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洪爷口中的余叔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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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叔岩《镇潭州》
我和叔岩有同师之谊, 幼时, 我们( 还有张荣奎)一起就学于吴连奎老先生。当时还有一位贾丽川老先生, 此老很特别, 他不收徒弟, 凡向他求教的他都来者不拒, 但有一条: 按戏论价, 按价收钱。他家墙上挂有一块水牌, 上面写着各种戏码的标价。比如《失、空、斩》分为三出, “ 坐帐”、“ 空城” 、“ 斩谡”各收四两银子,学全了就收十二两。又如《四郎探母》分“ 坐宫”、“ 探母” 、“ 回令” , 也收三份钱。这昂贵的标价把一大部分交不起钱的人拒之于门外了。叔岩有幸,他蒙梨园世家( 祖父余三胜、父亲余紫云)的祖荫, 颇得贾丽川先生真传。
叔岩十分好学, 从不倦怠。为了深造, 他获得了一代宗师谭鑫培的教导。谭鑫培收了叔岩这个弟子,然而, 谭老板的教戏并不象一般教师那样一招一式地刻模子, 他直言不讳地对叔岩说: “ 我收你为徒, 承认你是我徒弟,但若指望我一招一式地教你, 可真办不到。我指给你一条路: 刘春喜(谭的大弟子) 能教会你。” 提起刘春喜, 内行都戏称他“ 刘疯子” , 这可不是贬他, 他对艺术有股子疯魔劲儿, 文武昆乱不挡, 武老生戏尤其精湛。他为叔岩学习谭派打开了一条通路, 再加谭老板的指点, 叔岩艺术上有了扎实的根基。
叔岩打谭派的旗号, 也算嫡传。可是谭派的旗号打起来也不那么容易, 是谭老板的戏, 徒弟们就得会唱, 否则就难以应付。众所周知, 谭老板的戏路子十分宽, 他哪天高兴,想唱出勾脸戏, 就能挂出《状元印》的水牌; 他哪天想过老爷( 关羽) 戏的瘾, 又可以贴出《战长沙》的戏码。凡谭老板的徒弟,后台管事的都要按谭老板的戏码给他派戏。另外, 还要满足特殊观众的特殊要求,象袁世凯就曾指名要看余叔岩的《安天会》。这就迫使谭老板的徒弟们必须千方百计掌握师傅的戏码。在京剧界, 按师傅的戏码给徒弟派戏这个不成文的规矩还真难倒过不少人,叔岩也差一点遭了难。这里有个小小的故事: 叔岩第一次到上海,一炮而红, 票界的朋友点他唱一出《战太平》,一下子点中了叔岩的要害——他当时还没学会这出《战太平》呢! 为了应急, 叔岩和几位同去的前辈,硬着头皮在几天时间里把这出《战太平》给攒出来了。公演之后,居然受到上海观众的欢迎。当时我在北京,没有见到初演, 只听说唱念是由同去的鲍吉祥老先生教的,身段则是钱金福先生所授。其实, 钱先生也并没有完全掌握谭老板这出戏, 急迫中, 他把《别母乱箭》中周遇吉的身段给华云添上了。这样, 叔岩所演的这出《战太平》倒是另有一番演法而不同于谭老板了。
我和几位师兄弟们知道了叔岩这出《战太平》的底细,当他从上海返回北京再演这出戏时, 我们就合伙儿打趣地嘲讽叔岩, 我们说: “ 今晚的观众可捡着便宜了, 花一块钱, 听你四出戏。”叔岩问我们这是怎么说法,我们说: “ 你真成啊! 你这出戏里用了《镇潭州》和《阳平关》的开打;用了《别母乱箭》的身段; 再加上《战太平》的唱念, 可不是瞧一出戏顶着瞧四出戏吗了”叔岩笑着回答说: “ 你们闭闭眼吧,别揭底儿。” 说也怪,看演出效果还真不错, 钱先生与叔岩的开打严丝合缝, 还让人觉着新鲜。台下观众掌声不绝, 认可了。叔岩演完这出《战太平》, 反问我们师兄弟说: “ 我的底儿都托出来了, 我承认这出《战太平》是攒起来的, 我可问问你们有没有( 攒的戏 ) 呀?” 这一问, 倒使我们认真考虑了一下, 我们不也是用过昆曲的东西吗? 比如念到“ 打谅我命休矣”之后, 场面也是起的《别母乱箭》的牌子。叔岩这一问, 我们大伙儿都笑了。我们几个在一块儿, 就爱较真儿。今天回想起来, 我们就是在较真儿中切磋技艺,互相学习到不少东西。
余叔岩、钱金福《别母乱箭》
叔岩富有创造性, 但他不是为新而新。他严守一个原则: 从剧情和人物出发, 合情合理。比如《上天台》这出戏, 本来是出唱工戏, 应以唱来刻画刘秀的复杂心情, 老戏安排唱是与刘秀这个皇帝身份相称的。这出戏强调刘秀的内心矛盾,除用眼神、表情之外,最后有个硬僵尸就足以揭示刘秀的精神状态了。可是有的演出, 硬让刘秀做一些高难度的翻转动作, 让刘秀自己把自己摔死, 这不合乎人物身份。叔岩没有随便改动《上天台》, 没有加许多繁难的动作, 并非他没有功力, 他改戏总改在情理之中。
叔岩博采众长, 他较全面的艺术修养受益于许多文人朋友。在拥有众多名票的“ 春阳友会” 里,艺术讨论的气氛很浓,叔岩常在这里与红豆馆主( 溥侗)研究声律字韵; 与张伯驹切磋谭戏。由于友会聚集了一些显贵王公, 他们有雄厚的经济基础, 可以聘请卓越的艺术家任教, 象老生行的谭鑫培、王鸿寿, 旦角行的陈德霖、王瑶卿等, 都为友会票友排演的戏上作过“ 点睛” 之笔。叔岩在友会里, 唱工方面获益最多,他不仅在唱腔技巧上锤炼, 尤其注重词情的发挥。举一个例子,《搜孤救孤》中程婴对公孙杵臼的唱句:“ 你若是再三的不肯招认, 大人的王法不顺情” 就有两种唱法。一种是把“ 大人的王法” 五字唱成两小节,显得舒展些; 一种是把这五个字紧缩在一个小节里,比较紧凑。以上第二种唱法对表现程婴表面上劝说、实际是暗示的复杂心情, 更为贴切。在场上演出时,余叔岩用的是第一种。这正说明一个好演员要有临场适应能力。叔岩能把场上的激情化作有表现力的唱法,可见其体验人物之深, 又可见其唱法技巧之娴熟。
叔岩后期不轻易演出, 这使得酷爱他的观众每每翘首以待。“ 春阳友会” 的朋友更为诱他登台而设计了圈套。这里还有一个故事: 张伯驹母八旬寿。张对叔岩说: “ 有一位酷似你的朋友, 欲在老母寿诞日唱堂会, 演出《盗宗卷》以志庆贺。此公无行头, 无场面, 拟借你的服装、场面以及班底( 指配演) , 望你玉成。” 叔岩听后慷慨应允, 并于演出当天, 亲临观摩。叔岩请伯驹引见那位和自己酷似的朋友, 可是到临上戏时分, 还不见此公踪影。伯驹这才向叔岩吐了实话: “ 你快扮上吧, 哪里有什么朋友, 就是你!叔岩临场难于推托, 于是扮上戏, 唱了这出《盗宗卷》。这也看出朋友们看叔岩的戏是若饥若渴了。但万不曾料到, 叔岩这次让观众一饱眼福的演出, 竟成为他的绝唱。自那以后叔岩再没有演戏。而他的声容、神态, 至今还萦绕在我的脑际。( 涂沛整理)
戏剧报 1987-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