衡·谢短》:“儒生所短,不徒以不晓簿书。”这里用为登记事物的册子之意。
8.兆:《老子·二十章》:“我独泊兮,其未兆。”《楚辞·九章·惜诵》:“行不群以颠越兮,又众兆之所仇。”这里用为人民百姓之意。又如:兆民(古称太子之民,后泛指众民、百姓。又称“兆人”、“兆姓”、“兆萌”、“兆蒙”、“兆庶”、“兆众”、“兆黎”、“兆灵”)。
【解读】 社会交际: 有所为有所不为
万章的问题很尖锐,他实际上是针对老师孟子的言行而言的,只不过是没有直接说出而已。战国和春秋一样,全国仍处于分裂割据状态,但趋势是通过兼并战争而逐步走向统一。春秋时全国共有一百多国,经过不断兼并,到战国初年,只剩下十几国。有秦、楚、韩、赵、魏、齐、燕七国,即有名的“战国七雄”。司马迁曾指出:“凡编户之民,富相什则卑下之,伯(百)则畏惮之,千则役,万则仆,物之理也。”富人虽无尺寸之功而封禄,但可与千户侯相埒,故他称这种富豪为“素封”。大商人来往于各地,所到之处,君主“无不分庭与之抗礼”,极有威势的贵族也都相形见绌。在商业和利润的影响下,社会上的人都逐利不休。有些人甚至为了“利”或“财用”可以“不避刀锯之诛”,社会秩序和道德观念都受到了不断的冲击。而各诸侯们的财富,无一不是榨取民脂民膏,无一不是靠侵略、掠夺、剥削而来的。既然已经认识到这些,万章不明白的是,孟子为什么还要去为诸侯们服务,为什么还要去当他们的臣子,为什么还要接受他们的馈赠?难道这就是最佳行为方式吗?
孟子回答他的中心思想即是:“子以为有王者作,将比今之诸侯而诛之乎?其教之不改而後诛之乎?夫谓非其有而取之者,盗也。充类至义之尽也。”这段话的言下之意即是,你我都生存在现在这个社会里,我们既然无力改变整个社会状况,那么只有在这种社会状态下,按照孔子所倡行的“仁、义、礼、智、信”来要求自己,来教导别人,来帮助别人。因此,“为之兆也,兆足以行矣而不行,而後去。”这就是老子、孔子的思想:“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所为,帮助兆民足以有所行为;有所不为,即不参与诸侯们的侵略、掠夺和剥削的行为。这就是孟子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所认为的最佳行为方式。就拿我们现代来说,党内、政府内出现了一些贪污腐败分子,我们就因此而推翻打倒共产党和政府吗?不能!既然我们现在不能,那么也就不可能苛求孟子也要推翻当时的诸侯们和他们的政府。我们现在学习孔子、孟子的思想,就是要学习他们的“爱民”思想,即,既然要建立人与人之间相互亲爱的关系(仁),就要选择最佳行为方式(义),然而却要遵守一定的社会行为规范(礼),并且要用智慧(智),而且最重要的是要诚信(信)。因为,要爱民,就不得不选择行为方式,行为方式不对,是不可能达到目的的。而选择行为方式,就必须要遵守一定的社会行为规范,如果不遵守,那么也就不是最佳行为方式。而遵守社会行为规范,选择最佳行为方式,就必须要用智慧,不用智慧,就选择不到最佳行为方式。而智慧,则建立在每个人的价值观念上,你有什么样的价值观,才有什么样的智慧。因此,用了智慧,遵守了社会行为规范,又选择到了最佳行为方式,就要诚信地对待这一切事情,才能建立起人与人之间相互亲爱的关系。而建立起这种“仁”的关系后,才能减少矛盾,减少冲突,减少争斗!有了“仁”的关系,人们也才有凝聚、团结的可能,而只有人们都团结起来,人们才有可能得到幸福的生活。所以,行为方式问题,乃是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件事。
【孟子·万章章句下》卷10·5】
【原文】
孟子曰:“仕非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娶妻非为养也,而有时乎为养。为贫者,辞尊居卑,辞富居贫。辞尊居卑,辞富居贫,恶乎宜乎?抱关击柝(1)’。孔子尝为委吏②矣,曰:'会计当而已矣.’尝为乘田③矣,曰:'牛羊茁壮长而已矣。’位卑而言高,罪也;立乎人之本朝④,而道不行,耻也。”
【注释】
①抱关:守门的小卒。击拆(tuo):打更;柝指打更用的梆子。③委吏:管仓库的小史。③乘田:管苑囿的小吏,负责牲畜的饲养和放牧.④本朝:朝廷。
【译文】
孟子说:“做官不是因为贫穷,但有时也是因为贫穷;娶妻不是了孝养父母,但有时也是为了孝养父母。因为贫穷而做官的,便应该拒绝高官而居于低位;拒绝厚禄而只受薄禄。拒绝高官而居于低位;拒绝厚禄而只受薄禄,做什么合适呢?比如说做守门打更一类的小吏。孔子曾经做过管理仓库的小吏,只说:'出入的帐目清楚了。’又曾经做过管理牲畜的小吏,只说:'牛羊都长得很壮实。’地位低下却议论朝廷大事,这是罪过;身在朝廷做官而不能实现自己的抱负,这是耻辱。”
【读解】 位卑莫言高
“位卑未敢忘忧国。”(陆游)忧固然是忧,但如果你高谈阔论,指点江山,评议朝纲政纪,那可就要小心你的脑袋了。因此,孟子有“位卑而言高,罪也”的看法。尤其是在暴政专制的时代,更是如此,所以有“莫谈国事”的警告。另一方面,如果你不是“为贫而仕”,不是为了拿工资混饭吃,而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因而做了高官,“立乎人之本朝”,更加应该关心国家大事,发表自己的政见,尽到自己的一份责任。不然的话,“道不行”,就是耻辱。总之还是《中庸》所说“素位而行”的意思。担任什么角色就做什么样的事,说什么样的话,尽什么样的力。即便圣人如孔子,不也是管帐就说管帐,放羊就说放羊吗?既然如此,我们又放么多余的话可说呢?
【孟子·万章章句下》卷10·6】
【原文】
万章曰:“士之不托诸侯,何也?”孟子曰:“不敢也。诸侯失国,而后托于诸侯,礼也;士之托于诸侯,非礼也。”
万章曰:“君馈之粟,则受之乎?”曰:“受之。”
“受之何义也?”曰:“君之于氓也,固周之。”
曰:“周之则受,赐之则不受,何也?”曰:“不敢也。”
曰:“敢问其不敢何也?”曰:“抱关击柝者,皆有常职以食于上。无常职而赐于上者,以为不恭也。”
曰:“君馈之,则受之,不识可常继乎?”曰:“缪公之于子思也,亟问,亟馈鼎肉。子思不悦。于卒也,摽使者出诸大门之外,北面稽首再拜而不受。曰:'今而后知君之犬马畜急。’盖自是台无馈也。悦贤不能举,又不能养也,可谓悦贤乎?”
曰:“敢问国君欲养君子,如何斯可谓养矣?”曰:“以君命将之,再拜稽首而受。其后廪人继粟,庖人继肉,不以君命将之。子思以为鼎肉,使己仆仆尔亟拜也,非养君子之道也。尧之于舜也,使其子九男事之,二女女焉,百官牛羊仓廪备,以养舜于畎亩之中,后举而加诸上位。故曰:“王公之尊贤者也。”
【译文】
万章问:“读书人不寄托于诸侯,这是为什么呢?”孟子说:“是不敢呀。诸侯失去自己的国家,然后去寄托于其他诸侯,符合一定的社会行为规范;读书人寄托于诸侯,不符合社会行为规范。”
万章说:“如果国君赠送粮食给他,他可以接受吗?”孟子说:“可以接受。”
万章说:“接受馈赠是什么行为方式呢?”孟子说:“国君对于流动的外来百姓(流动人口),也是要周济的。”
万章说:“周济则接受,赏赐则不接受,这是为什么呢?”孟子说:“不敢呀。”
万章说:“冒昧地请问为什么不敢呢?”孟子说:“守关打更的人都有固定职业并能从上面领取俸禄,没有固定职业而接受国君的赏赐,是一种不恭敬的行为。”
万章说:“国君赠送,就接受,不知道能经常这样吗?”孟子说:“鲁缪公对于子思,多次派人慰问,多次赠送煮熟的肉。子思对此很不高兴。最终,把派来的使者,赶出大门之外,向北面叩头作揖而拒绝接受馈送,说:'至今才知道君主是把我孔伋当成狗马来畜养。’就是从这时起使者不再来送东西了。很喜欢贤才但不举荐任用,又不能用养贤的方法来对待,这能说是喜欢贤才吗?”
万章说:“冒昧地请问国君想奉养君子,怎么样才算是养贤呢?”孟子说:“用国君的名义送来礼物,按理要两次跪拜叩头然后才能接受。以后管仓库的人不断送来粮食,管厨房的人不断送来肉食,都不是用国君的名义。子思认为为了几块煮熟的肉食使自己辛苦地多次跪拜,这不是供养君子的办法。尧对于舜,使自己的九个儿子侍奉舜,又把两个女儿嫁给舜,百官、牛羊、仓库等都齐备了,使舜在田野中接受供养,然后才提升他担任很高的职位,所以说,王公之尊贤者是这样的。”
【注释】
1.托:《礼记·檀弓下》:“久矣,予之不托于音也。”《战国策·赵策》:“自托于赵。”《楚辞招魂》:“东方不可以託些。”《说文》:“託,寄也。”《资治通鉴》:“岂足托乎。”这里用为寄托之意。
2.氓:《诗·卫风·氓》:“氓之蚩蚩,抱布贸丝。”《管子·八观》:“氓家无积而衣服修。”《战国策·秦策》:“而不忧民氓。”《淮南子·脩务》:“以宽民氓。”《孟子·滕文公上》:“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为氓。”《说文》:“氓,民也。”古代称外来的百姓为氓,这里用为百姓之意。
3.摽:(biao漂)《诗"邶风"柏舟》:“静言思之,寤擗有摽。”这里用为赶出去之意。
4.台:敬辞。用于称呼对方或跟对方有关的行为。《左传·昭公七年》:“仆臣台。”服注:“给台下征召也。”《广雅·释诂一》:“台,侍也。”这里用为称呼之意。
【读解】 不要“寄人篱下”
说了半天,万章的中心思想仍是想“寄人篱下”,因为“寄人篱下”可以使生活质量提高一些,也就是说,可以舒服一些。因为读书很苦,又不能赚钱养家活口,孔子读书、教书,不是过得很苦吗?那么这种“寄人篱下”的行为方式对不对呢?孟子认为很不对,不符合社会行为规范。人之读书,是在青少年时期,这时有父母供养,就应该刻苦钻研,如果成年了,还没有读出名堂来,就该去打工,“抱关击柝”,以此所得的报酬来养家活口,然后再深入钻研。如果动不动就想要国家来供养,就将会养成懒惰的习性。如果想要“寄人篱下”,托庇于诸侯而锦衣玉食,肯定也是不对的。读书人只有刻苦钻研读出名堂来,有了自己的见解和立场,而且符合统治者的要求,才可以接受国家的供养。
孟子所谓的“士托于诸侯,非礼也。”也就是这个意思。因此,托庇于诸侯,“寄人篱下”,是不可以的。如果一开始就被国家供养,或是“寄人篱下”,那么学成以后,就必须为这个国家,或为这个人服务,因为有知遇之恩,有提拔之恩,不回报是不行的。而这个诸侯若是个暴君,其所作所为与你的所学不一样,与你的理想、抱负不一样,你还要为他服务吗?如果要为他服务,也就丧失了自己的人格。所以,不托庇于诸侯,不“寄人篱下”,自己自立地完成学业,才是最佳行为方式!
【孟子·万章章句下》卷10·7】
【原文】
万章曰:“敢问不见诸侯,何义也?”孟子曰:“在国曰市井之臣,在野曰草莽之臣,皆谓庶人。庶人不传质为臣,不敢见于诸侯,礼也。”
万章曰:“庶人,召之役,则往役;君欲见之,召之,则不往见之,何也?”曰:“往役,义也;往见,不义也。且君之欲见之也,何为也哉?”
曰:“为其多闻也,为其贤也。”曰:“为其多闻也,则天子不召师,而况诸侯乎?为其贤也,则吾未闻欲见贤而召之也。缪公亟见于子思,曰:'古千乘之国以友士,何如?’子思不悦,曰:'古之人有言:曰事之云乎,岂曰友之云乎?’子思之不悦也,岂不曰:'以位,则子,君也;我,臣也。何敢与君友也?以德,则子事我者也。奚可以与我友?’千乘之君求与之友,而不可得也,而况可召与?齐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将杀之。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
曰:“敢问招虞人何以?”曰:“以皮冠。庶人以旃,士以旗,大夫以旌。以大夫之招招虞人,虞人死不敢往。以士之招招庶人,庶人岂敢往哉。况乎以不贤人之招招贤人乎?欲见贤人而不以其道,犹欲其入而闭之门也。夫义,路也;礼,门也。惟君子能由是路,出入是门也。诗云:'周道如底,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
万章曰:“孔子,君命召,不俟驾而行。然则孔子非与?”曰:“孔子当仕有官职,而以其官召之也。”
【译文】
万章问:“冒昧地请问,不去见诸侯,是什么行为方式呢?”孟子说:“住在城中的叫市井臣民,住在乡下的叫草野臣民,都称为庶人。庶人没有什么条件而为臣,是不敢见诸侯的,这是一种社会行为规范。”
万章说:“作为庶人,要他去服役,他就去服役;君主想见他,就召他,而他却不去见,这是为什么呢?”孟子说:“去服役,是义务;去见诸侯,就不是义务。况且君主之所以想见到这个人,为的是什么呢?”
万章说:“是因为这个人见多识广,是因为这个人贤能。”孟子说:“就因为见多识广而召见?那么天子都不召见自己的老师,何况诸侯们呢?如果是因为贤能而召见,那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想见贤人而召他来见的。鲁缪公多次见子思,说:'以古代千乘之国的身份与读书人交朋友,你觉得怎么样?’子思很不高兴地说:'古代人是这样说的:侍奉就是侍奉,怎么能说是交朋友呢?’子思的不高兴,岂不是等于说以地位而言,你是君主,我是臣子,怎么敢与君主交朋友?论品德,那是你求教于我;怎么可以说得上交朋友?有千辆兵车的国君,想与他交朋友都不可能,更何况是召见呢?从前齐景公田猎时,用旌旗召唤管理园林的官吏而召唤不来,就想杀掉他。'有志之士不会忘记自己身处沟壑的处境,有勇之士不会忘记抛头颅洒热血。’孔子会取哪一种呢?取不召唤就不去的那种。”
万章说:“冒昧地请问召唤管理园林的官吏要用什么方式呢?”孟子说:“用皮帽子。召唤百姓用锦旗,召唤读书人用上绘交龙并有铃铛的旗子,召唤大夫用牦牛尾或兼五采羽毛饰竿头的旗子。用招唤大夫的方法招唤管理园林的官吏,管理园林的官吏死也是不敢去的;以招唤读书人的方法招唤百姓,百姓怎么敢前去呢?更何况用招唤不贤能的人的方法招唤贤人呢?想要见贤能的人而不遵守一定的道路,就好比要人家进来却紧闭着大门一样。所谓义,就是路;所谓礼,就是门。惟有君子能走这条路,能出入这扇门。《诗经》上说:'周朝所推行的道路如有基础,其笔直就象箭杆,君子所走的这条道路,是小人所必须效法的。’”
万章说:“孔子,闻君主召唤,不等马车驾好就先出发了,那么孔子错了吗?”孟子说:“孔子当官,有官职在身,国君用召唤官的办法召他。”
【注释】
1.质:《论语·雍也》:“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後君子。”《论语·颜渊》:“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列子》:“太素者,质之始也。”汉司马迁《报任安书》:“若仆大质已亏缺矣。”本义为本质,这里用为内容之意。
2.旃:(zhan沾)《谷梁传·昭公八年》:“置旃以为辕门。”《说文》:“旃,旗曲柄也。周礼曰:'通帛为旃。’”《释名·释兵》:“通帛为旃。通以赤色为之。”这里用为赤色的曲柄旗之意。
3.旂:(qi旗)《诗·小雅·采芑》:“其车三千,旂旐央央。”《诗·小雅·出车》:“旂旐央央。”《诗·周颂·载见》:“龙旂阳阳。”《尔雅》:“有铃曰旂。”孙注:“铃在旂上,旂者画龙。”《说文》:“旂,旗有众铃以令众也。”这里用为上绘交龙并有铃铛的旗子之意。
4.旌:《礼记·明堂位》:“位所谓緌有虞氏旌也。”《国语·吴语》:“建旌提鼓。”《说文》:“旌,游车载旌析羽。”这里用为用牦牛尾或兼五采羽毛饰竿头的旗子之意。
5.底:《诗·小雅·大东》:“周道如底,其直如矢。”《释名·释地》:“地者,底也,其体底下载万物也。”这里用为底子、基础之意。
6.视:《书·太甲中》:“王懋乃德,视乃厥祖。”《诗·小雅·大东》:“周道如底,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诗·小雅·白华》:“念子懆懆,视我迈迈。”这里用为效法之意。
【解读】 “礼贤下士”
万章接着问,不寄人篱下但去见见诸侯君主,套套交情总是可以的吧?孟子的回答仍然是,不可以!孟子分析了几种“臣”,认为除了在朝的大臣可以经常去见诸侯外,一般臣民不可以轻率地、无缘无故地采取这种行为方式。孟子并不是瞧不起老百姓,认为他们没有资格见君主,而是认为一个社会有一个社会的行为规范,不论是君主想见某个人,或是某个人想见君主,都要选择行为方式。如果说没有一定的行为规范,也就没有了上下之分,没有了统治者与民众的区别。如果君主想见某个有才能的人,就必须尊重这个人,“礼贤下士”,如果是轻慢地、粗暴地对待这个人,就不是孔子提倡的人人平等了。而一般平民百姓如果没有什么实质性的问题,也不应该去打扰统治者的工作和生活。这就是孟子对关于见不见诸侯君主的行为方式的探讨。
【孟子·万章章句下》卷10·8】
【原文】
孟子谓万章曰:“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斯友一国之善土,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①论古之人。颂②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
【注释】
①尚:同“上”。②颂:同“诵”。
【译文】
孟子对万章说:“一个乡的优秀人物就和一个乡的优秀人物交朋友,一个国家的优秀人物就和一个国家的优秀人物交朋友,天下的优秀人物就和天下的优秀人物交朋友。如果认为和天下的优秀人物交朋友还不够,便又上溯古代的优秀人物。吟咏他们的诗,读他们的书,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可以吗?所以要研究他们所处的社会时代。这就是上溯历史与古人交朋友。”
【读解】 知人论世
孟了的本意是论述交朋友的范围问题。乡里人和乡里人交朋友,国中人和国中人交朋友,更广泛的范围,则和天下的人交朋友,也就是朋友遍天下了吧。如果朋友遍天下还嫌不足,那就只有上溯历史,与古人交朋友了。当然,也只有神交而已。这种神交 ,就是诵他们的诗,读他们的书。而为了要正确理解他们的诗和他们的书,就应当要了解写诗著书的人,要了解写诗著书的人,又离不开研究他们所处的社会时代。这就是所谓“知人论世”的问题了。
实际上,孟子这段话对后世真正发生影响的,正是“知人论世”的主张。它与“以意逆志”一样,成为传统文学批评的重要方法,也奠定了孟子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重要地位。事实上,直到今天,无论现代主义以来的新兴文学批评方式方法已走得有多远,多新奇,但在我们的中小学课堂上,大学讲台上,以及占主导地位的文学批评实践中,依然在主要使用着的,还是“知人论世”和“以意逆志”的方式方法。所谓“时代背景分析”、“作者介绍”、“中心思想”、“主题”等等,这些人们耳熟能详的概念,无一不是“知人论世”或“以意逆志”的产物。由此足以见出孟子对于中国文学批评的深远影响,而这种影响之一,正是由本章的文字所发生的。
【孟子·万章章句下》卷10·9】
【原文】
齐宣王问卿。孟子曰:“王何卿之间也?”王曰:“卿不同乎?”曰:“不同,有贵戚之卿①,有异姓之卿。”王曰:“请问贵戚之卿。”曰:“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王勃然变乎色。曰:“王勿异也。王问臣,臣不敢不以正②对。”王色定,然后请问异姓之卿。曰:'君有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去。”
【注释】
①贵戚之卿:指与君王同宗族的卿大夫。②正:诚。
【译文】
齐宣王问有关卿大夫的事。孟子说:“大王问的是哪一类的卿大夫呢?”齐宣王说:'卿大夫还有所不同吗?”孟子说:“不同。有王室宗族的卿大夫,有异姓的卿大夫。”宣王说:“那我请问王室宗族的卿大夫。”孟子说:“君王有重大过错,他们便加以劝阻;反复劝阻了还不听从,他们便改立君王。”宣王突然变了脸色。孟子说:“大王不要怪我这样说。您问我,我不敢不用老实话来回答。”宣王脸色正常了,然后又问非王族的异姓卿大夫。孟子说:“君王有过错,他们便加以劝阻;反复劝阻了还不听从,他们便辞职而去。”
【读解】 劝君不听怎么办?
弘扬大臣的职责和权力而限制君主权力无限地膨胀,这也是孟子仁政思想的内容之一,体现出一定程度的民主政治色彩。王室宗族的卿大夫因为与国君有亲缘关系,国君的祖先也就是他的祖先,所以既不能离去,又不能坐视政权覆亡,当国君有重大错误又不听劝谏时,就可以另立新君。孟子在这里是弘扬宗族大臣的权力而限制君主个人的权力,从理论上说是正确的。但我们知道,这种另立新君,在实践上往往酿成的,就是宫廷内乱.所谓“祸起萧墙之内”,弄得不好,还会引起旷日持久的战争。对异姓卿大夫来说,问题就要简单得多了,他们既没有王室宗族卿大夫那么大的权力,也没有那么大的职责。所以,能劝谏就劝谏,不能劝谏就辞职而去,各走一方罢了。其实,这也是孔子“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论语·先进》)的意思。总起来说,孔、孟都提倡臣有臣道,臣有臣的气节和人格,反对愚忠,反对一味顺从,这的确是有积极意义的。
【评析】
大臣对于国君,可以采取哪些行为方式呢?劝谏,劝谏不听,则易主,或离去,这些都是大臣——卿可以选择的行为方式。这也就表明了卿的种类以及他们的职责、权力和应有的原则,也体现了孟子以天下为己任的忧国忧民的忧患意识,也体现了孟子那种至大至刚的浩然正气。
本章是全篇最后一章,从评论伯夷、伊尹、柳下惠、孔子等人的行为方式开始,孟子分别论述了国君和臣民们对国家统治的行为方式,其重心还是立足在“爱民”上,在人人平等上,在以拯救天下民众为己任上,在依照一定的社会行为规范上,因为只有这样,所行为的行为方式才能是最佳行为方式。如果是为了一己之私,是选择不到最佳行为方式的,因此也是最终达不到目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