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首届“感恩父母 让爱传承”全国散文、诗歌有奖征文大赛王凌霄作品

欠父亲一个道歉

王凌霄(四川)

我对父亲一直是充满怨气的,包括我的母亲、兄弟们,在那个年代他给我们一家人带来的灾害是巨大的,因为整个社会的群众的思想都非常纯洁,阶级斗争概念也非常坚定,我们参加活动、读书都受到严重的影响。

我们小时候都不认识父母亲,因为自我父亲在运动中身陷囹圄我们兄弟就被送到外婆家,所以对父母亲没有印象,在那只吃红苕饭的年代度过5年,母亲把我们接到她教小学的严桥小学。

父亲回来了,身材瘦削,头发花白。我在申请入党时,组织上派人去调查,对支部的同志宣布我父亲说他在国民党军中是上校军衔,也把来自群众中的语言冲淡了或者抵消了一大半。

见到父亲完全没有我想象中的那种军人的气质,虽然我压根儿不喜欢他,我听别人说他黄埔军校毕业12期(实际上就是武汉军校),他参军是投的国民党17路军,是冯玉祥部队,我听过凡是西北军的士兵都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的,肯定高大威武,英气逼人,可眼前的父亲瘦小的身体佝偻着,眼睛灰暗,头发散乱,衣衫不褛,这形象一点都不光辉,虽然他平反时按照国家规定属于离休人员,工资比较高,但他对我们家特别抠,每个月只给我母亲700元的伙食费,还有一千多元拿去干什么?

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把钱寄给安徽老家的亲人,他在安徽郎溪县有个大姐,说是大姐对他有养育之恩,是大姐在生死攸关时救了他,还有他的一个兄弟,家住安徽宣城市宣州区洪林桥,这个兄弟和他共患难过,他们一起和鬼子拼命过,他也要给他寄钱,另外他还有一个小妹妹,家住安徽宁国县,是他最小的妹妹,他逃离洪林桥时,妹妹才几岁,以后在宁国县花鼓剧团,解放后改为宁国县黄梅戏团,他非常想念这个小妹妹,他要为他寄钱。

还有就是他找不到的一位救命大嫂,不能把钱寄给她,他就准备每个月给她存几百元,等回去后给她几千元。

我们一家人都鄙视他,心里那股怨气不是能轻易消失的,他愧对我们母子,按照道理他该用他的钱来弥补他对我们的愧疚,可他对我们还特别抠,特别是他每个月把钱寄给老家。

我决定不和他交往。

当然主要因素是从小他给我们一家人带来的伤害。就是这个人他曾经给我们家带来很多屈辱和尴尬,我们一家对他毫无热情,我的态度影响了整个家庭。

他身陷囹圄那年,我三岁、二弟二岁、三弟不到一岁,当时我们家都住在原西康省家属区,我还刚进西康省幼儿园,全家人的生活费当然只要靠父亲的工资,父亲被关押,失去生活来源,母亲万般无奈,只好把我们三兄弟送到仁寿县满井乡尹家湾外婆家,外婆家特别贫困,外婆生有五姊妹,我母亲老大,下面有大舅尹伯勋、二舅尹仲池、三舅妖折、四舅尹仲昆。我母亲结婚后,就把我大舅、四舅带到西康省政府工作,家里就留下老实巴交的二舅,他有点驼背,家公是被国民党抓壮丁抓走了的,以后就杳无音讯,有人说是逃到台湾了。家中还有一位老家公,当时年纪86岁,我二舅结婚后生了两个孩子,这样的家庭当然特别困难,也是万般无奈之下,我外婆就把我三弟王凌高送人了,他的一家至今还生活在仁寿县。我们兄弟两个就开始吃红苕饭,吃白米饭的时间一年两次,过年一次,搭谷子那天一次,其余时间只能吃红苕颗颗饭,里面是一颗米都没有的,蒸饭是上面一碗饭就是给我小表妹的,在这样极其艰苦的环境里我们苦苦挣扎了5年,直到母亲从雅安师范校速成班毕业后调到雅安县严桥学校教书,待她安定后,学校分给她两间寝室她才叫我二舅用萝篼把我们两兄弟担到严桥学校。

所有从我母亲开始都对我父亲特别讨厌。

母亲对他不太搭理,他也整天沉默寡言和任何人都不交谈,他好久都不能融入我们这个家,我们兄弟从小就受国家的国民教育,完全是正统的思想,平时也最反感国民党、地、富、反、坏、右,根本不能接受一个国民党军官的加入,尽管他平反通知书上有恢复起义待遇,享受离休待遇,我仍然嗤之以鼻,这些和我没有一毛钱的关系,如果是我还是在读高中、考大学那时得到这个消息还差不多。

我母亲把父亲安排在学校最后面的一间房间里住,虽然显得孤零零的,但总比他在身陷囹圄时好,父亲出生地是安徽宣城,安徽人普遍的性格是耿直,不懂圆通,任何时候都是直来直去,我母亲经常给我们兄弟们说,就是他这种性格害了他,他本质是比较好的一个人。

他单独住一处,这样也不打搅我们家庭的正常生活,大家都相安无事。

父亲对和我们家庭和平相处没有任何主动性,他的心没有在这里,他一心想的是回安徽宣城,想的是和他的兄弟姊妹团聚,想的是老家的那些毛根朋友,想的是宣城那些山山水水,真是故土难离啊!

父亲的平反工资一万多元补发了,在80年代来说是一笔巨款,他归心似箭,要回老家郎溪县和宣城洪林桥,他说要我们全家和他一起回安徽老家,母亲是坚决不同意的,我开始也不想和他一起回去,但我反复思考,安徽有最著名的黄山,我读小学时校长张明远送我一本买来一本日记本,里面的插图全是黄山风景,简直是天下奇观,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我何不乐得捡个便宜,主要是当时我在读大学,兄弟在教书,我们都有假期,干脆就来一个说走就走的旅游,兄弟当然听我的,我们一家人买了到成都的汽车票,第二天到南京的火车,父亲说只要到南京,从南京到安徽郎溪的水路就只有80里路,郎溪是第一站,那里有他的大姐,他说他当年就是靠大姐出的20个大洋他才能从安徽出逃的,20快大洋也是一笔巨款,他就是靠这笔巨款才能走南闯北,参军、考军校就游刃有余,否则腰无分文,他或许流落街头、或许成为饿殍。

他在外的几十年中经常收到大姐的信,大姐寻找他的信不断,他很清楚,但他当时处的地位很尴尬,他不想给大姐增加烦恼,所以从不回信,尽管每个地方都把信都转给他了的,甚至有一封信是人家公安干警几经转折,经过一年多时间,才转到他手里,尽管他当时激动不已,他最后还是偃旗息鼓,他要等到有朝一日他以干干净净的身份回到大姐身边。几十年后他终于盼到了,我们到郎溪县时他大姐已经84岁了,父亲69岁了,由此推断大孃长我父亲15岁,难怪说是他大姐把他带大的,而且大姐特别疼爱他。

反正我们是出去旅游的,该吃吃、该睡睡,什么德州扒鸡、砀山梨、灌汤包等我们都尽情享受,但和父亲基本不搭话。

到南京,父亲激动起来,腰也挺直了,脸上也发出红光,话也多了,因为南京离安徽很近,有很多物产和安徽差不多,在他的心目中南京就是家乡,他说他家乡什么都好,饭桌上他点了安徽的酒、一碗豆花、一份鱼,说家乡的菜特别好,我们几个人都嗤之以鼻,说他不知道四川的酒五朵金花,四川的茶有甘露、黄芽、峨眉毛峰,四川的鱼有雅鱼、江团、黄辣丁等。他更讲安徽的杏花村酒、古井名酒,说安徽是县县都产酒,还有全国有五大米市,安徽就占了三个,全国十大名茶安徽有有三个,那神气豁然如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

我们一行5人刚到郎溪就巧遇大嬢的亲戚,让我们住他家,当晚就品尝了我们那里没有的食品:鳜鱼、河虾、酱虾、菱角等。

见到我大嬢,一个慈祥善良的老太太,她拉着我父亲的手眼里噙满泪,他说她是从小把我父亲带大的,他们的父亲是商人,常年在山西做生意,就是她当年到处凑钱把我的父亲送出安徽,所以她每时每刻都在关心我父亲、寻找我父亲,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她84岁时终于盼来分别50多年的弟弟。

安徽的规矩是一家有贵客所有的亲戚都要来,一下就集中了20多人,在没有改革开放之时,郎溪还非常贫困,他们每天都要到市场买米,五斤米下锅添不了几碗,我都感到吃得他们家非常心疼。

耍几天后我们到了到洪林桥,就是我父亲出身的地方,就是我们的籍贯,一家人都在指我父亲是在哪一间房屋出生的。

这里是农村,是一个很贫困的农村。这里还有我父亲的弟弟,是一个离休干部,一个少言寡语的老人,那次参加了打日本人以后就一直在本地干革命,根据功劳解放初期上级任命他为安徽马安山市委书记,他没文化只好推辞,回家当了一名供销社主任。

洪林桥是宣城市的一个乡镇,当时也是很贫困的农村,为了招待几十年没有见面的哥哥,他家宰杀了两只小鸡,烘炒的青豆米,那味道简直堪比鱼翅海参,因为人太多,我们兄弟不好意思多朝碗里夹,但那味道我一直惦记着,心里想以后一定要再到安徽吃小鸡炒青豆米。

洪林桥的夜晚月明星稀,我到外面去体验一下这宣城的月亮,我记得姜夔有诗:淮南浩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果然就是这种味道。前面的院坝中间,我父亲他们几个光腚朋友坐在院坝里叙旧,情绪都非常激动,激情满怀地回忆当年,几十年的距离让他们亲热得不得了,愉快地争论不休,我刚路过,只听到一个穿黑色长衫的老人说:我们几个人一直都感激你,当年你打日本人,我们掩护过你,上世纪80年代政府派人专门了解此事,周围的人为我们作证,认可我们那次事件属于抗日,我们几人属于抗日有功人员,还给我们几个人定成长期享受工资补贴,没有工资的每个月给我们发12元的补助费。你的弟弟以后参加工作,工龄就从那时算起,所以解放以后你弟弟就算离休干部。

我听后大吃一惊,我们一家人认为父亲是最令人瞧不起的国民党反动军官,今天还居然听说他打过日本人?而我特别佩服抗日英雄,我坐下来耐心参加了他们的摆谈会,弄清楚了事情的原委,这个穿长衫的人还是现在担任洪林桥的支部书记。当年他们几个光腚从河里起来,虽然他们当时都已经十多岁了,但在农村都是不穿内裤下河的,不能浪费,他们在河沟里玩得高兴,正遇两个日本人买一个名叫田大嫂的鱼,大家都认识田大嫂,一个善良诚直的大嫂,她丈夫给她满满的两箩筐胖头鱼,两个日本人不给钱,只给一张白条,叫她去找政府要,从来没给政府打交道的田大嫂知道遇到不讲理的日本人了,她坚决不卖,日本人挑起就走,田大嫂拉着箩筐不放,苦苦哀求,日本兵用枪托杵开田大嫂的手,只一掌就把大嫂推到滚到沟里,我父亲他们几个人大吃一惊,这不是光天化日之下强行抢劫吗?哪里还有王法!我父亲气不过,顺手抓起田大嫂坐的凳子就朝日本兵的腰部打去,日本兵被打也滚到沟里去了,第二个日本兵扑上来,我父亲也顺手打去,日本人一躲,凳子砸到他的手指头,痛得他嗷嗷直叫,提起枪就要朝我父亲瞄准,他的几个光腚们见情况不妙,装作劝阻把日本人抱住,实际是保护我父亲,让他迅速跑开,我父亲趁机逃跑。

第二天,日本人出动一个小队把我父亲住村庄包围,硬要找出昨天打他们的人,我父亲刚刚到村边,见到日本人凶神恶煞,被他们抓住只有死路一条,他不敢回去,只好躲进山里。当时大雪封山,他躲在草丛里忍饥挨饿,都三天了,日本人就是不撤兵,大有不抓到人誓不罢休的架势,我父亲几次回到村边,都见日本人还把村子围得水泄不通,只得咬紧牙坚持,可山上寒气袭人,又冷又饿,三天下来人已饿得奄奄一息,这时,田嫂夫妇来了,她带来一口袋的馍馍,但是他已无法吞咽,她解开纽扣,把奶头塞进他嘴里,用手把奶水挤出来,温热的奶水滴进我父亲的嘴里,他砸吧着,然后用力吸了几口,稍微有点力气,田大嫂就把馍馍塞进他嘴里,他由此吞咽了几口,生命就回到他身上,这样就救了他一命,她说:你现在肯定是不能回家了,我找到你大姐,她借了20块大洋,送你远走高飞,就是现在躲过了,他们迟早会逮到你的。他给她跪下,泪痕满面的说:大嫂,谢谢你。然然后悄然离去

从此浪迹天涯,参加过国民党、考过军校,在武汉军校时,他认识了共产党员陈少山,由陈的介绍他参加过共产党,几番风风雨雨,几番坎坎坷坷,一路走来,艰苦备尝,浑身伤痕累累,一晃却是廉颇老也,几个哥们告诉他,田大嫂去年去逝了,去世前还到你家来打听你的消息,她说当年是你为了救她,然后是她窜捏你离开宣城的,几十年没你消息,是她对不起你啊!父亲听后一下楞神了,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她还没有满80岁啊?他一直在发誓,这一辈子一定要报答田大嫂的救命之恩,没有那一口奶,他肯定没命的,有谁能把自己喂娃娃的奶给一个成年男人喝?其他人即使遇到他也回天乏术啊?他每个月都在攒钱,为的是报答田大嫂,可惜她已经一命归阴了,他悔啊!他立即跪下,嚎啕大哭,他仰天吼道:田大嫂,当年是你救的我啊,要不是你我早就饿死在了,要不是你我早就被日本人杀死了,我这多活了几十年都是你给的啊,可我都没有来报答你,我对不起你啊,那声音异常悲切,他们几个人都陪着唏嘘,我从来没有想到孱弱父亲如此慷慨悲歌,听得我也听得鼻梁发酸。

真没想到我一直痛恨的父亲也有他值得尊敬的历史,虽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却也在祖国遭受灾难时、民众处在日本鬼子荼毒时,挺身而出,证明他的脊梁是挺直的,没有给中国人丢脸。

我应该丢下个人的憎恶,给父亲说一声,对不起!尽管我父亲已经去世,但从我内心深处要给他一个道歉,请他原谅儿子的无知,让他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

【作者简介】王凌霄,籍贯安徽宣城市洪林桥,川师大毕业,曾经教中学12年,后调党政部门,曾经获得四川省委宣传部、省文联“建国70周年”征文优秀奖,四川省宣传部读书月征文二等奖。系雅安市作协会员。

(本文经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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