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墙摹古 | 一碑三度学始深
我于『曹全碑』的学习与认识,大致经历了三个过程。
上初中时,班主任卢天荣先生让同学每周要缴几幅大字作业,虽然不计分数,却以朱笔画圈鼓励之。那时我不喜楷书,就在家里拿祖父旧藏的《汉碑大观》为范本,胡乱临写以充作业。
《汉碑大观》是清钱梅溪的汉碑隶书临本,由其子勒石墨拓印行。钱氏名泳,工诗词书画篆刻,是名噪一时的文士。《汉碑大观》收罗了诸多汉隶名碑,钱氏依样临写。缘于其生性严谨,但凡法度执中、风格清丽者,钱氏多能还原碑刻形神,而那些风韵别具、个性突出的碑刻就难免有所疏离。作为一名懵懂少年,我能接受的,恰好就是钱氏所长的这类书风,其中又以『曹全碑』为最,并成了大字作业的范本。后来,在一次晚自习时,教地理的翟先生见我在写『曹全碑』,说他也喜欢此碑,并郑重推荐当时由文物出版社印行的明拓本『曹全碑』。待我攒够钱后,在新华书店购买了属于我的第一本字帖(记得好像定价是五角几分),也使我学习隶书走上了正道。
曹全碑拓本局部
初学隶书无人指导,满眼里似乎只是左右分飞的波磔和蚕头雁尾,很少关注研究其他辅助性的笔画形态。断断续续的几年下来,倒是写出了些隶书的模样,但难免失之简单,缺之韵致。后来,也曾临写过其他几种汉碑隶书,但简单的毛病一直未有明显改善。
二十岁前后临摹的曹全碑
二十年后,随着『书法热』的逐渐兴起,西安函授书法学校于1984年底成立,分给我的任务中就有编写隶书教材。编写教材无异于讲课,不光是能写两下的问题,而是要从规律、方法上说出些道道才行。那时,类似的资料极为少见,甚至缺失,唯有借鉴楷书学习研究的方法,先从点画分析开始,进而部首及结构。往往为了几个字或一句话的结论,需反复执笔对帖实践印证,再作概括总结,以达到举而有信、言之有物,且能自圆其说的目的。
刊载于《学书法》上的《怎样学隶书》教材
此次隶书教材的编写过程,可以说是对我隶书学习乃至整个书法学习的一次真正洗礼。特别是在分析总结以『曹全碑』为代表的汉隶结字规律时,概括出了『体势扁方—因字立形』『八分开张—中宫紧致』两组特徵,颇有自我开悟的喜悦和自得。
从分析研究入手指导临摹
这两组特徵如果分开来看,『体势扁方』为主,『因字立形』为辅,前者呈静态,后者呈动态,二者相依相生;同样,『八分开张』为表,『中宫紧致』为里,二者依然是互生关系。两组特徵如若并行来看,主要的『体势扁方』和『八分开张』仍为一静一动关系,而为辅的『因字立形』和『中宫紧致』则反作一动一静关系。这种类似太极图式的阴阳耦合现象,反映出了中国书法构成的本质所在。至于进一步认识到这种阴阳耦合现象是中国传统哲学观的真实存在和传承演进,则又是多年后的事情了。
又十年后的1995年,应出版社之约,编撰『古今书法技法丛书』,第三次和『曹全碑』对晤。因为有前次的经验积累,这册《汉『曹全碑』临习指南》进展颇为顺利。即便如此,在编撰的学习、思考过程中,仍发现了之前没有关注到或没有认识到的细节,因此也就有了新的感知和收获。比如在笔画形态方面,历来多强调『曹全碑』的圆润秀美,实则方利刚劲处也时有所见。只是这些细节往往被主体形态所掩蔽而已。如果一味强调其圆润秀美,便减损了原作的丰富性,抽掉了书法中阴阳耦合特徵的层次性,容易使学习者堕入简单化,程式化的路径。又如在字形结构及外观上,『曹全碑』也有一些非常态的变化,虽然比例不大,但仍然是构成通篇表现力不可或缺的部分。
《汉曹全碑临习指南》、部分内页
前后三十多年,三次与『曹全碑』相遇结缘,而每一次都有着不同的体会和感悟,印证了前贤『学而时习之』的必要和功效。巧合的是,南宋惟信禅师也曾有关于三十年认知变化的精述,其说:『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三十年间,山或无改,水或无变,但在觉悟者的心里,山水则已是另一种境界了。
老墙抄惟信禅师语录
辛丑孟夏之初草于风过耳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