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平庸之人,是已经被驯化了的人

在尼采看来,只由“胜利者”书写的历史,是伪造的历史。“胜利者”并不是真正的强者,因为一心只想着如何奴役他人的人,自己已经首先就被这种想法所奴役了。整日活在惴惴不安之中,只对如何驯服人有兴趣,对于思想本身,毫无兴趣,历史上的“胜利者”由只会算计他人却没有思想的人所组成。

平庸者组成的无差异社会,没有历史。在尼采看来,史前文化是建立在牢固的记忆力基础上的,这记忆强调对等的交换——付出与偿还、罪与罚、债务与债权、爱与被爱的对等-对称关系。由于对称总是只在表面上实现,在实际效果上不可能,完全的替换与补偿是不可能的。因此,史前文化的记忆总是痛苦的。动机与目标的对称式的思维,总是痛苦的。“即如此残酷的等式:招致的伤害=所经历的痛苦(中国人的说法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引注)。”[3]这里的残忍就在于,施与他人痛苦会让自己感到心满意足。但是,这种满足感从一开始就打了折扣,因为只要施虐者想到总有一天对等的报复会到来。而且惩罚,牢狱所能起到的作用,只是“对等的疼痛(使其丧失人身自由)”而已,囚徒并不会果真受到良心自责,而是自认倒霉,或者出狱时觉得自己已经受到了惩罚,因此并不会因此成为一个真正有良知的新人,甚至有可能继续对社会作恶。尼采在《论道德的谱系》中指出,“恰恰是惩罚最有效地阻止了负罪感。”[4]也就是说,史前文化所设想的“对等置换”的思维模式不可能实现预想的初衷,在效果上不可能具有发自内心的纯粹快乐。

德勒兹眼中尼采的历史分类法,与科耶夫的“历史终结论”明显不同。按照尼采,人与人争斗的言行举止:战争、嫉妒、报复、仇杀、阶级斗争、荣誉,以及从这些冲突之中,从“胜王败寇”或者“丛林法则”中获得的快乐与痛苦,属于人类的史前文化。史前文化结束的标志,在于胜败或者报复原则、民族国家种族家庭原则、世界大同原则,在人类实际生活中变得不再重要,取而代之的,是求新求变的差异或者文化的多样性原则,它处于不对称、不对等的个体之间,是纯粹趣味,是快乐的游戏。而在受到黑格尔深刻影响的科耶夫看来,正是尼采眼中的史前文化,才构成了人类历史,而一旦人类不再有争斗、战争与仇杀、报复等等,就预示着人类历史已经终结了,似乎丧失了这些历史上早已有之的内容,没有了“人反对人和人与人较量的(快乐与痛苦)现象”(尼采语)[5]人的活动就没有了根本动机,活着的意思也就没有了。被科耶夫视为构成人类历史的精神文化,在尼采那里却被看成史前文化,是“末人”,而真正的人、超越人的“超人”时代,在尼采所处的时代还没有到来,它属于后现代的人。

处于史前文化状态的人类绝少想到这样的问题:有意施暴他人,是否真能给自己带来快乐?如果回答是否定的,那么怨恨就不是正义的起源,而丧失正义感的文化,属于史前文化。

尼采的《论道德谱系》与他的《善与恶的彼岸》相辅相成,结合以上,区分善与恶,这种对立思维模式,是一切史前文化的象征,而人类真正的历史,是从自主的个体开始的,它超越善与恶的道德模式,开启了一种新道德,这也是差异的哲学。德勒兹引用并评论尼采:“如果我们考虑到文化活动的产物,这种印象便进一步增强了:人是自由主动的,人能做自己设想。文化是人类史前的因素,而文化的产物则是人类史后的因素。

只与自己相像的个体,其行为举止所绘出的,就是一幅元图像的轨迹。众多这般的个体可以互助协调达成暂时的一致,但是,与传统启蒙的政治、法律、道德制度不同的是,后者强调的是综合统一,而新启蒙或者后现代的政治、法律、道德制度之重心,倾向于无法实现同一的个体差异,这差异是绝对的,因而个体权利扩展开来,细微化了,它体现在政治、法律、道德制度的方方面面。

以上,尼采想要摆脱的道德,是纠缠善与恶对立或者对称的道德。这种道德说,人性善、人性恶、人性不善不恶。尼采的意思是,不要事先给人性的可能性定下调子,不要用道德标签思考人性。在这个意义上,“不善不恶”也不是一个好标签。抛弃标签,就等于放弃旧道德。但尼采并没有采用“建立新道德”这样的说法,他只说“超越”或者“在……之外”,这是划界限,尽管截然的界限是可疑的,但尼采思想的解放作用,在于他强调个体的独立自治,自己做主,这在之后的哲学中的影响,一方面是萨特的生存哲学方向,另方面是德勒兹和德里达的差异哲学方向,而海德格尔同时具有这两种方向,至于尼采,则是这两种方向的奠基者。

以上,尼采区分了文化与文化的产物,史前的文化与史后的文化产物,两者之间不是派生的关系,而是转折、改变方向、有了另一个思想平台。这就像子女的精神个性,可以不是父母遗传的结果,因为生物基因并不自动等于文化遗传。文化是子女出生后,作为个体的人独立、自由、自主、自治的结果,它们可以与祖先不相像,这似乎违背了古老的道德,但并没有违反事实。从这里出发,尼采发展出一种置换的逻辑、解构的逻辑、同时增加新因素、减少旧因素的逻辑。这种置换性逻辑,简言之,破坏了初始动机-目的,或者必然性的因果关系,因为中途所发生的,不仅是时间,而且是在时间中某时刻所思所想,所思的又是再次思考的出发点,出发点不再单纯。这一切都导致动机-效果的连线总是中途改变方向,从中发展出形态各异的别的东西,也就是上述的多样性。

以上,若产出的东西与导致产出的东西之间不一致,不对称,那么被生育者没有对生育者负责。现在,尼采想超越这种对称的道德,正如以上我们反复说到的,对称是不可能的,因为被生育者强于生育者,不甘于被旧道德责任束缚,要开拓新世界,去见陌生人——这种意愿,也是尼采的强力意志应有之意,它是说在思想的缘起之处,是没有答案、没有对称、没有预期、没有计划的,是自由选择的过程,它就像舍斯托夫所言,像是来自旷野的呼唤,不是为了让别人听见,而是吐露自己的热情与生命。

“超越”或者“在……之外”,不对之前的思想负责,无论它们怎么自称伟大,即使其真的伟大,这伟大也不属于思考这些伟大的人。也就是说,后来的思考者,是站在从前伟大的事情之外思考的,他是现在正在思想的当事人,是当时伟大事件的局外人,他已经无法扮演曾经伟大事件的角色。那被马克思称为“闹剧”的,就是这种扮演的愿望及其行为。一个虔诚的模仿者,不可能有自身的历史,因为这不是一个独立自主的自由人,而是甘愿为奴的被操纵者。

一个真正的思想者,不再有模仿的精神负担,不再对模仿负责,可以发明没有答案的问题,发明不可能被解决掉的问题,没有回音,即使有回音也不是在回答问题,而像是来自旷野的呐喊。

德勒兹写道:“根据我们的分析,文化似乎直接从史前跳跃到了史后。我们把文化看成一种种群的活动,通过漫长的史前活动,种群过渡到了个体,过渡到后历史的个体产物。”[7]为什么只说“史前”与“史后”?历史本身哪去了?这是为了强调思想是以跳跃或者断裂的方式展开的。同一,或者说重复自身,等于没有时间或在时间之外了。在这个意义上,等于没有历史。思想的跳跃或者断裂,是说不连续性、某种拼贴,与其说这凸显了差异,不如说只有差异才会造成这种局面。个体与个体的关系,即差异与差异的关系,在缘起之处,就已经是差异了。

一个人,就像当下时刻,我们无法以任何单义-单一性,给予一个本质-标签。当下是过去、现在、将来三种方向不一的元素之有厚度的结合体。个人也是这样,同一个人有不同维度的行为举止,这些元素相互冲突,不像是同一个人能做出来的,但这些毕竟还是这同一个人身上所发生的事情。相互冲突的元素形成不连续的画面,但它们都是真实的,没有什么偶然失误,因为真实存在的都是偶然性,只是被我们贴上了“必然性”的标签。

不仅同时想要不同的东西,而且同时得到了不同的东西。文化也是这样:“关于文化,我们可以同时说文化已经灭亡很久了却又得说文化还没有开始。”[8]这就像在说过去已经消失但时间却还没有开始,只有“厚今薄古”,生命之舞,才会轻盈。就像不必想着自己的年龄,才会年轻。与其说要用曾经的过去来鼓舞现在,不如说只有卸去历史负担,才有昂扬的激情,享有正在创造性感觉的幸福。


[1] Gilles Deleuze , Nietzsche et la philosophie , PUF,2012,p. 159

[2] Gilles Deleuze , Nietzsche etla philosophie , PUF, 2012,p. 159

[3] Gilles Deleuze , Nietzsche etla philosophie , PUF, 2012,p. 154

[4]同上,第155页

[5]尼采《论道德的谱系》第二部分,转引自Gilles Deleuze , Nietzsche etla philosophie , PUF, 2012,p. 155

[6] Gilles Deleuze , Nietzsche etla philosophie , PUF, 2012,p. 157

[7] Gilles Deleuze , Nietzsche etla philosophie , PUF, 2012,p. 158

[8] Gilles Deleuze , Nietzsche etla philosophie , PUF, 2012,p. 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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