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朝鲜战争(7)——冰雪长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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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亲人和祖国,更爱我的荣誉。我是一名光荣的志愿军战士。冰雪啊,我决不屈服于你!哪怕是冻死,我也要高傲地耸立在我的阵地上。
——1950年11月28日,中国人民志愿军第20军59师177团2营6连战士宋阿毛留在阵地上的绝笔诗
11月30日晚间19时20分,柳潭里的美军两个团收到撤退命令。
两位团长迅速制订了突围计划,他们打算先赶到德洞岭解救7团F连,然后突围至下碣隅里。
德洞岭,威廉·巴伯上尉指挥的F连有240人,火力充足,但除了空投补给,他们与美军其他部队完全隔绝。
为保住德洞岭这个交通要冲,巴伯向部队下达死命令:全连坚守到最后一人。
从27日起,他们已经顶住了中国军队三个夜晚的进攻。
12月1日晨,柳潭里突围开始了,为避免和新兴里美军一样的命运,他们疯狂地进攻公路周边的高地,炮兵们在撤退前打光了所有能用的炮弹。
志愿军27军79师防守的各个高地上,都展开了殊死搏斗,在最激烈的1282高地,双方士兵反复拉锯了有7次之多。
下午16时,美军勉强打开通路。
到了令人心惊胆战的晚上,美国人不愿意在黑暗中坐以待毙,他们强烈要求飞机进行火力支援。
美军飞机扔下了大量照明弹,开始破例在夜间低空轰炸。
这种前所未有的情景让飞行员们也感到异常刺激,他们变得疯狂起来。
仅仅在一次保护一个殿后的陆战营的轰炸中,海盗式飞机就用汽油弹和500磅炸弹对一条山脊整整轰炸了25分钟,使之成为“世界上最无用的地皮之一”。
志愿军被压得头都抬不起来,难以进行有效的反击。
宋时轮将军发现他的“猎物”正在逃出罗网。
但是别无他法,美军的火力太凶猛了,行动速度也快的出乎预料。
只能寄望于埋伏在各高地的志愿军战士们,在路上尽可能多的打击敌人。
美7团派出执行越野突破任务的“戴维斯营”,竟用了一天才攻下1419高地——据情报说,这个高地上的志愿军,已经三天没有得到过任何补给了。
12月2日11时,独守德洞岭的F连终于和“戴维斯营”会合,柳潭里突围的道路得以打通。
3日19时,第一批陆战队员出现在下碣隅里郊区。
4日,柳潭里的两个团抵达下碣隅里。
但这段22公里的路程,太过漫长。
冒着志愿军的层层阻击,美军平均每小时只能前进300米,在下碣隅里清点后,发现有伤员1500人,其中三分之一是冻伤。
对士气的打击则无法估量。
海军陆战队史学家林恩·蒙特罗斯这样描写:

他们之中很多人开始时都茫然若失,稀里糊涂,另一些人则面无表情,毫无目的地东游西逛。但也有少数人精神受到刺激,而这不是睡个好觉、吃些热饭就能医好的。

次日赶来的《纽约先驱论坛报》随军女记者玛格丽特·希金丝则写道:

我在下碣隅里看见了这些遭到痛打的官兵,不由想到他们如果再受到一次打击,究竟还有没有再次逃脱的力量。官兵们衣服破烂不堪,他们的脸被寒风吹肿,流着血,手套破了,线开了,帽子也没了,有的耳朵被冻成紫色,还有的脚都冻坏了,穿不上鞋,光着脚走进医生的帐篷里……第五团的默里中校,像落魄的亡灵一般,与指挥第五团成功地进行仁川登陆时相比,完全判若两人……

在从柳潭里开始的跋涉过程中,下碣隅里似乎给人以一个避难所的假象。
而事实是,这只是陆战队整个突围过程中艰难困苦的第一步。
12月5日这天非常平静,东线美军放弃平壤南逃,西线下碣隅里的美军也必须赶紧撤离。
东线大获全胜,西线志愿军也想拿到更多战果。
但是,担负进攻下碣隅里任务的26军仍在路上,此时距战场还有40公里。
即使他们5日能赶到,进攻的最佳时间也已经错过,或许4日以前还有机会,那时下碣隅里的防守兵力仅有两个步兵排。
借这个宝贵的间隙,美军赶紧利用临时机场转运伤员——为这个机场,史密斯差点搭上职业军人的前途。
其间,一共有4000多名伤员被飞机运走。
有个插曲是,据军医说,在第一天上飞机的人里,有不少开小差的,本来他的营帐里有450名伤员,运走的却有941人,到天黑时,竟还有260人躺在帐篷里。
相比起美2师中出现装病混上飞机的士兵,增加了史密斯对陆军的反感外,最令他恼怒的是,麦克阿瑟的司令部竟然指手画脚地将冻伤现象斥为“缺乏领导”。
史密斯怒气冲冲地写信辩驳道:

我在这里刚刚把一枚银星勋章授予一名中士,他为了扔手榴弹脱下了手套,手指被冻伤。你能因为这位士兵未能采取有效措施预防冻伤而把他送交军事法庭吗?你能因此把他的营长、团长、师长送上军事法庭吗?

对真正缺乏勇气的行为视若无睹,却对挽救危局的人吹毛求疵,麦克阿瑟的威信在美军中层迅速流失。
不过,暂且不要关注那些西点军校的老爷们的官运了,看看下碣隅里的美军 该如何谋划“向其他方向进攻”。
1万人全部使用空运离开不是不可能,虽然远东空军明确表示有这个能力,但史密斯师长还是选择了地面突围。
如果全部空运,就意味着地面环形阵地只能越收越小,中国军队两个军正压过来,一旦他们发动大型攻势,空运可能会立刻陷入混乱,届时,局面将不可控制,美军势必伤亡惨重。
而且,黄草岭还有一支小部队在等待着大部队一起突围。
这位连士兵尸体都要运走的师长,下定决心要对陆战1师的每一位官兵负责。
12月5日晚,下碣隅里的美军开始做最后的突围准备。
整整一夜,炮兵都在开炮,他们把所有的炮弹都打到了公路两旁任何可能有中国人的高地上。
为了消耗掉多余的炮弹同时又不毁坏公路,他们干脆把炮打到半空中爆炸。
6日,美军迎着晨雾开始撤退,他们甚至还有闲暇时间焚毁掩埋带不走的物资,然后呼叫飞机把下碣隅里彻底摧毁。
但刚刚走出去1公里,他们就遇到了中国人的顽强阻击。
这一天,他们只前进了5公里。
天黑时分,志愿军26军终于赶到,他们接到的命令是:全面向撤退的美军发起坚决的攻击。
27军也压过来了,他们面对的是负责后卫的陆战1师团。
这是第二次战役里,东线志愿军能够发起的最后一次攻势,也是歼灭美军最好的机会。
此时的战局对于双方而言无疑是残忍的,他们都已经是精疲力尽,到了人类所能承受的极限。
但他们谁都不想放弃各自的目的。
美国人太想回到安全地带了,他们恨透了北朝鲜寒冷的天气,再不想见到这群难缠的中国人了,只要能活着回去,一切就都是美好的。
对于志愿军九兵团官兵来说,他们翻山越岭忍饥挨饿,就是为了消灭这些侵略者,如果轻易地放他们过去了,那么自己吃过的苦、战友们流过的血,不是都白费了吗?
双方都红了眼,一条荒凉的无名山谷杀得火光冲天,这里后来被美军称作“火炼狱谷”。
12月7日,这一天的战斗被林恩·蒙特罗斯称为“如果不是最激烈,也是最壮观的战斗”:

陆战队员们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众多的中国人蜂拥而至。中国人一次次地顽强地进攻,夜空时而被曳光弹交织成一片火网,时而照明弹发出可怕的光亮,把跑步前进的中国部队暴露无遗。尽管陆战队的炮兵、坦克和机枪全力射击,但是中国人仍然源源不断地拥上来。他们视死如归的精神令陆战队员们肃然起敬。

好不容易到达古土里的美军坦克先头部队,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被命令原路返回——后面的陆战1师主力和辎重部队还在和中国军队苦苦缠斗。
美国海军航空兵司令哈里斯将军的儿子哈里斯中校,负责掩护辎重部队,他和两个参谋,以及辎重团的副团长死于混战。
最终,志愿军没能给陆战1师更多的打击,他们已经是倾其所有。
从下碣隅里到古土里,18公里的路程,美军共用了38个小时。
这一路上他们伤亡600余人,平均每公里要损失34人。
7日下午,陆战1师主力艰难抵达古土里。
然而,从古土里南撤到真兴里道路上,一座绕不过去的桥被志愿军炸毁了。
这座桥叫做水门桥,位于古土里以南约6公里。
尽管这座桥仅有不到10米,但如果没有它,美军无法撤出坦克、车辆和大炮。
志愿军很早就意识到这个隘口的价值,在12月1日和4日曾两次将其炸毁,美军两次修复后,中国人第三次炸掉了它。
这一次,连桥墩都炸没了。
志愿军以为,美军再不可能修好它了。
古土里的一万四千美军,此时一定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但美军的后勤能力超出了当时中国人的认知。
他们那时候还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美国的强大,现在我们都知道,这种能力应该叫做“国家综合实力”。
12月7日上午9时,数架美军飞机从日本飞临真兴里上空,投下了一批MZ型车撤桥组件。
这批钢制组件一共重达约1.1吨,为避免落地时弯曲损坏,空投时使用了两个降落伞。
这是工兵部队军官约翰·帕特里奇想出的办法,此前他不厌其烦地向史密斯师长解释这个方案的可行性,并表示绝对万无一失。
修复桥梁只需要4根钢梁,而空军却投下了8根,其中1条落到了美军阵地外面,1条损坏,最后6条成功回收。
远离本土作战的美军,仅用了不到两天时间,于不断传来的枪炮声中,在北朝鲜东北部偏僻山区的一座悬崖上,架设起了一座载重50吨、可通过所有型号坦克和车辆的钢制桥梁。
除去运输的时间,架桥不过只用了三个小时。
这让志愿军工兵们望而兴叹。
美军撤退的路上再没有阻碍了。
补给线已经断裂了的志愿军,无法发动起任何有效的攻势,公路两旁时不时打出的冷枪,对美军构不成多少威胁。
水门桥以南约1.5公里的黄草岭1081高地,是20军驻守的最后一道关口。
美军发现这个雪深20公分的高地上,竟然还有三百余志愿军,他们无法想象,弹尽粮绝的中国人竟然能活下来,并开展阻击。
“这些中国士兵忠实地执行了他们的任务,没有一个人投降,顽强战斗到底,全部坚守阵地直到战死,无一人生还。”
参加过这次战斗的美军士兵这样评价。
10日傍晚,20军的58师和60师仍在尽力地组织人员,对南逃美军实施追击。
此时,这两个师能够作战的,只剩下一百多人。
看到那些视死如归的中国士兵,拿着简陋的武器扑来,经过无数次厮杀而变得麻木的美军在击倒他们时,甚至还会生出一丝怜悯。
战场,从来都是最泯灭人性的地方。
从长津水库逃出生天,陆战1师总算回到咸兴地区的兴南港,远东空军调来全部的飞机,掩护第10军搭乘运输船,从海上撤退元山。
撤出兴南港后,美军向这座被放弃的城市倾泻了34000发炮弹和12800枚火箭弹,并引爆了400吨凝固甘油炸药和1000磅炸弹。
他们不打算留给敌人任何东西。
可实际上,他们丢掉的东西已经不少了——
从10月26日元山登陆到10月15日撤回咸兴,陆战1师战斗减员4418人,其中死亡718人,失踪192人,非战斗减员7313人,大部分是冻伤。
这支“美利坚之剑”,遭到了严重的打击。
加上新兴里、后浦地区,长津湖战役里“联合国军”合计减员1.3万人,其中死亡2100多人,被俘约300人。
志愿军付出的代价更为惨重。
中方没有公开的确切数字,美方给出的伤亡数字大得惊人,国内因众所周知的原因,网上有人认为在长津湖志愿军冻死就有3万,伤亡数超过9万人。
较为可信的是《开国第一战》中的说法:九兵团战斗伤亡19202人,冻伤减员28954人,冻死1000人,冻伤严重而不治3000人。冻伤减员达兵团总数32.1%,严重冻伤达22%。
需要注意的是,因后勤和医疗能力严重不足,九兵团基本每个战士都会遇到冻伤的情况,实际的情形应该比冻伤60%还要高。
27军关于东线战事的总结材料有这样的叙述:

衣物和居住设备不足,士兵忍受不住寒冷。这就发生非战斗减员达一万人以上,武器不能有效地使用也是原因。战斗中,士兵在积雪地面野营,脚、袜子和手冻得像雪团一样白,连手榴弹的拉环都拉不出来。引信也不发火,迫击炮管因寒冷而收缩,迫击炮弹有七成不爆炸。手部皮肤和炮弹和炮身粘在一起了。

我们不能简单地根据总兵力15万对10万、武器装备情况、战损比等等来计算胜利与否。
双方任谁也不愿意用如此巨大的代价来换取胜利。
以下两个事实是无可辩驳的:
第一,宋时轮九兵团这一战损失惨重,在未来几周内他们都无法参战,直到第四次战役才再次出现26军的身影。
第二,美第10军被赶出了长津地区,至12月24日美国的圣诞节,第二次战役宣告结束,志愿军收复三八线以北除襄阳外的全部地区。
惨痛的历史,总是令人不忍回顾。
第二次战役,对比西线酣畅淋漓的大胜,东线志愿军打得实在太过惨烈,即使“悲壮”一词恐怕也无法形容他们所付出的牺牲。
1950年11月28日,柳潭里以南6公里,死鹰岭高地,20军59师177团2营6连。
1950年12月1日,新兴里以南3公里,1221高地,27军80师242团2营5连。
1950年12月9日,古土里以南7公里,1081高地,20军60师180团1营2连。
这是九兵团三个著名的“冰雕连”
这三个连队,成建制地冻死在了阵地上(仅一名伤员和一名通讯员未参与战斗幸免),在死前,他们仍然保持着战斗队形,准备打击敌人。
同一件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我在此不多做论证和赘述。
长津湖畔那一座座如丰碑一般的冰雕,他们不能、也永远不会作出任何的辩解。
1952年9月,九兵团从朝鲜回国,行至鸭绿江边,司令员宋时轮要求司机停车,下车后,他向着长津湖方向默立良久,然后脱帽弯腰,深深鞠躬。
当他抬起头来时,警卫员发现,这位久经沙场的将军泪流满面,一时竟不能自持。
这一颇具悲情色彩的场景,无疑是对这场战役惨烈程度的最好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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