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翼丨你是上帝的恩赐也是劫
当你去往满城灯火,你会不会这么想:
在某一处飘雨的街头,有某一个不老的姑娘,你一辈子念她,她一辈子念你——相比于怀念,爱恨更容易——狠心提示:专业动作,切勿模仿!
直立行走的动物,一世生拉活扯,浮生死缠滥打,你得无师自通快速学会眼睁睁盯着满目疮痍歌舞升平,假装很能理解一切颠倒梦想乌烟瘴气都合情合理。
是啊,你得多怂,多嫩,多脆弱,多卑躬屈膝,多不堪一击,才会动不动就寻思着要收拾收拾去世?
就好比20年的熊头杯碎一地,哪又有什么关系?河边不还有垂柳吗?人间不还有密宗吗?天上不还有月亮吗?
我一朋友,已经很老——我朋友都很老了,独我年轻一些。尤其一见到他们,我会越发年轻。只须一顿骚操作,瞬间妖孽复活——陪我在箱子街吃乌蒙豆腐。
他跟我说,我都40多的人了,我妈还“码倒”我吃。我说,亲爱的巨婴!让我来告诉你,乌蒙豆腐的7大讲究。
以下诸条,望君谛听。坐稳不易,深味尤难——
一、只能用手抓,不能用筷子;
必须徒手操作:纯粹。原始。原汁原味——一用筷子,野性不再,滚烫辞世——用筷子有甚于起二心,不能被原谅。就跟吵架一样,谁TM能用普通话,得重启方言。
一声“憨包”,时空逆转,谁懂?不懂就对了。花包谷!关你卵事!
人为什么被要求讲普通话?政治目的,方便奴役。就跟你娘让你一世热爱电视机。
筷子呢?指尖发力,双腿夹紧,人就成万物之灵。
你有见过鸟或猪用筷子吗?没有。它们都被筷子用了。喏!一秒文明,瞬间牛B。
文明与牛B,教养与规矩,往往是血腥与龌龊的美颜。
不要跟一个不用筷子就活不下去的人做朋友,他必在太阳底下从容微笑面不改色干一些万劫不复的事情。
二、不能打包带走,只能肉身亲证;
你可以在自家院子里盖山水,你可以留着神仙姐姐的照片,你可以在脖子上戴你先祖的遗骨和化石,你能否折叠收藏好你走过的风景与道路?吆喝回来你逝去的天真与青春?
那么,你如果不是病入膏肓,你凭什么会认为睡了人家姑娘是一种荣耀?你如果不是盗墓者的子孙,你TM带几片豆腐回去干什么?
三、不能死撑傻涨,只能点到为止;
一如聚会之佳境。不是非得等来霹雳一句说,哎,算老娘眼瞎行不?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你;而是可共戴天,意犹未尽,期待下一次相逢——若有来生,许我第一眼就能认出你。
四、须有老江湖作陪,最忌愣头青破场;
吃饱的捷径是直接干饲料,你哪有资格吃什么乌蒙豆腐——谁品茶是因为口渴?谁恋爱是因为蛋疼?
五、必须露天;
不能老呆在高墙四角的房间,错过那天上的彩虹与海鸥。
六、必须夜晚;
乌蒙豆腐最好的佐料,不是姹紫嫣红的辣子,而是莫名其妙的夜晚。
七、必须留3片给不能亲临现场的人。
买单付钱时,尽量别扫码,直接给现金,至少多付3片的钱。
钱若方便,多付一点。
给老板一个可以将你当傻B的机会——见多了聪明人,偶尔遇一傻B,人不容易绝望,会更愿意活下去——凡是三三得九二五一十付钱的物种,略等于脑残,无须再来往。
我更年轻的时候,有过一个小跟班。
叫什么名字,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一见到我,眼神透亮,酒窝璀璨,猫咪一样撵来。然后铃铛一样笑,眼睛眯成一条缝,整个的天和地就都给她照耀到了。
那时候,我为她幺爸做义务保镖,各种世故,各种刁难,各种套路,各种虚幻,各种林黛玉,各种被嫌弃,各种假老练,各种丘处机,各种人小鬼大,各种阁楼风云,各种邱少云一样的牺牲,各种傻B一样的天真……
她总是胸也没有就挺身而出,为我两肋如刀,打抱不平。
双手抱她,举过头顶,她轻盈如蓝天云朵。再放下来,她鱼一样,欢欢喜喜,去到河里。然后她会嚷嚷,二舅,再来一次。我就凶她,滚,死一边儿去。她见我生气,就跑过捏我鼻子。她好像天生知道鼻子那里有个什么开关,捏一下,整个世界都可堪原谅。
有一回,见她鼻子出血,碎玫瑰一样,敷得满脸都是。我就问,小鬼!怎么回事?她就又铃铛一样笑起来,好像鼻子出血就跟过年一样,是一件特别值得开开心心和敲锣打鼓的事情。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有些恍惚:有没有?曾经在哪里?我会不会见过这一根葱的子弟?我们是不是来自同一条轮回阵线上的苦鳖?
乌蒙乡间有一种草,管状,中空,长在路边,特别常见,叫“比干草”。一节一节扯开,放到人眼睛睫毛处,再轻轻复原回去——据说可以看到自己的前世来生——我常常自己先弄好,然后再帮她弄,我试过很多回,不晓得是否方法欠妥,横竖啥也看不到。一直没问过她,也不晓得她到底看到些什么鬼。
后来我去了很远的地方,需要自己照顾好自己,不再有多余的力气做保镖以及讨好别人,但还是会常常想起那个铃铛一样的小跟班。
人的意念,细想邪B,居然把她给想来身边。
还是铃铛一样眼睛眯成一条缝的笑,还是小小的两肋如刀,还是碎玫瑰一样鼻子出血,还是天然独立若一株忘忧草,瞄一眼,即便不说什么,仍复默契通灵。
如果你不用心看她写的字,你一定会误以为会她是柔弱的人。
其实不然,她是舍利子。她小鸽子一样,但是她内心金雕一样强大。她会哭,会流泪,会难过,会委屈,但是她习惯用微笑来表达。她不是看不懂世故,她只是放弃了,不!她抗拒。她宁愿天真。
她本来是檐间的燕子,田野的春风,不需要像男人一样胸口碎大石,牲口一样,勃勃野心,但是10来岁年纪,已经杀到了江湖里去。
喏!就跟那瓦罐上的乌蒙豆腐一样,茫然无辜,白白嫩嫩,蘸上香油,紧贴宿命,烤到滚烫——烫手,烫嘴,烫胃,烫眼,烫心,烫灵魂,烫到你忽然想起来又赶紧去忘掉好多事情……
有一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天崩地裂,山体滑坡,洪荒的泥石流汹涌而来将我淹没,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见,我想,奶奶的熊,总算死了。
然后我就听到有个声音传来,凄苦地叫,二舅!二舅!再听,是她。在这个小球上,除了她,没有人会这么叫我。
我就仔细听,到处听,拼命听,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弱,越来越小。
我想喊,张不开嘴;我想动,迈不开腿。我感到有一种疼痛在心里像野兽一样愤怒,有一种压抑像烈火一样在胸腔里燃烧。
醒来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捏了一下自己鼻子,我不是很明白这个地方的开关。
就那么一瞬间,一下想起来N年前某个电话,孩子一样哭了,眼泪流下来,我原以为我麻木了,死了,奇怪!我怎么又活回来了?
我就想,趁我还没死,我该感到幸运,我该去见一见那个捏我鼻子的铃铛,然后我就去了。
我大致记得那条不甚宽广尚未枯竭的银河……
放眼一望,到处是秦皇陵一样的大房子,偶尔人声,偶尔狗吠,偶尔妖魔鬼怪,偶尔袅袅炊烟,就跟做梦一样,恍兮惚兮,没有方向。
我就挨着挨着问,都说不知道,都说不认识。然后就问到一个走路歪歪倒倒的老人跟我说,铃铛的妈妈早已改嫁,铃铛的爸爸早已去世。
然后我就心如刀绞,然后我就沉默不语,然后我就在心里默想,如何开车将老人直接撞飞到极乐世界。
我不甘心,接着打听。就又碰到一个尝试在竹林里摘瓜的姑娘,那瓜居高临下,耸入云霄,姑娘拿根竹竿在那里瞎折腾,浑身解数穷尽,仍是鞭长莫及。
我说,我帮你吧。它看看我,微微一笑,大概默许。
我假装很用力——我晓得竹林的能屈能伸以及无限柔韧——以免她惭愧自己愚笨。瓜摘下来了,我就又厚颜无耻问,居然给我问到了,她居然还是铃铛的同学。
然后她邀请我去家里吃新鲜核桃和烧包谷,然后我就跟她义务分享了一个人间秘诀——核桃配包谷,酥到肋巴骨——然后她告诉我,她嫁到了城里,好像很了不起的样子,好像终于找到一个生生世世都愿意厮守和怀念的人。
再然后我就鬼使神差,跟着她一起去往那满城灯火里。
身处满城灯火,假装没有来过,在某一处飘雨的街道孤魂游走,远远望望某一个不老的姑娘,我需要确认一下我并不是在做梦,而是苦苦乐乐真实不虚地活过。
我看见黑咕隆咚的公安局,我看见灯火通明的大药房,我看到乌烟瘴气的美食街,我认出铿锵来去的乌蒙人,可是,在那个状如十字架的地方,我并没有见到那个酒窝璀璨两肋如刀的铃铛。
再后来,我感觉全身发冷,冰雨蚀骨,就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当我尝试想要讲好一个温暖的故事,我还是绝望的地发现:我无法忘掉那通电话,我无法背叛那些过去。
我后来想,就算是梦,只能是梦,那就这辈子做完吧——如果,你是上帝的恩赐,那么,我是害虫,我是凯撒,我是劫——我应该像那20年的熊头杯,碎满一地,让每一个像铃铛一样的姑娘,都知道,河边还有垂柳!人间还有密宗!天上还有月亮!
我记得铃铛曾经说,你是上帝的恩赐也是劫。不晓得是生活教会了她?还是她教会了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